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葛怡婷

[ 不只是西北,散落各地的音樂人如同浪湧一般,從民間音樂中汲取能量。這些紮根民間的音樂人,挖掘着被年輕人所遺忘的本民族的藝術傳統和音樂財富。他們是歌者,也是表演者,對民間音樂的挖掘整理,爲的是音樂生命力的永續。在杭蓋、蘇陽、尕慫身上,蕭梅看到一種民間的力量,他們不斷唱着內心的聲音、民族的心聲,在他們那裏,傳統獲得一種自體的更新,“我覺得他們纔是中國的希望。” ]

圓帽,圓眼鏡,一身黑襖,一把三絃兒,是《黃河尕謠》主人公張尕慫標誌性的行頭,他一登場,人們便被他的歌聲抓着走,那是一種從泥土中自然升騰起的生命力。

張尕慫出生於甘肅白銀,“尕慫”是藝名,在家鄉方言裏,這不是好詞,碰到調皮搗蛋的孩子,人們就會說:“你這個尕慫。”張尕慫自己的定義是“乃小,從心”,意思是能永遠是小孩子,跟着內心走。

張尕慫有輕微口吃,激動時只得衝着空氣比畫蹦不出一個詞兒。但開嗓就不一樣了,他是天生的歌者,就着一把三絃,動人的花兒張口就來,唱到人心坎兒裏去,他的歌聲可高亢,可低迴,一唱歌就不口吃了,“可能是因爲太愛唱歌了。”

導演張楠七年前開始跟拍張尕慫,他是在微博上的小視頻裏發現張尕慫的,他看到尕慫坐在地上,抱着三絃彈,一下就被他混不吝的狀態所吸引,“什麼都不在乎,但自己彈得很開心。”《黃河尕謠》的拍攝歷時四年。2018年入圍鹿特丹國際電影節,近日在大象分衆影院上映。

影片中的那段日子,可能是張尕慫過得最憋屈的時光,沒有穩定的收入,過着朝不保夕的生活,窮的時候身上只剩下六十塊錢。電影裏,他坦蕩地吐露對物質的渴望,他總是說:“我很悲傷。”儘管如此,他還是過着與音樂緊密聯繫的生活,一歌唱,生活又有了滋味。

張尕慫每年都會花上兩三個月去採風,錄老鄉在山頭唱秦腔,捕捉那些田間地頭的聲響,每年一度的寧夏臨夏松鳴巖花兒會是一定要去的,四月初八會有上百萬人在山頭即興演唱,在那裏,張尕慫自在地和老婦人對歌;他拜訪民間藝術家學三絃、秦琴,蒐集散落民間的小調;他在各地巡演,最誇張的一年巡演了一百多個城市,他在大大小小的酒吧裏唱歌,嘈雜的對談幾乎淹沒了他的歌聲;人們圍坐一圈,就像鄉親們圍坐在一起聽他唱歌,歌唱前,他喜歡講一段村子裏的故事,講到村裏張老漢和九個女兒的趣事,人們總樂得鬨笑成一團。

曾經在他的歌底下留言“尕慫必火”的樂迷成了預言家。去年疫情期間,他突然走紅,在快手上傳了幾首自己寫的歌,慰藉了很多情緒低落的人。《早知道在家待這麼久》裏他調侃憋悶無奈的日常生活;《甘肅有個大夫叫霞霞》講的是他的姑姑援鄂的故事。他寫:“中國有一羣大夫也叫霞霞,不曉得名字也看不清她們臉。防護服脫下一身汗,喫兩口又去值下一班。不眠不休啊又是一晚,杏樹開花她又冒尖。”

民間永遠是源泉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張尕慫只是小圈子裏的火,直到2020年,纔算是真正意義上的紅。上海音樂學院教授蕭梅正是在疫情期間接觸到張尕慫的歌。最初,她一度以爲張尕慫是出來闖蕩過的民間藝人。在她看來,張尕慫創作光譜的兩端,一端是特別直接、民間,老百姓完全能接受的歌唱;另一端是鍼砭時弊反映社會現實的,或是受到其他音樂表達形式所影響的創作,其最鮮明的特點還是根植於民間音樂:“他去不同的地方採風,能非常嫺熟地運用傳統,他手上彈奏的三絃,可以隨時唱出賢孝(民間說唱藝術),他是紮根民間的。”

張尕慫的父親是樂迷,會吼秦腔,叔叔是樂師,耳濡目染,他自幼愛上歌唱。花兒特有的顫音,他掌握得很好,他說這是因爲從小就會學羊叫。社火,廟會,花兒,秦腔,民間小調,祖祖輩輩的故事,村民的生活、勞作與愛情,那些都是他用之不竭的靈感之源。

張尕慫寫的《姐姐》由青海花兒《挖蟲草》改編而來,低迴哀傷的曲調讓很多異鄉人想起遠方的親人。有人說:“每次一個人悄悄喝酒的時候才聽,每次哭得一塌糊塗。”在歌裏,他寫:“夏日裏天氣長,姐姐她起得早;起得早鏟背篼草,回來還要洗衣裳;春季裏春風暖,姐姐把農活幹;低下頭細思量,眼淚就兩股兒淌。”在《梁樑上浪來》裏,他詼諧的筆調寫小學同學充滿煙火滋味:“他騎着三輪車在賣饃饃。身上穿的是兒子的校服衫,拉鍊都換成了紐釦子。”

在他的音樂裏,有說書人的傳統,濃烈的故事性。蕭梅告訴第一財經,這也是中國民間音樂當中的重要特點。這些敘事性的歌之所以動人,是因爲唱的是人間情、人間疾苦,是每個人都會經歷、能理解的東西。“不是端着架子,或者總結出某種東西來唱給你聽,而是直截了當地講述老百姓的故事,在講述當中又不乏睿智,融入很多對生命的理解。”音樂得以源源不斷:“不是現在挖空心思用一些美好的詞語去憋一首歌,它不是去憋出來的,而是切身的體會。”

在蕭梅看來,那些直接表露內心情感的、粗獷的民歌。很可能是現在過於精緻的社會所需要的,人們難以體驗到的那種切膚之痛,切膚之情。“西北民歌對苦日子的那種苦,表達得非常真摯。苦是模仿不了的,它太真實了。苦生活又能唱出那種心聲,唱出那種歌,就會形成一種很難想象的真情。”

張楠曾以爲,張尕慫唱的歌這輩人已經不會再聽到了:“那是一些勞動人民的歌曲,一些飽含樸素生活情趣的歌曲,一些再傳統不過的調法,在一個青年身上被演繹。這些音樂甚至也不是過去在樓堂裏表演的曲藝,它們就是真正鄉下人的歌,以一種鄉下人的赤誠,溫和地、有尊嚴地唱出來。”

事實上,在西北這片土地上,從抗戰時期鼓舞人心的陝北民歌、蒐集民歌曲調創作的耳熟能詳的《南泥灣》,到崔健的《一無所有》,再到風靡全國的《黃土高坡》,接着,又湧現出的一批樂隊、藝術家:趙牧陽、野孩子、低苦艾、蘇陽……世代流傳的黃河歌謠並沒有消失,並廣泛傳唱。

不只是西北,散落各地的音樂人如同浪湧一般,從民間音樂中汲取能量。這些紮根民間的音樂人,挖掘着被年輕人所遺忘的本民族的藝術傳統和音樂財富。他們是歌者,也是表演者,對民間音樂的挖掘整理,爲的是音樂生命力的永續。在杭蓋、蘇陽、尕慫身上,蕭梅看到一種民間的力量,他們不斷唱着內心的聲音、民族的心聲,在他們那裏,傳統獲得一種自體的更新,“我覺得他們纔是中國的希望。”

方言音樂的魅力

2019年,十三月文化創始人盧中強在北京的“江湖”酒吧聽了張尕慫的專場演出。張尕慫身上呈現的西北吟遊詩人那樣的狀態,“田間炕頭流氓小調”的那種感覺,他很喜歡。和純粹的原生態不同,張尕慫對民間音樂進行了智慧的改良,同時也接觸了大量的國外音樂和音樂人,盧中強認爲,張尕慫把這套體系融會貫通,形成了“尕式民謠”,裏頭有傳承、記錄,還有自己音樂語言的再創作。

隨後不久,十三月簽下了張尕慫。從最早合作的蘇陽,到山人樂隊,再到張尕慫,在運用方言歌唱的音樂人裏,盧中強又挖到了一枚寶藏。盧中強告訴第一財經,方言演唱起來有獨特韻律,擁有咬字上的豐富感,甚至音階都會多一些。“方言的描繪方式,比普通話的描繪方式更加精細化,變化性也更多,更有意思也更準確。”在盧中強看來,中國民歌、地方戲曲姿態各異、各有千秋,在各個地方都有“巨好聽”的東西。

蕭梅注意到,西北走出來的音樂人會有意識地嘗試與搖滾或者其他音樂形式結合,但始終有堅守在,那就是,他們幾乎是用稍稍改編的方言、能夠讓大家聽得更明白的方言歌唱,“他們還是用方言歌唱,不是純粹的普通話,不是像我們的藝術歌曲那樣用純正的漢語來表述,這種方言的用詞本身就很有吸引力。”

從《大河唱》到《黃河尕謠》,在各式各樣的音樂綜藝裏,從嘻哈到搖滾,方言音樂的存在感越發強烈,其商業價值也在過去幾年裏被不斷開掘。去年,十三月和騰訊音樂合作舉辦了方言民謠的甄選活動,他們收集到三千多首歌,參與到方言民謠系列裏的音樂人後來還做了一些線下巡演、線上直播,流量表現不錯。“中國這麼大,方言具備很多溫暖的東西,有人說方言是行走的鄉愁,我覺得太有意思了。”

在盧中強看來,目前大環境還是沒有營造好的土壤去推送這一批真正原生的音樂家,主流平臺的關注度和扶持體系仍然缺失。他覺得,如果每個地方都能誕生一個張尕慫,對民歌進行採集,再充分利用短視頻和社交媒體,那麼中國的民歌一定是百花齊放,“這些歌曲經歷了上百年甚至幾百年,一直被傳唱,它一定是具有生命力的。”

一方水土一方歌

在快手上,張尕慫有45.6萬粉絲。《早知道在家這麼久》和《甘肅有個大夫叫霞霞》播放量都突破了600萬,數十萬人給他的歌點贊。紅磚砌的院子裏,他就着一把三絃,開唱。在上傳自己創作的歌曲之餘,他還分享一些民間藝人的作品,比如賢孝傳承人馮蘭芳的演奏,他稱之爲“中國老‘布魯斯’”。在快手上,馮蘭芳也有近四萬粉絲。

在盧中強看來,快手是一個非常獨特的社交媒體,民歌的生態特別豐富,在上面光是唱花兒的就有上千人,還有特別棒的西北彈詞傳承人,玩節奏特別好的維吾爾族、哈薩克族的年輕音樂家。有個非常年輕的玩安塞腰鼓的音樂人,大概還不到二十歲,“安塞腰鼓是一個多麼小衆的民間音樂形式,他跟着爺爺學,玩得特別認真,也有很多粉絲。這些粉絲對他的肯定和商業回報會促進他更專注地學習和表演。”快手的下沉,形成了很多民間音樂和藝術形式的豐沛土壤,民間音樂家還能夠通過直播形成商業回報。盧中強覺得,“中國的非遺機構真應該爲快手在民歌和民間音樂傳承上的貢獻頒一個巨大的獎。”

短視頻、直播的興起,改變了文化傳播的權力結構。過去,人們會擔憂,非遺是不是消失了、傳統是否失落了,在今天的這些平臺上,我們能夠看到,還有大量活躍着的民間音樂人、非遺傳承人,同時還有大量傾聽這些音樂的需求存在。

去年六月,蕭梅去山西做田野調研,過黃河到陝北。她發現,幾乎每個縣甚至每個鄉都有直播間。直播間裏,他們每天都唱,裏面有豐富的創作。更重要的是,這些直播間是互動的,可以送禮物,這種互動是電視臺沒有的。“電視臺這一類的空間,只能往外發布,給你什麼就得接受什麼。這些直播間是直接與老百姓相連的,唱他們的喜怒哀樂。”

從歷史角度來看,過去的吟遊歌手或是說書人,會用一個冬天走過一個個村莊,在每家每戶的炕頭上演唱,到了電視的時代,這些在炕頭上聽歌的人,很難再獲得聽這種歌曲的機會,電視臺播放的歌曲並不是他們想要聽的。蕭梅認爲,直播帶來了另外一種可能性。使得不同階層、不同社羣的人可以在直播間找到屬於他們的文化空間。儘管不是所有的直播間都是健康的,但它給傳統帶來了過去所沒有的可能性,很多非遺在直播間裏獲得了新的生存空間。

在這些直播間裏,有些的觀衆可能有幾十萬,依然沒辦法達到省級電視臺、中央級電視臺那樣的覆蓋率。“但即使只有十萬,也是不能被忽視的,以前這十萬老百姓,沒有人關心他們到底要聽什麼,很多人實際上真的是被拋棄的。我們不關心他們的文化生活,好像覺得那是一種落後,其實不是這樣,是因爲我們沒有用人家的語言。”

蕭梅覺得,音樂和人心是結合得最緊密的。“一方水土一方歌,到哪山唱哪山的歌,這是傳統給我們留下的一種睿智。如果真正對人有關懷,要尊重這個地方的民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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