編者按:

過去幾年里美國究竟經歷了些什麼?這個問題從2016年開始被全球媒體一遍遍提出,直到2020年仍未找到解答。是什麼讓美國人在四年前選擇了特朗普,又是什麼讓他們在四年後改投拜登?兩場選舉的勝負對比都只一線之差,在計票欄中微弱的差異數字背後,是更多時候沉默不語的美國的“大多數”。

本文聚焦於賓夕法尼亞州一個特殊的郡,儘管人口只有二十餘萬,它卻成了過去四年兩場大選的全美選情風向標,除了位於鐵鏽帶上的賓州北部之外,伊利郡選情數據與全美的共振、賓州兩屆大選的“造王者”地位,僅僅是歷史的巧合嗎?

還有兩天,特朗普的任期就要結束了,這一頁歷史即將翻過,它留給美國的,又會是什麼?

儘管只有不到三十萬居民,但位於賓夕法尼亞西北角的伊利郡(Erie)在最近兩屆美國大選中都成了關鍵搖擺州中的關鍵搖擺郡。

2016年,伊利的選民打破過去24年的習慣,第一次轉投共和黨總統。當時特朗普只在這個鐵鏽帶小鎮中贏了希拉里1957票,但考慮到賓州意外翻紅對全美選情的影響,這不到2000票有可能正是改寫全州結果的開始。

2016年以後,《華爾街日報》、《紐約時報》等美國主流媒體多次派駐記者挖掘這個小鎮背後的故事,嘗試解釋它的“翻紅”原因。同樣的考慮也被兩黨在2020年大選中貫徹到底。2019年民主黨初選戰況激烈的時候,《國會山報》曾把本郡列爲全美最能影響本次大選的十個郡中的首位。此後的一年多時間,特朗普和拜登都多次造訪本地,副總統彭斯在11月2日大選投票前夜就身在此處。

可惜的是,彭斯的衝刺努力並沒有收到回報。由於親身到現場投票的多爲特朗普支持者,而且賓夕法尼亞規定郵遞投票要在親身投票結束後才能開點,所以開票初期,伊利郡似乎比2016年更“紅”。但郵遞投票開始拆封後,拜登很快迎頭趕上,最終取得68286票,以1417票和1%之差,戰勝特朗普。

這一差距比四年前更小,但也已經足夠了。

賓州乃至全美國的選情也與之再次同步。從四年前意外倒向特朗普,再到四年後重新回到藍營,一樣是微弱的民意偏轉,一樣是膠着的兩黨選情,甚至也一樣因爲點票規則的原因出現從深紅逐步轉藍的變化,這個小鎮或許不足以代表今天高度分化的美國,但已經是四年前的“造王者”中部鐵鏽帶,在這四年中乃至過去幾十年內,歷經變化的一個縮影。

特朗普拖欠的賬單

伊利鎮中心有一段12號街。這是一條六車道的大道,筆直延綿五公里,與一段1927年開通、連接五大湖區和紐約市、至今仍在運營的客貨運兩用鐵路平行。在這條路上開車從西向東行駛,會迎面撞上一段大約十分鐘的蕭條景象——日久失修的紅磚廠房,停用多年的煙囪,還有少量目前仍有人在其間工作的一些廠房外部,因爲缺乏維修努力而鋪滿煙燻灰塵的晦暗的鐵皮外牆。

這條大道曾經見證着這個城鎮的輝煌。它的西端,是生產水管設備的祖恩實業(Zurn Industries);中段,是1898年成立的哈默米爾造紙廠(Hammermill Paper);東端盡頭曾經是通用電氣的機車製造廠(GE Transportation),1907年建立,曾經被稱爲“通用鐵路”,在這裏生產的火車頭銷往全球,它也是伊利乃至西北賓夕法尼亞州最龐大的廠房,佔地超過150萬平方米。

1754年至1763年的英法北美戰爭中,伊利鎮曾經是重要的軍事要塞,第二次工業革命後,地方經濟依託鋼鐵工業以及湖畔港口崛起。二戰結束初期,伊利的工業製造業發展達到頂峯,僅通用製造廠的僱員一度就超過兩萬人。

然而繁榮的持續時間並不長,美國製造業在1950年代達到發展巔峯,隨後進入了漫無盡頭的持續下滑。受總體產業影響,伊利的製造業企業也在不斷遭遇收購、搬遷和破產。

哈默米爾造紙廠在1986年被國際紙業(International Paper)收購,原廠房的造紙崗位流向了美國南方的孟菲斯。上世紀80年代開始,隨着火車頭市場需求下降,通用火車頭廠逐漸縮減規模。祖恩實業在2015年也決定將其基地搬到美國中部的密爾沃基,因爲祖恩認爲威斯康星州是 "全球水行業領導者 "的中心。

製造業在伊利的就業崗位中一直擁有極高佔比。最近的這次搬遷在伊利鎮引發了一次失業狂潮,崗位流失近五分之一,從2015年經濟復甦期頂峯的23000個,一年間迅速下跌至19000個,降幅甚至遠大於2020年新冠疫情在當地引發封城後導致的失業潮。

也正是在這次持續一年左右的失業大潮當中,特朗普展開了他的第一次競選。在2016年8月12日的造勢大會上,當伊利的工人正在面臨失業危機,承受着巨大焦慮時,特朗普來到市中心的伊利保險球場,向來到會場的超過八千名支持者保證,他當選後,會把工作“從中國帶回伊利”。

相比之下,他當年的民主黨對手希拉里並沒有踏足這一小鎮。“民主黨只屬於大城市精英、與伊利選民已經脫節”的論調甚囂塵上。

但如上所述,現實是伊利流失的大部分製造業崗位都流向了其他美國城市。而中國,其實是“伊利製造”火車頭的大買家。2008年在天津港交付的一批300輛6000馬力火車頭,價值4.5億美元,是通用電氣廠當時在中國機車市場獲得的最大一筆訂單。

2019年末,在特朗普任期進入最後一年,而新冠疫情尚未來臨之際,伊利的製造業崗位仍沒有迎來複蘇,一直沒有突破20000個的水平。不僅藍領工作少了,支持製造業的白領工作也在流失。自2008年以來,一半的CEO崗位消失,8%的會計師、10%的計算機工人、40%的工程師和20%的律師也離開了伊利,流失率比藍領工作更高。本地的大學生畢業以後也越來越傾向於離開,去往機會更多的大城市找工作。根據美國人口普查局的數據,伊利2019年的貧困人口比例達26.2%,遠遠超過10.5%的美國平均值。

2019年10月,《赫芬頓郵報》爆出,特朗普仍然賒欠着伊利市民三年前一筆4萬美元的賬單——因爲在2016年競選造勢活動中,伊利市爲他提供了額外的安保、消防等各項服務。

“我們覺得提交一份賬單是正確的做法,這個賬單顯示的是他在這裏時,保護他和人民的開支。但是,我們完全沒有得到回應,完全被忽略了。”伊利的民主黨市長喬·申伯(Joe Schember)說。

蕭條小鎮的創業潮

2016年特朗普欠賬造勢的伊利保險球場位於靠近伊利湖邊的市中心,被當地人稱爲“下城”。下城以一段南北走向、分割小鎮東西的“州立大街”爲中心。這裏除了是市政府、市議會和郡法院等政治建制的所在地,也是二十多萬伊利市及周邊郊區居民的娛樂生活場所,和小鎮的主要商圈。

伊利保險球場大部分時間是伊利人的體育聖地,這座可以容納近一萬人的球館,是本地冰球、籃球、室內美式足球的主場。林書豪2011-2012年在紐約尼克斯的賽季,曾經被短暫下放至屬於發展聯盟的伊利海鷹。這個球隊便是以伊利保險球場爲主場。林書豪在這裏打過的幾場比賽,至今還是當地人鍾愛的話題。

除了體育賽事,把伊利居民吸引來市中心的,還有交響樂、歌劇和芭蕾舞蹈,以及深夜大學生們爲之瘋狂的俱樂部和酒吧。

但隨着製造業產業的蕭條,經濟形勢給伊利造成了近乎翻天覆地的變化,城區人口日益稀疏,迄今已經從上世紀六十年代的15萬人下降到不足10萬。

2016年大選後,美國媒體給了伊利更多的曝光,小鎮經濟蕭條的窘況也暴露在了全美觀衆面前。民主共和兩黨的地方政客都在努力思考怎麼解決這個城市的問題,把城市活化。2017年,執政十二年的民主黨市長喬·辛諾特(Joe Sinnott)因任期限制卸任。當地舉行了十二年以來最認真的一次市長選舉,如何重建伊利的經濟成爲選戰的核心話題。

共和黨市長候選人John Persinger建立了一個Erie Downtown Development項目,承諾將在就任的前1000天內清除伊利鎮內的1000座破敗房屋。民主黨市長候選人申伯則提出了“Erie Refocused”計劃,加強對於重點社區的建設並逐步改建破敗房屋,並最大程度地鼓勵民間資金投入。憑藉更詳細和謹慎的重建計劃,申伯最終贏得了市長選舉。

接下來市中心的重建工作引起了一波服務業小企業的創業熱潮,特別是餐館和酒吧的復興激發了居民的生活熱情,2018年開始,中心商圈餐飲業迅速發展,同時還劃出了創新區提供給高新技術創業企業,這也是申伯的競選承諾之一。

2019年,探索頻道出品的系列紀錄片《臥底億萬富翁 (Undercover Billionaire)》以富豪白手起家、從頭創業爲主題,記錄了一位億萬富翁在100天內從100美元開始,賺到100萬美元的故事。節目組選擇了伊利鎮,而主角Glenn Stearns也真的在100天內開出了一家估值達到75萬美元的餐廳。這檔節目進一步給伊利帶來了希望。

“最近有很多發展和更多的計劃,繼續發展市中心地區。它增加了在該地區生活的價值。”從德州回到伊利工作的Rebecca這樣告訴我,“看到伊利的產業增長,這真的很令人興奮。”她是一位民主黨選民。

伊利選民喜歡喝本地的自釀啤酒,許多廢棄的工廠一度改建啤酒廠,供應給市中心的酒吧。隱姓埋名的Glenn Stearns最後把本地釀酒廠出產的啤酒和熱狗結合,彌補了伊利酒吧沒熱狗、熱狗店沒酒喝的市場空白。除了啤酒,市中心還開了許多咖啡店,逐漸成爲當地人在星巴克以外的本地選擇。甚至,還有在加州生活了一段時間的創業者,把只有東西海岸華人區纔有的珍珠奶茶也帶到了伊利。

而與此同時,製造業的衰落仍然無法挽回。也是在2019年,通用電氣以110億美元的價格把伊利的那間火車頭廠賣給了西屋制動(Wabtec),引發美國近年來最大的一場製造業罷工,超過1700名工人蔘與其中。對於伊利,此事的心理衝擊不可低估,這家通用工廠的上一次罷工甚至還要追溯到1969年。

除了對併購後薪資水平的大幅下降和強制加班表示反對,這些工人也對伊利這個百年老廠被賣出感到可惜。參與罷工的工人有不少是祖父母輩已經爲這個工廠效力。經歷多次痛苦的裁員潮後,現在這個工廠的職工只剩下不到3000人。

一直以來,伊利依靠製造業解決本地就業問題,非農就業中的製造業比例在1951年一度超過56%。到了今天,這一數字已經跌至15%以下。

“公開討論幾乎不存在”

2020年的新冠疫情,給伊利的選舉形勢又增添了新的不確定性。

一方面,是過去幾年發展繁榮的市中心服務業,在封鎖和疫情管控政策下遭受嚴重打擊。截至2020年底,已有大量創業公司倒閉或瀕臨倒閉。這個冬天,有餐廳公開宣佈他們將不會按照防疫規定停業,也不會對員工和顧客執行口罩規定。他們給出的理由是,如果沒有室內餐飲的收入,他們將無法繼續經營。

對此,就連共和黨支持者也認爲這是原本可以避免的損失。“投票給特朗普的時候,我的腳下像灌了鉛。( I voted for Trump with my heels dragging in the dirt.) ”共和黨選民Alex這樣告訴我,“他明知道冠狀病毒會這麼糟糕,但他故意輕描淡寫。”最近幾年,他一直在社交媒體上表露對於特朗普政策和言論的不滿,但出身於共和黨家庭的他還是在選舉時投給了特朗普。

中立選民對於這場選舉的感受則是極端和危險。Olivia沒有在選舉中投票給兩黨任何一邊,她告訴我,她家中從來不討論政治立場問題,她的父母不知道她的政治觀點,一如她對父母這一次的選擇也並不十分清楚。

“我媽媽是一個保守且有宗教動機的選民,我爸爸和我經常談論政治,但他沒有直接告訴我這次選舉他投給誰。至少在我的經驗中,很難確定,特別是今年,因爲在政見混雜的家庭中,對承認你的票投給誰持非常極端的謹慎態度。”

“即使是我的親密朋友和家人也不討論這個問題。”Olivia坦率地說,“我的家人大多是保守派和共和黨支持者,如果他們不知道我有政治觀點,也許會更容易談論這個問題。但這次選舉的極端性使得公開討論幾乎不存在。在我看來,這是極其危險的。”

長期跟進伊利動態的美國主流媒體得出了十分相近的結論。《紐約時報》選前刊發的伊利選情特稿中用了龐大篇幅來講述這裏選民的極端不安,許多人提前儲備了武器,有人正在考慮逃離美國。

“伊利乃至全國的選票,更多的是投來反對特朗普,而不是投給拜登。”點票結束後,長居伊利、目前已退休的金融學教授Robert告訴我,“ 特朗普作爲總統是個災難,製造了巨大的分裂。”(文/楊宇豪 責編 / 張希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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