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凍一下嗎?”

生或不生,想生或不想生,在這個數字化時代都可以變成生意。

與女性健康和隱私數據相關的科技創新項目,在最近幾年裏成爲投資者追逐的目標,並在2016年正式被命名爲“femtech”。2018年的一項樂觀預測認爲,到2025年這一市場的價值將超過500億美元。這一賽道內分佈着數千個手機APP。記錄女性用戶的身體數據,是它們幾乎所有業務的起點——無論是爲了健康、爲了準備懷孕、還是爲了避孕。

然而,英國非盈利組織“隱私國際”2020年12月發佈的一項調查報告指出,多個月經跟蹤APP存在用戶隱私數據的巨大隱患。

兩年前他們針對這一領域發佈的第一份數據安全報告顯示,在接受測試的36款月經跟蹤APP當中,高達61%的APP會在用戶打開它的瞬間立刻將相關數據上傳給Facebook。一年後的第二次調查,調查者以用戶身份向各APP開發公司索取自己的相關數據,結果仍然不太樂觀:這一領域的五家頭部公司當中,只有兩家按照法律規定給出了回應,一家表示無法提供數據,一家毫無回應,還有一家儘管承認數據來自用戶本人,但宣稱已經收集上來的數據版權歸公司所有,因此要求調查者不能公開發表數據。

幾乎全部APP都採取了將所有用戶數據回傳到自己服務器,而非存儲在用戶設備(你的手機)上的工作方式,儘管它們都承諾不會在未經同意的情況下對外分享這些數據。

或許,不少用戶還很難意識到,當你的月經跟蹤數據遭到泄漏,後果可能要比接到幾單推銷保健品的騷擾電話嚴重得多。

起點:科技向善

很少有領域會像Femtech這樣,幾乎天然地帶有爲女性賦權、祛除污名化、破除迷信的使命。除了商機和利潤,這一行業同時承載着不低的社會期望。

全世界的婦科醫生都鼓勵女性養成記錄自己經期細節的習慣:對於日期和血量的詳細記錄會幫助你儘可能早地察覺到異常出血或週期變化,這不僅可能預示着懷孕,還可能指向某些婦科腫瘤,也有可能意味着血液方面的問題。無論究竟是什麼,及時發現纔有可能及時採取措施。

由丹麥女企業家Ida Tin在柏林創立的月經跟蹤APP“Clue”在其隱私政策條款中寫道:Tin所希望的是“通過Clue推動全球女性健康”。另一款同樣廣受歡迎的月經跟蹤APP“Oky”則直接由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創立,目的是“爲全球10歲以上女童提供有關月經的知識”。

至少從最初的作用來看,它們的效果如出一轍:首先破除“月經羞恥”,讓女性生理現象迴歸科學,變成一個可以公開討論的問題。

毫無疑問,這在非發達地區尤爲重要。2019年,肯尼亞一位十四歲女孩由於月經意外來臨,在課堂上遭老師羞辱後選擇了自殺。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的“Oky”在蒙古和印尼的數百位少女志願者的幫助下完成開發,僅這個過程就爲志願者們完成了大量經期生理知識科普。在非洲,同樣的工作也有數十個團隊投入其中,目的是在幫助女性破除月經羞恥的同時,更好地實現預測經期。

在經濟發達地區,用戶對於類似服務的需求也客觀存在——這在備孕女性羣體當中顯得尤爲突出,或許這也是早期月經追蹤APP大量聚焦於懷孕和備孕的直接原因。在這一羣體內,即使在得知可能存在風險的情況下,仍有大量用戶選擇留在原地,因爲“它們可能有所幫助”。

月經週期背後的商機

然而,當這一切發生在互聯網時代,就不僅僅是一個個人健康問題了。

2013年,出自PayPal公司的五名男性創業者依靠月經跟蹤應用“Glow”獲得了2300萬美元融資,第一次證明了月經週期背後隱藏的巨大商機。此後幾年,類似的手機應用軟件遍地開花,在六個大洲的數十個國家都誕生了相關創新項目。

從“Glow”的發展歷程,就不難看出其盈利空間的龐大。起初它完全是一款圍繞着備孕和懷孕過程的APP,廣告語是“用數據幫你懷孕”。2014年,團隊推出了另一款鏡像APP“Eve”,與“Glow”圍繞嬰兒、卡通、溫馨等主題進行的頁面設計形成明顯對比,“Eve”將它的所有用戶稱爲“女孩”,主打少女清新風格,目標用戶是那些還不想懷孕的女性。

用戶羣體細分只是業務深化的第一步,創業者們接下來的發展方向多種多樣:精準投放廣告或引入付費會員制當然是常規操作;與保健用品或保險公司展開合作也不算稀奇;就連推出對應的男性版本,給用戶男伴以翻看妻子/女友的經期記錄的權限並及時推送相關提示消息(比如,某一天最好買一束花回家)都只能說是初級階段。

接下來的兩條路徑,不得不說,創業人的想象力豐富到有點匪夷所思了。

行業先行者“Glow”向凍卵業務展開了探索。該公司從2018年開始推送相關信息,與同期另一個被醫學界警告的生育診所“Kindbody”採取了類似的營銷話術:女性卵子的質量會在三十歲以後開始下降。就算你由於種種原因,可能無法在三十歲以前完成生育,但現代科技爲你提供了另一個選項:在二十幾歲時選擇冰凍自己的卵子,這樣你將可以在未來條件成熟的時候使用自己質量最高的卵子生下更健康的孩子,即使你的婦科醫生會做出與此完全相反的警告。

除此之外,“Glow”也擁有完整的消費設計鏈條:如果覺得軟件服務項目和凍卵等選項價格太貴,它可以提供方便的低息貸款;除了軟件服務與凍卵業務,“Glow”當然也是一家出售孕期及新生兒用品的公司。

向企業員工服務領域邁出腳步的則是發展迅速的懷孕輔助軟件“Ovia”。該公司推出的“Ovia Health”項目開放與大公司的合作機會,開發公司定製系列賬戶提供給該公司的女性員工,並向僱主收取費用,而僱主可能以降低保險費用等理由要求僱員加入。

儘管在其介紹頁面上,“Ovia”堅持稱該項目的目的是幫助公司更好地支持和留住有經驗的女性。但無論如何,它首先提供給僱主的是獲知女性員工私人信息的可能性。你的僱主有可能對你懷孕的細節一清二楚。這不單關乎女職員內心是否會對此感到不適,還有可能導致育齡女性在職場上遭受不平等待遇。

數據“吸血鬼”

而在花樣百出的誘導消費之外,月經追蹤以及其他相關領域APP利用和泄漏用戶數據的醜聞,在過去幾年裏幾乎已經變成了家常便飯。

芝加哥大學肯特法學院教授洛裏·安德魯斯團隊在過去幾年裏研究了超過600個類似的醫療監控APP(其中一部分也收集月經週期數據),結論是其中絕大多數都在向軟件開發者和市場第三方發送可識別的信息。另一份來自挪威政府的對於10個月經追蹤APP的調查報告也表明,它們中的每一個都在向廣告商或市場經銷商發送用戶信息。2019年,國際非營利組織Transparent Internet針對一款名爲“MyDays”的APP的調查則發現,與該APP共享用戶數據的第三方多達27個。

這些泄漏,或是通過用戶完全不知情的渠道在發生,或是被隱藏在長達數萬詞的隱私政策條文當中得到用戶的“授權”——因爲如果用戶不同意其隱私政策,就無法使用該APP。用戶並無選擇餘地。

在“隱私國際”2018和2020兩年分別完成的兩份相關調查裏,調查人員不僅證明了數據泄露和非授權利用的廣泛存在,而且表明了其中一部分信息從一開始就是爲了商業化考慮而有意識收集的。

“隱私國際”的調查主持人艾娃·布魯姆-多默特在2020年9月的一次採訪中對媒體表示,一部分非必要問題顯然是爲了廣告商而設置的,比如,爲數不少的APP會詢問用戶性生活細節,有些甚至詳細到問你每一次的性交體位,也有些會關注自慰的頻率和方式。

當然,至少在一部分數據立法較爲周密的地區比如歐盟,這樣的非授權利用是違法的。同樣地,信息泄露案件的大量曝光也會影響到用戶對於具體APP的印象,畢竟,沒有人會願意將自己如此隱私的信息提供給其他人用來在市場上牟利。“隱私國際”的首份調查公佈後,幾乎所有受測APP都對數據安全問題做出了承諾。許多公司更改了用戶條款,取消了部分數據追蹤器的連接,或是採取措施堵上被發現的安全漏洞。

新的難題:數據所有權歸誰?

由用戶主動上傳和記錄的個人數據是所有這一切的基礎,也是眼下全部爭議的源頭:這些數據,究竟屬於誰?

“隱私國際”第二份調查揭示出一個新的問題:現在的爭議恐怕不是數據能否提供給第三方,而更有可能是到底有沒有授權給月經追蹤APP。也就是說:用戶數據究竟屬不屬於科技公司資產?

儘管隱私國際的調查小組在其報告中認爲,拒絕讓她們公佈自己週期數據的APP“MIA”給出的法律理由十分薄弱,但西班牙《國家報》就此進行的跟進報道認爲,“MIA”引用版權和商業機密作爲拒絕用戶公佈數據理由的做法在法律上“絕對合法”,它更多地是提出了一個尚未解決的矛盾:歐盟正在積極推進的最新數據保護法律,與公司商業機密及版權等既定法律權利存在法理上的衝突。

這也是所有femtech創業項目難以繞開的根本問題:如果用戶數據不被認爲是公司資產,那麼發展盈利和變現模式,至少在目前條件下,將變得難上加難。

終結Femtech行業顯然不應是這個問題的答案,畢竟它們的出現填補了女性在健康服務上的一項剛需。健康服務與個體監控之間、性別賦權與數據安全之間,迄今仍存在着龐大的“灰色地帶”。

隱私國際在其網站中寫道,“我們一直都知道,對於應用程序而言,有效的開放性,透明度,知情同意和數據最小化之路將是一條漫長的道路。”(文 / 林川 責編 / 袁漪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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