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商業電影有保鮮期嗎?暌違一年的《唐人街探案3》終於登上了大銀幕。同年級的《囧媽》去年早已提前特招插隊,流媒體畢業了;《姜子牙》《奪冠》也在影院解封不久後的最熱檔期——國慶檔——中規中矩地通過大考。而《唐人街探案3》這部拍攝耗資甚巨、中日泰明星演員聯袂的商業鉅製,卻仍舊割捨不下全年度最肥的春節檔。

據官方數據統計,《唐人街探案3》首日狂收票房10.5億元,創造了單市場單片首日和單日全球最高票房紀錄。票房打破多項紀錄的同時,《唐人街探案3》卻沒有收穫與之相稱的好評,截至2月14日,豆瓣評分5.9,在春節檔電影中暫居末位,也是該電影系列最低。口碑平平,票房卻一路飄紅,本文從東方主義、文化挪用等視角分析這部春節檔鉅製的商業成功。

《唐人街探案3》電影海報。

《唐探3》原計劃於2020年春節上映,不僅是同檔期最炙手可熱的印鈔機,且上承前兩部口碑尚佳的餘溫,下啓即將舉辦的2020東京奧運會,可謂春節應時,奧運應景。疫情暴發,《唐探3》原本的收割票房夢碎;但隨着新冠的全球大流行,東京奧運也被迫延期。我們從未如此真切地感受“環球同此涼熱”。

《唐探3》也同樣“環球”。繼第一部曼谷、第二部紐約後,這次的舞臺變成了東京。演而優則導的陳思誠在類型片的套路中輾轉騰挪、左右逢源,將或許是中國人最爲熟悉的外國文化——日本文化,密密縫織進了他的電影野心之中。

《唐探3》裏的日本既似曾相識、又模糊不清。一個東方人拍攝另一個東方民族,會“東方主義”嗎?拼貼日本元素會造成“文化挪用”嗎?爲何最終陳思誠選擇世界作爲他的背景板,展開“唐探電影宇宙”?

撰文 | 伯樵

東方人也可以“東方主義”嗎?

《唐探3》把中國人印象中的日本元素一網打盡:從地標東京塔,到繁忙的澀谷街頭,Cosplay、相撲、劍道、泡湯、黑幫、恐怖片,能想到的日本元素一網打盡,甚至連一些不方便表達的元素(比如“東京熱”)也頗熨帖隱晦地藏在了電影細節中。而串聯這一系列元素的,則是一個既不難猜、也不精巧的(僞)本格密室設計。同樣,非常(僞)日本。

幾乎所有中國人心中的東京印象,都被塞進了這136分鐘。混搭也好,亂燉也罷,《唐探3》超高密度、但也浮光掠影地集中處理了這些素材。東京這座視覺信息量如此豐富、可賽博朋克、可古樸幽深的現代性都市,最終只淪爲了一個江戶川柯南20分鐘足以搞定的“密室殺人事件”以及一個暫時還沒任何臥底的“黑暗組織”故事的背景板。剝開這個東京密室物語的包裝,剩下的唯是一部坐在榻榻米上講述的旅遊宣傳片,它的對象仍舊是國人。

《唐人街探案3》電影海報。

甚至在日本明星的選擇上,同樣充滿了“全年齡段中國用戶畫像分析”的精確感:在60後心中不可磨滅的《血疑》裏的三浦友和,主打70後-80後的《東京愛情故事》裏的鈴木保奈美,橫掃85後、90後羣體的長澤雅美,老少通喫的妻夫木聰,以及演技收放自如的藝術電影名演員淺野忠信......

是的,《唐探3》無疑是一個圍繞中國打造的發生在日本的國產推理故事。這本身也無可厚非:畢竟,這是一部春節檔電影,而日本人甚至都不過春節。

但換個角度說,如果《宿醉4》把鏡頭對準日本(《宿醉2》[The Hangover Part II]正是這麼幹的,不過背景是泰國),把一幫美國人去日本參加自己高中好友的跨國婚禮的鬧劇歷程,混雜着日本元素拍成一部屎尿屁喜劇——這多半會被穿着小衆名牌純色系高領毛衣、品咂着貓屎咖啡、打開家中窗戶就能瞅見中央公園的《紐約客》影評人噴爲“東方主義”。

但當一名東方人拍攝另一羣東方人的文化世界時,還會有“東方主義”作祟嗎?

技術上而言,當然不乏這種可能。尤其是日本文化很多面向,長久以來也會讓人或心照不宣地會心一笑,或妖魔化地嗤之以鼻,或不加分辨地一概敵視。但平心而論,陳思誠似乎根本未曾有過“東方化”日本的念頭,海量的日本元素近乎沒有餘裕讓創作者去深度地“奇觀化”日本。換言之,與東方主義息息相關的奇觀化、他者化、刻板印象,在這部仍舊以賀歲推理爲主軸的中國故事中,似乎連個伸伸腳的地方都不存在。

《唐人街探案3》電影海報。

不過,如果套用西方文化批評家的話語套路,身在日本、但日本似乎卻又“缺席”了,這無疑又是文化霸權、心態傲慢的一樁鐵證。但《唐探3》似乎也妙在這裏,雖然它劇情破碎割裂、場景華而不實、推理更是一瀉千里,但是它卻像一個目的單純的縫合怪:日本不過是它施展視覺奇觀的背景板,花哨的情節讓它無暇琢磨東方主義式的奇巧淫技,老中青搭配的日本卡司志在俘獲儘可能多的中國觀衆、而非攻下海外市場,武士道缺席的劍道,神性缺席的相撲,宅精神缺席的Cosplay花車遊街——這並不是創作者的文化傲慢,遑論霸權。導演或許僅僅是真的沒工夫琢磨本真的日本,更沒心思鑽研真正的本格推理。

雖然文化批評家們無比精純的後殖民、文化霸權的理論武器似乎用不上了,但《唐探3》以異國文化來粉飾點綴,仍有一項“罪名”可供探討:文化挪用(cultural appropriation)

文化可不可以被挪用?

2018年,美國導演韋斯·安德森(Wes Anderson)的《犬之島》(Isle of Dogs)上映,這部以日本爲背景、有大量日語對白、高密度致敬日本文化的定格動畫電影,卻被歐美文化評論家貼上了“文化挪用”的標籤。

所謂“文化挪用”,往往指代強勢文化(如美國電影文化)借用、改造、消費弱勢文化(如日本文化)的一種行爲。相比於“東方主義”對東方的他者化、奇觀化、妖魔化乃至濃厚的殖民主義,“文化挪用”對東方文明則少了些惡意和好奇,多了些基於自身歐美立場的讚歎與凝視,但仍不落刻板印象的窠臼,樂於將異國風情的元素胡亂拼貼。 

《犬之島》(2018)劇照。

《犬之島》裏的日本元素除黑澤明、葛飾北齋外,多半也是壽司、相撲、太鼓、拉麪這種“遊客眼中的日本”;此外還不乏白人女性拯救日本、蘑菇雲這類似乎會撥動日本人敏感神經的情節設置。一言以蔽之,《犬之島》仍舊不過是一個披着日本浴衣的美國故事,安德森對日本文化更多的是信手拈來的挪用,而非心悅誠服的融入。但《犬之島》在日本本土並未遭到鋪天蓋地的批判,甚至多數日本人也都表示了對電影中日本元素的喜愛。文化平等原教旨主義者們一邊高喊着文化多元融合,一邊又較真地唧唧歪歪文化多元融合後的每一個細枝末節;倒是“無意識”的日本普羅觀衆並不介意。文化批評家們執着於事事正確,但何時又能不止於圈地自萌?

那同樣“挪用”了大量日本符號的《唐探3》有無“文化挪用”呢?有無改造、消費日本文化呢?

《唐探3》中眼花繚亂、甚至有堆砌之嫌的日本元素,多半集中在電影的上半部;但當電影進入下半段,隨着推理情節線逐漸收攏、故事走向解密高潮後,作爲背景的日本逐漸淡去乃至消失,只留下還說着日語的主人公讓我們能記起故事發生在東京。如果說“挪用”,《唐探3》毫無疑問地是在挪用;但如果說陳思誠以強勢文化的姿態借用、改造、消費日本文化,顯然又非如此。

《唐人街探案3》電影海報。

在全球化乃至東亞文化交流日趨頻繁的今天,文化的融合、牴牾、雜糅隨處可見。以向全球推廣自身旅遊(尤其通過電影)的服務業經濟,不可避免地與文化挪用、乃至東方主義產生摩擦。而歐美近年來流行的民粹主義以及反全球化潮流,卻又全然拒斥經濟、文化上的多元與交流。

善於將全球地標變成美國故事背景板的好萊塢,在此洪流中也顯得進退失據——似乎只有由韓國人(奉俊昊)講述的韓國的資本主義階級故事(《寄生蟲》)能博得一片喝彩,而由韓裔美國人(李·以薩克·鄭[Lee Isaac Chung])講述的韓裔美國人的故事(《米納裏》[Minari])卻聲勢不隆。日本科幻二次元《攻殼機動隊》、《阿麗塔》(改編自《銃夢》)的美版改編更是惡評如潮,而一波三折的迪士尼真人版《花木蘭》(Mulan)更是讓中國觀衆大跌眼鏡。

但《唐探3》卻似乎沒有這種包袱,它以無招勝有招的策略,無意間將“文化挪用”的指摘消弭於無形:電影本身就是以兩名中國遊客偵探的視角、以走馬觀花的遊客心態進入東京這個高度國際化的都市,他們的目的本身就並非來體驗“大和文化”,更無需透徹地展現日本文化的精髓。甩掉人文包袱的《唐探3》,不用在文化層面上將中國故事與日本元素融合,反而勾兌出了一部足夠熱鬧、也足夠無腦的春節檔喜鬧劇,既沒有冒犯他國文化,也兼顧了本國百姓的春節觀影場景,似乎成爲了“東方主義”的《摘金奇緣》、“文化挪用”的《犬之島》之後的新世代電影全球化的第三種道路。 

《花木蘭》(2020)劇照。

國人討厭迪士尼新版《花木蘭》,是討厭它未經大腦地將一箇中國故事套上“氣”與“無”的東方玄學外殼,買一套漢服,CG一組重檐廡殿頂的建築,就粗暴地嫁接到好萊塢每年量產500部的美式故事情節上。但似乎沒人會在意湯姆·克魯斯(Tom Cruise)在《碟中諜3》(Mission: Impossible III)中西塘古鎮青瓦白牆的江南水鄉建築上飛檐走壁——畢竟誰都知道,這是屬於地方旅遊經濟推廣的一部分。

爲何打造宇宙:《唐探3》是個怎樣的中國故事?

自漫威打造漫威電影宇宙之後,電影公司們發現了新的生財之道:DC也組成了自己的宇宙(淪爲業界笑柄),而中國自《哪吒之魔童降世》後也逐漸要形成“封神電影宇宙”......在《唐探3》的末尾,驚鴻一瞥的劉德華無疑向我們宣示,一個新的“唐探電影宇宙”即將開啓,而下一部沒有意外的話,就將發生在倫敦。

《哪吒之魔童降世》(2019)劇照。

電影宇宙成爲近十年來影視業的連鎖新業態,其現象本身並不新鮮。對於觀衆來說,“電影宇宙”更具品牌黏性,觀衆對其的認知門檻會隨着“宇宙”的一部部擴充而降低。但唐探電影宇宙卻並非一個蓄謀已久的鴻篇策劃:第一部以曼谷爲背景的《唐探》中,肖央飾演曼谷當地的警察;而到了第二部中,劉昊然和王寶強飾演的甥舅二人組似乎完全不認識了在紐約的肖央,而肖央則搖身一變成了終極Boss——Q。顯然,在拍攝第二部時,所謂“唐探電影宇宙”還沒有多少頭緒。

到《唐探3》中,以世界名城巡禮觀光爲主軸的唐探電影宇宙正式展開。以廣闊的世界舞臺作爲背景的賀歲檔系列電影,無疑映射了中國電影、中國故事所處的現實與心態:一方面,國內的票房市場足以支撐高成本的海外拍攝和依舊不菲的CG技術,諸如曼谷、東京、紐約、倫敦這樣的國際都市不再是遙不可及的異國符號。

而另一方面,《唐探3》高度類型化、流水線化的商業電影操作方式,也使得它可以完全不必擔憂深陷東方主義、文化挪用的泥潭(當然也不會意識到),無需深入對象文化,僅靠信手拈來的符號拼貼就可以完成一次次的海外名城的推理巡禮。以票房爲終極目標的產業製作,並不需要對異國文化鞭辟入裏的理解,作爲旅遊宣傳片,有地標、有符號,就已皆大歡喜。

《北京人在紐約》(1993)劇照。

相比於1993年的《北京人在紐約》,影視劇裏的海外遊子們確實變得越來越遊刃有餘。無論是劇中人還是觀衆們,劉姥姥進大觀園式的新奇愈發少見,心態倒是越發過年圖個喜慶般的純粹。伴隨着唐探電影宇宙的全球旅行,我們將看到唐探故事是如何在春節喜慶熱鬧觀影心態的框架中,與不同國家的文化場景和社會語境碰撞和寄生。能有這等平常心,或許是《唐人街探案3》這部水準平平的春節檔鉅製最具正面意義的信號了。

撰文 | 伯樵

編輯 | 李永博;王青

校對 | 楊許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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