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餃子改變的華人命運

“今年春節是最安生的一年”,忙着給德黑蘭華人過除夕準備餃子外賣的徐姐,藉着休息的空,在餃子皮餡和各種調料的包圍中,給我發了一條微信。

由於當地通信基礎設施比較薄弱,加上政府文化管控,不是所有在伊朗的華人都有條件看到春晚直播,放鞭炮則可能被投訴擾鄰,留給德黑蘭華人的唯一靠譜過節選項,就是喫餃子了。這也讓德黑蘭做餃子外賣的中國廚娘們,成爲當地華人過除夕的真正導演。

換做往年,春節中秋等傳統節日前後,中餐外賣訂單都會暴增,忙得讓人喘不上氣來,徐姐也因此在來到伊朗後的十八年間沒有一次能夠回到國內過年。不過隨着2020年3月以來伊朗新冠疫情日趨嚴重,大半在伊華人們紛紛回國, 2021春節前後的訂單就少了些,徐姐倒是可以閒下來喘口氣,跟我掰扯她的伊朗奮鬥史了。

徐姐來自黑龍江農村,是一位單親媽媽,20年前曾在縣城裏做沙發生意,靠着一個月不到兩千元的收入養家。後來她在國內邂逅了一位伊朗小夥,2003年,伊朗還沒有受到嚴重製裁,人均生活水平比中國高,徐姐便想着跟伊朗男友打拼,爲自己和兒子搏出更好的生活。

不想伊朗小夥思想保守,自己窮得叮噹響,還不願讓徐姐出去工作。徐姐毅然決然分手,自己去一家當地餐廳當油炸師傅,一個月能掙300美元。工資雖然比國內多,但困難也不少:一是語言不通,跟同事交流不暢,二是房租就佔去三分之一收入,攢錢也不是件容易事。

給徐姐帶來命運轉折的是一家中資通訊企業在伊朗的分公司。一個偶然的機遇,徐姐應聘成爲該公司的駐地廚師,月薪最高能拿到一萬,還包喫包住。四年裏,徐姐每天睡不到六個小時,攢下了人生第一桶金,更重要的是,她還獲得了讓中國調料進入伊朗的渠道,爲未來個人餐飲事業發展打下了基礎。

2007年,徐姐把兒子接到伊朗留學。爲了跟兒子在一起生活,她自己出來單幹做餃子和豆腐。儘管這幾年來,每次我把從徐姐那買的餃子分給伊朗人時大家都說好喫,但由於偏見和宗教習俗,絕大多數伊朗人並不願意買中國人做的食品。徐姐把目標客戶定位爲德黑蘭華人羣體,這些客戶羣體的消費體量,已經足夠徐姐大賺一筆的了。據徐姐說,有一年光冬至一天就賣掉了320斤餃子。

爲華人羣體服務,也讓徐姐躲過了伊朗經濟震盪和本幣匯率崩盤的危機。2011年底起,聯合國對伊朗經濟制裁生效,里亞爾兌外匯匯率一路狂瀉,徐姐看到按當地貨幣賣餃子,兌換成人民幣後收入少了一大半,一度萌生去意。最後還是德黑蘭華人一致同意以人民幣買餃子,生意才繼續做了下去。按徐姐話說,“我撂擔子了,中國人去哪喫餃子呢?”

徐姐每天后半夜1點多起牀做豆腐,睡幾個小時後,早上7點喫飯,然後出門買菜回家剁餡,包餃子一直包到晚上才休息,不僅很少有空回國,連設拉子、伊斯法罕這樣的當地著名旅遊景點都沒去過,偶爾休息也只是去德黑蘭北邊裏海沿岸吹吹海風,或者在K歌軟件唱唱歌。十幾年前分手的那位伊朗男友如今已經跟本地女孩結婚成家,但因爲伊朗經濟凋敝找不到工作,最後還是給徐姐打工送貨,靠徐姐開的工資養家。他對徐姐佩服得五體投地,讚賞她“像牛一樣不知疲倦熱愛工作”。

我讚歎徐姐的心胸寬廣,她的回答倒也簡單:因爲農村出來的人實在吧!

徐姐十幾年如一日的辛苦勞作掙錢,就是爲了讓兒子讀書有文化、娶媳婦過上好日子,如今她的願望已經實現:兒子讀書學會了波斯語,平時幫忙之餘還做做翻譯,現在已經成家並生下一對女兒。徐姐覺得“生活真的累,但看到一家人其樂融融我知足”。

如果說70後的徐姐是爲了下一代的幸福包餃子, 90後鑫鑫則在包餃子中尋找到了新的生活意義。

鑫鑫的丈夫是伊朗人,當年是“孝”激起了這對異國情侶間的精神共鳴,也成爲了將愛情轉變爲婚姻的催化劑。所以,五年前婆婆病重時,鑫鑫決定離開老家盤錦跟伊朗丈夫來到德黑蘭照顧婆婆。

來到伊朗後她報班學習了波斯語,原本還計劃在當地大學讀個學位,不過在得知與當地人結婚的外國女性不能讀大學後作罷。讀書的大門關上後,鑫鑫無視 “男人負責掙錢養家,女人負責美貌如花”的伊朗傳統,決定出門找工作、做翻譯。當然,爲了表示尊重,她跟丈夫約法三章:不加班、不出差、上司必須靠譜。

不料,她找到工作之前卻先懷了孕,等把孩子生下來養到三歲,終於可以騰出手來出去工作時,新冠又來了。

疫情在伊朗開始蔓延後不久,中伊航班中斷,鑫鑫無法回國十分焦慮,“頭髮一把把掉,臉上爆了痘”,只好平時跟幾個嫁到伊朗的華人一起,沒事在網上研究菜譜做做小炒,然後拍照分享朋友圈。後來,在華人寶媽們的讚美和“慫恿”下,她打起了做中餐外賣的主意,“中餐小炒不僅可以自己喫,還可以賣給德黑蘭沒時間做中餐的同胞啊”。

於是她建立一個外賣羣,從自己當年在國內做的老本行紫菜包飯做起,每天早上發一些她今天準備給家人做的餐點,供大家訂購。鑫鑫的外賣有點玩票性質,每天的菜譜就像盲盒,有一天是包子、涼皮、牛肉乾,第二天可能就是餃子、包飯、辣白菜。她自己也說,幹外賣“主要是打發因想家帶來的焦慮,順便掙一點收入”。

當然,即使是打發時間的工作,也不好做。家裏三歲小女兒沒事就纏在身邊,鑫鑫只能隨手揪個麪糰給她玩,結果過了一會女兒一身全是面;而最讓她頭大的,還是外賣配送。

有些伊朗配送員送貨時粗暴騎行,一塊嫩豆腐到客戶手裏成了豆腐渣;還有些配送員看收貨方是外國人不瞭解伊朗貨幣,故意少找零錢。於是丈夫建議她找固定的配送員送餐,畢竟伊朗是熟人社會,用固定的人可以安心些。可配送員的職業道德卻讓鑫鑫放不下心,第一個固定的配送員,送了兩三次後開始坐地起價;後來又找了一個配送員,卻同時給幾家幹活,即使是在沒時間給鑫鑫配送的時候,爲了多攬活還是會接單,出於信任,鑫鑫不再找別的配送員,可約好的配送員卻不來,導致發貨延遲、客人退單。

好在鑫鑫幸運地趕上了伊朗互聯網業務發展大潮,當地一款專門協調配送員的APP “你好配送”在2020年上線,可以同時約多個配送員多線配送,而且人員信息、車牌號都有據可查,外賣的配送問題纔得到解決。鑫鑫感嘆:“互聯網科技下的人比熟人社會更靠譜。”

餃子是鑫鑫的主打外賣之一,今年春節鑫鑫專門做了牛肉玉米胡蘿蔔豌豆餡餃子,取名“金玉滿堂”,包裝盒上還貼了福字。

包餃子的技藝源自老一輩的傳承。媽媽來伊朗照顧坐月子的鑫鑫時,發現鑫鑫做的餃子難以入口,於是開始手把手教她做,鑫鑫才明白“原來餃子的皮可以這麼薄,餡可以這麼多汁”。

如今鑫鑫靠媽媽傳承餃子和其他中餐技藝,外賣做得風生水起,外賣羣的客戶數量從10漲到了近200人。讓她印象最深的一次訂單,是一個因疫情回國的中國大學生訂了一個生日蛋糕,送給自己的伊朗女朋友作爲驚喜。伊朗女孩拿到蛋糕後感動得哭了,中國男孩笑得開心。她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大善事。

聽到有客戶跟她說,疫情期間在異國他鄉喫到中餐,思鄉和焦慮緩解了些,鑫鑫感受到了幸福。

而她也慢慢走出了來到伊朗後圍繞家庭建立的小世界,生活裏的中國朋友從三兩個華人媽媽擴展到駐伊女記者,中資企業女員工以及在伊朗從事各行各業的中國人。

通過分享餃子,她不僅收穫到了讚許和自信,也得以分享其他海外同胞的生活,回到了華人社會的大圈子。

徐姐靠餃子收穫了下一代的幸福,而鑫鑫靠餃子打開了自己的世界。這些漂泊在海外的華人,維繫彼此情感的不僅有文化認同,還有餃子這樣的中餐。很多人的命運因爲餃子而改變。(文 / 權文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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