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Elizabeth Wagmeister

翻譯|葉青

從《紐約災星》到《製造殺人犯》,近年來,不少電視紀錄片把這些轟動一時的案件又帶回了公衆的視野。美國歌手布蘭妮·斯皮爾斯仍在進行中的監護(譯註1:conservatorship,指監護人對被監護人財產的監護或保管)案便是其中之一。 FX與《紐約時報》共同出品的新紀錄片《陷害布蘭妮·斯皮爾斯》(Framing Britney Spears)便聚焦於此案,以《紐約時報》的採訪報道爲主線,穿連起了該案件的前因後果,近日播出後引發了大量的討論。

布蘭妮·斯皮爾斯,美國流行公主,自2008年以來便處於以她父親詹姆斯·斯皮爾斯(Jamie Spears)爲主的監護下。這意味着從財務、事業到生活上的大小事宜,布蘭妮都完全處於父親的掌控中。去年11月,布蘭妮輸掉了移除父親監護權的聽證會,後者目前與財務公司貝西默信託(Bessemer Trust)一同擁有她的監護權。但她仍可就該案件繼續上訴。

布蘭妮明確表示,只要詹姆斯仍然享有監護權,她就拒絕參加任何表演。“她很怕她的父親,”布蘭妮的律師塞繆爾·英厄姆三世(Samuel D。 Ingham III)在去年年末對法官說,“如果她的父親繼續控制她的事業,她就不會上臺演出。”

從案件到紀錄片,這一切都是“FreeBritney”運動的一部分。該運動由布蘭妮的死忠粉羣體“Britney Army”發起,他們認爲這位歌手的父親一直以來都在違揹她本人的意願,操縱她的生活和事業。“FreeBritney”在社交媒體上獲得了大量熱度,在她與父親對簿公堂時,粉絲也在法院外發起了抗議活動。

自從布蘭妮年少成名以來——從一夜爆紅到跌入谷底,圍繞着她的惡意新聞報道從未減少過,她一直在與這些性別歧視的媒體做鬥爭。儘管《陷害布蘭妮·斯皮爾斯》是以監護案爲核心,但紀錄片將背景放在了90年末21世紀初,從2021年往回看,那是一個極度厭女的時代。從鋪天蓋地的八卦新聞到就等着看她失敗的社會壓力,紀錄片展示了媒體幾乎從不報道的布蘭妮的另一面:獨立、堅強、永不言敗。

當然,布蘭妮的粉絲一直以來都將她的這一面看在眼中,這也是他們堅定地站在“FreeBritney”運動背後,直到布蘭妮得到應有的公允判決、絕不後退的原因。而《陷害布蘭妮·斯皮爾斯》無疑在粉絲吶喊的火焰上澆了一大桶油。

“‘FreeBritney’運動想表達的主要訴求之一,就是讓我們質疑監護系統,”《紐約時報》的導演和製片人薩曼莎·史塔克(Samantha Stark)告訴《綜藝》(Variety)雜誌。

“整個影片的中心疑點在於,她過着流行歌手的繁忙生活,但我們卻看到她常常處於危險之中。她賺了那麼多的錢,但我們卻被告知她沒有做出最有利於自己的決定的能力,”史塔克說,“這不是自相矛盾嗎?所以這一切都讓人很難理解,而大多數與之相關的法庭紀律都是不對外公開的。”

《綜藝》雜誌與史塔克談了談圍繞着布蘭妮的厭女媒體,以及她在拍攝過程中的其他發現。

《綜藝》:你聯繫了布蘭妮的家庭成員,但在影片裏我們沒有看到他們的身影,這是爲什麼?

史塔克:她和她的家庭成員目前拒絕接受任何媒體訪問,這裏可能有一層法律上的原因,他們都在爲打官司做準備,而他們的律師通常會建議不要接受任何媒體採訪。公關、律師、朋友、鄰居,爲了和他們取得聯繫,我們想盡了一切辦法。

《綜藝》:影片談到了你們不確定布蘭妮本人對採訪要求是否知情,從這一點,觀衆可以瞭解到什麼?

史塔克:所有能讓她得知這部紀錄片存在的事,我們都做了,但她被一個嚴密的圈子圍繞着,我們不確定她是否收到了採訪請求。我們連拒絕的回覆都沒收到,任何回覆都沒有。

《綜藝》:近些年布蘭妮幾乎沒有接受任何媒體採訪,這是爲什麼?

史塔克:如果你在過去的5至10年間採訪過她,你就知道採訪會在她監護人的嚴密看管下進行。許多媒體同行都提到過,如果你想採訪布蘭妮,最終成果必須要通過她團隊的審覈。而對許多新聞機構來說,這違反了新聞道德。所以你不可能看到記者直接採訪布蘭妮本人,你只能通過社交媒體看到她。

《綜藝》:你知道她對自己社交媒體賬號有多大的控制權嗎?

史塔克:她有多少控制權我們不瞭解,但很多明星都有專門的社交媒體經紀人。

《綜藝》:布蘭妮的許多粉絲認爲,她正在通過社交媒體發送祕密信息,在你看來,她在通過社交媒體尋求幫助嗎?

史塔克:問題就在於,因爲監護的存在,布蘭妮被沉默圍繞着,你不能直接問她是否需要幫助。她的監護人可以決定誰能拜訪她,讓她處於24小時的監控下。所以如果你給她的公關或者經紀人打電話,你是約不到採訪的。因此她的社交媒體就很像是你能唯一聯繫到她的地方。我每天都會刷她的主頁,看看有沒有什麼新的圖片,有什麼新的可以解讀的地方。我們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麼,她從未談過她的監護情況,所以粉絲纔會覺得她在通過社交媒體發送信息。

影片裏引用了很多以前的採訪素材,其中有一位男主持人問到了她的胸部,她還被問過是不是處女。她沒有回答太多,看得出來她很反感,她面對媒體是很有一套的,但這一點從來沒被注意到過。

我也是才注意到這一點,所有人都覺得她是一個被男性高層控制的玩偶,緊接着她瘋了——這就是一般人眼中的布蘭妮。在這些採訪素材裏,儘管她還很年輕,但她掌控力十足。重看這些採訪,你會發現它們幾乎都帶着某些惡意傾向,所以我們找到了所有她反擊並表達不同觀點的段落。她不是一味地回答主持人想聽到的答案。

如今再看那些採訪,非常令人震驚。如果在今天,有記者問這樣不恰當的問題,女明星應該會直接反嗆,這些記者也會在社交媒體上被抵制。

其實這些採訪大多數都發生在2000-2008年,也沒過去幾年,但放到今天是絕不可能發生的,這着實令人驚訝,因爲這不是什麼老掉牙的歷史。

《綜藝》:確實,總是有一種玩偶敘事圍繞着她,在你看來,在她的早期職業生涯中,她有多少掌控權?

史塔克:我採訪過的每一個人都告訴我,在打造個人形象的過程中,她也是很有創意的,而不是聽吩咐做事。在有一段沒有剪進成片的採訪中,對方告訴我,有一次布蘭妮和她的造型師在綠幕間(green room)爲一個晨間節目做準備,她直接拿剪刀把要穿的短袖剪成了露臍裝,這位造型師說,“這就是布蘭妮,我們可無法控制她。”

《綜藝》:在她的事業早期,這種巨大到讓人失措的媒體關注度對她產生了什麼影響?

史塔克:我跟海莉·希爾談過,她以前是《Teen People》的時尚總監,後來她成爲了布蘭妮的造型師,和她變成了好朋友。她說,她記得布蘭妮哭過,媒體對她造成了很大的困擾。當你只是一個正在探索性(sexuality)的青少年,而一些成年男人卻總拿這一點來羞辱你,你該怎麼做?海莉提到了一點,因爲在《Baby One More Time》時期的這些無止盡的羞辱,她決定不再取悅所有人。這是一件所有女性都需要學習的事,而她只是在很年輕時就體驗到了。在這些素材中,你可以看到,當那些成年人對她說,你對小朋友來說是一個壞榜樣,她並沒有退縮,反而更進一步。我認爲這就是她總穿露臍裝的原因,因爲大家都讓她不要穿。

《綜藝》:她當時是怎麼處理這些負面報道和蕩婦羞辱的?

史塔克:海莉和費利西亞(布蘭妮的前助理)記得她會非常難過,會在浴缸裏大哭,但他們還是得繼續演出。他們也談到了粉絲對她的無條件的愛,也就是在那時候,粉絲對她而言變得非常重要。當她在舞臺上時,所有的批判都消失了。她在表演中得到了慰藉,她知道自己可以登上舞臺,爲粉絲表演,獲得他們的認可和接納。

《綜藝》:你覺得對她的過度性化(hyper-sexualization),對她的心理產生了什麼影響?

史塔克:我不知道她心裏到底是怎麼想的,在拍片時我們也有特別注意這一點。很多人根本不認識她,卻想分析她的心理狀態。但是我認爲發生在布蘭妮身上的事,其實是代表了會發生在所有女性身上的事。她本來是一位前途無限的當紅歌手,然後她因爲太性感被羞辱,然後因爲所謂的對賈斯汀(賈斯汀·汀布萊克,布蘭妮前男友)不忠,她陷入輿論風暴,然後她就成了大家口中的蕩婦。人們覺得自己可以肆意批判你,這在所有的高中裏都會發生。這當然會對當事人造成傷害。

《綜藝》:說到賈斯汀·汀布萊克,你有試着聯繫他嗎?

史塔克:我們沒有聯繫他,我們也沒有聯繫引用素材裏的任何人。我們請受訪者談了談對圍繞這場分手的報道的看法,也引用了賈斯汀在分手後拍的MV(譯註2:《Cry Me a River》的MV女主角與布蘭妮非常相似,在MV中有不忠行爲)。不過我們並沒有對賈斯汀提出什麼控訴,我們只是引用了他的MV。關於布蘭妮的諸多報道都圍繞着她身旁的男人,但我們不想讓男朋友和戀情成爲紀錄片的中心。他們確實也對布蘭妮產生了影響,但我們不想聚焦在這一點上。關於布蘭妮,可拍的東西太多了。

《綜藝》:二十一世紀初,正是八卦小報文化(tabloid culture)最盛行的時期,狗仔手握大權,因爲明星的照片非常搶手。而如今明星自己就會在社交媒體上曬照片。布蘭妮的星路歷程與如今的年輕明星相比,有什麼不同?

史塔克:整個行業都變了。我們在選擇剪輯素材時非常小心。剪多了,可能會對布蘭妮造成二度傷害。剪少了,又不能達到我們想要的效果:讓我們意識到自己在這件事裏扮演的角色,以及重新審視那些如今看來非常荒謬的事。

除了八卦和狗仔文化外,當時似乎也沒人討論布蘭妮的心理健康。現在像賽琳娜·戈麥斯(Selena Gomez)和黛米·洛瓦託( Demi Lovato)這樣的明星,都會公開討論這個問題。

我們當時根本不會談這個,沒人想了解一場悲劇的背後原因。我覺得我們會看到這樣的轉變,是因爲現在掌權的是新一代人,當時的觀衆大多都是中年人,大多數譴責她的人也是這個年紀,而布蘭妮當時只是一個小朋友。而如今媒體從業人員和高層都差不多和布蘭妮一個年紀。

媒體對布蘭妮的描繪,甚至直到今天,大多是負面的。她常常被描述成一個“瘋子”。

我們不知道布蘭妮是否真的患有精神疾病,這是娛樂圈的一個謠言。她的醫療記錄從未公開過,沒人知道真實情況。但是我們想幫她擺脫過去的描繪,不管是剃光頭還是什麼也好,我們想向觀衆展示不一樣的東西,糾正關於她的敘事,讓觀衆瞭解她那些行爲背後的故事。

《綜藝》:在紀錄片裏,Jive唱片公司(索尼音樂娛樂旗下RCA音樂集團的音樂廠牌,現已停業——譯註)的一位管理層人員提到,詹姆斯第一次走進他們的辦公室,就談到了錢,那時候布蘭妮還非常小。根據你的觀察,你覺得布蘭妮的父親是不是在利用她,而且只對她的錢感興趣?

史塔克:我不知道,但是許多受訪者提到的故事都有類似的暗指。也有一些人不願意在鏡頭面前談這個。但我知道的是,在布蘭妮小時候,他有酗酒問題,還進過康復所。在她事業早期,他並沒有扮演多重要的角色,我們甚至都找不到什麼他倆在一起的照片,她和母親以及兄弟姐妹的照片倒是非常多。所以上述問題的答案就見仁見智了。他自己也承認,他並沒有經常陪伴在布蘭妮左右。在布蘭妮成名早期,他和布蘭妮的母親琳恩離婚了,而且在她大火之後準備發佈第一張專輯時,他們二人都破產了。所以不妨設身處地地想一想,當你只有15、16歲,你的父母都在艱難度日,而且你從小家裏也沒什麼錢,如今你卻有機會幫助家裏所有人,這確實是個很沉重的擔子。

《綜藝》:布蘭妮當時還小,但卻有那麼多人從靠她賺錢——年少成名的麻煩之一。在她成名的早期,她有意識到自己的吸金能力嗎?

史塔克:海莉講了一個故事,不在成片裏。當時他們給了布蘭妮一批芭比娃娃作爲參考,讓她選擇不同的衣服,打造成布蘭妮娃娃。她對布蘭妮說,“這些娃娃會讓你賺到一百萬。”布蘭妮說,“希望能賺更多!”海莉說她被這個年輕人的商業敏感度震撼了。我提到這個故事,是因爲布蘭妮有賺錢資助家人的能力,而她也知道這一點。

《綜藝》:快進到今天,布蘭妮的財務由她父親掌控,他在花她的錢,而且還從她身上獲利,這聽起來是不是有點奇怪?

史塔克:影片也提到了關於監護系統的這一點。因爲法院認爲布蘭妮沒有爲自己挑選律師的能力,她被指派了一位律師,而在過去的13年裏,這位律師的律師費一直是她在付。在監護系統下,她在出自己的律師費,還要給監護人錢,還要出監護人的律師費。布蘭妮現在正在通過司法途徑移除她父親的監護權,她不但要付自己的律師費,還要付她起訴對象的律師費。據估算,去年她的訴訟費大約爲120萬美元。我估計今年會更多。總之這一切都非常令人迷惑。

《綜藝》:爲什麼她的父親能拿到監護權?布蘭妮與母親的關係似乎要更好一些,爲什麼她拿不到監護權?

史塔克:這是一個好問題。布蘭妮目前面臨的這種監護,通常的對象是阿爾茲海默症患者,監護的意義在於保護被監護人,做出監護人本人在清醒狀態下會做出的決定。所以,無論誰拿到了監護權,都應該以被監護人的利益爲出發點,瞭解被監護人的意願和處事方式。而布蘭妮當時才26歲,這實在是太奇怪了。被監護的對象通常是將死之人,監護人一般是家庭成員,而擺脫監護之所以如此困難,是因爲被監護人一般在這個過程中就去世了。所以想成爲監護人,必須要某位家庭成員提出申請,提名自己或其他人。很顯然,他父親提出了申請,就我們所知,她母親則沒有。監護系統就是這樣運作的。

現實情況當然比你說的要複雜,因爲(要成爲監護人)還得經過法院批准。但總的來說,布蘭妮的父親認爲她需要監護,他提名自己成爲監護人,也成功了,並且依然持有監護權。

一旦你進入了監護系統,就很難脫身,所以布蘭妮似乎陷入了法律困境。就像《第22條軍規》(譯註3:影片中,第22條軍規規定,瘋子可以免於飛行任務,但必須由飛行員本人提出申請,而本人一旦提出申請,便可證明他並不是瘋子)那樣,想要從監護中脫身,布蘭妮必須要證明自己有管理生活以及財產的能力,但她正處於監護中,也就意味着她沒有上述能力。

《綜藝》:2008年,布蘭妮很快就重新開始工作,開啓了《Circus》巡演,還客串了《老爸老媽的浪漫史》,很多人認爲這太快了,她又開啓了瘋狂賺錢模式,而她的父親正好可以從中獲利。她本人當時想重新工作嗎?

史塔克:監護生效2個月後,她就開始客串電視劇,這着實有些令人意外。她當時做的許多工作,不只是她本人在賺錢,圍繞着她的所有人都在通過她賺錢。她讓這麼多人賺得盆滿鉢滿,如今她卻不能爲自己賺錢,這實在說不通。

《綜藝》:這麼多年來,大家一直在問的一個最顯而易見的問題就是,如果她都能正常工作,爲什麼她需要被監護?

史塔克:這確實是一個很值得問的問題,監護一般都被當作是最後手段來使用的。

《綜藝》:關於布蘭妮在2019年突然取消賭城駐唱一事有諸多猜測,她不願意繼續駐唱,是否與她父親的操縱有關?

史塔克:我們也不知道,因爲她也從未談過這件事。但她取消駐唱這件事,對當時在那裏工作的人來說,是一個超級大意外。就像是所有一切都準備好了,她卻突然做了這個決定——我們聽說連她的舞臺服裝都已經做好了。在這個時間點還發生了另一件事,凱文·費德林(Kevin Federline,布蘭妮前夫,與她育有二子)申請了一項針對詹姆斯的限制令,因爲後者與他的孩子發生了肢體衝撞。因此詹姆斯就不能探訪自己的外孫了。這兩件事幾乎是同時發生的。我不能確定,但可能兩者之間有關聯。

《綜藝》:布蘭妮和凱文·費德林的關係如何?

史塔克:就我所知,她和凱文·費德林一起照顧孩子,關係不錯。多位受訪者都是這麼說的。

《綜藝》:孩子的撫養權在誰手裏?

史塔克:我不太清楚,我們沒能找到任何相關資料。

《綜藝》:布蘭妮的律師在法庭文件中明確表示,除非她的父親讓出監護權,否則她將不再演出,這對“FreeBritney”運動來說是個轉折點。這份文件有什麼意義?

史塔克:這些文件剛出來的時候,每個人都驚呆了。因爲這麼多年來,事情幾乎沒有任何進展。當時我們剛開始拍攝這部片子,我們立馬改變了影片的敘事結構。布蘭妮明確表達了她不想讓父親插手她的商業和財務,她的立場非常堅定。

《綜藝》:在文件中,布蘭妮也認可了粉絲的行爲。粉絲們在“FreeBritney”運動中的所作所爲產生了什麼影響?

史塔克:這也是她首次認可“FreeBritney”運動,文件表示,她不想讓這件事成爲家庭祕辛,而且全世界都在關注這件事。所以她在暗示,她希望事情得到改變,也說明“FreeBritney”運動不是在無的放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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