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關注“創事記”的微信訂閱號:sinachuangshiji 

文/歐陽  編輯丨園長

來源:刺蝟公社

互聯網時代的死亡和緬懷,被“0”和“1”重塑。

每天早晨,你從牀上醒來,在健康軟件上打卡,用打車軟件叫車,發佈一條抱怨堵車的朋友圈,和朋友吐槽昨晚的火鍋,隨手標記一部電影,留下一條調侃;你倚在車門上考慮微博文案,調整圖片順序,把自己的生活和感觸填充進賽博形象裏,想讓他更真實豐滿。

軟件公司Domo曾經預計,到 2020 年,全球人均每秒將產生 1.7 MB 數據。中國擁有14億人口,每年產生的數字信息約佔全球13%。在北京早高峯的一小時裏,超過100萬人坐上地鐵,他們低頭滑動手機時,數以千計的TB級數據不斷被創造出來,在終端與基站之間傳播,被傳輸至貴州、甘肅等地的數據中心裏。

《2020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顯示,2020年互聯網上網人數爲9.89億人,全年移動互聯網用戶接入流量1656億GB。能夠裝滿八千萬個2TB硬盤,這些手掌大小的硬盤堆在一起可以填滿20個標準泳池。

這是你的互聯網足跡,iCloud裏的備忘錄、網盤裏的視頻、微博裏的照片記錄着你的生活,人們“向互聯網移居”,數字化人格在網絡世界裏形成,“0”和“1”構成了我們每一個選擇與表達。

互聯網時代,數字原住民們是否在某種程度上實現了永生?如果有人先行離開,那些數字回憶似乎會永存,佇立在平臺上,成爲荒原。

每一個逝者賬號,都是荒原上唯一的碑。

“逝者就存在於技術中”

德國開源開發者Bjoern Hoehrmann估算過儲存所有人類視聽經歷所需成本——大約每年1萬億美元。如果除去睡眠時間,將視頻質量降至智能手機視頻儲存質量,記錄一生只需32TB儲存容量,到2023年購買32TB硬盤大概只需要100美元。

機械硬盤可無數次擦寫,斷電後仍能保存十年;而固態硬盤,其儲存數據通常在斷電一年後就會因電子衰減而徹底丟失。以使用固態硬盤的手機爲例,即便保存在適當環境中,斷電後電池和硬盤也無法長時間保持健康,一到兩年後就會出現各種狀況。

科幻著作《三體》裏,人類文明發展到一定階段之後,會發現“保留文明比創造文明更難”。最後,人類將信息保存一億年之久的唯一手段,只能是效法古人,“把字刻在石頭上”。

互聯網平臺並不是石頭,人們在各個平臺所刻下的“自己”,保質期可能更短。

伊萊恩·卡斯凱特在《網上遺產》裏寫道:“我們曾用技術手段抓住逝者,但現在,技術已經不僅僅是一種幫助我們和逝者取得聯繫的媒介,逝者就存在於技術之中。”

“逝者就存在於技術中”,李巖深有這種體會。

2016年,李巖的父親因病去世。此時他還是學生,葬禮結束後,他帶着父親的手機趕回了學校。

他與父親之間稱不上多麼親密,長時間兩地分隔讓他對父親的生活知之甚少,直到父親患病前,他們每個月也不過通上一次電話。

然而在父親手機裏,李巖似乎發現了自己不曾感受到過的父親:相冊裏有父親玩時下流行手機遊戲時的戰績截圖,閱讀器裏有長篇仙俠玄幻小說,播放器裏還有看到一半的電影,360雲儲存空間裏是十幾年來拍過的全家福。“這些痕跡讓我覺得,好像我也參與其中。”

“有時候在學校,我躺在牀上翻我爸手機,翻着翻着眼淚就掉下來。”李巖回憶。

手機裏的痕跡太過鮮活,李巖總覺得壓抑,他止不住地遺憾難過,“那個學期整個人狀態都很低落”。假期回家時,他把手機留在家裏,希望能夠讓自己走出抑鬱情緒。

“我不是那種特別堅強的人,我很容易被情緒影響,”李巖感慨,“但我當時不知道長時間斷電關機手機會壞,也不知道數據會丟。”

他沒有想到將父親手機裏的內容備份,第二次學期結束回到家時,他把手機從櫃子裏拿出來想打開,卻發現怎麼也開不了機,充電也沒有辦法充進去。這手機已有些年份,還有外置儲存卡槽,李巖把儲存卡拿出來,跑了好幾個地方纔買到讀卡器,將儲存卡在電腦上打開。

“‘儲存卡已損壞’,當時就這麼說,我非常難過,感覺自己弄丟了很重要的東西。”李巖說。

李巖一位朋友的同學在前些年也因病去世,朋友和他提到時,打開那位逝者的朋友圈:“他朋友圈是僅半年可見,剛剛去世時我們還能在朋友圈看到他曾經的一些朋友圈內容,後來幾個月過去,朋友圈就什麼都不剩了。”半年前朋友圈還是同學們緬懷逝者的地方,後來只留下一道細線和一面背景牆,沒有地方再讓大家一起寄語思念。

“我父親沒怎麼發過朋友圈,翻幾下就能翻完的程度,還有很多是新聞分享鏈接”李巖說,“前幾年會經常去翻,從頭翻到尾,近幾年沒怎麼看,都記下來了。”這是父親留下爲數不多的鮮活回憶。

回憶構築了形象與認知。對於思念者而言,數字信息留下的回憶在某種程度上,既提醒着他們逝者已離開,又給他們立下一座告解與追思的碑石。

而當數字空間中的痕跡、記憶因各種原因消失時,“逝者就存在於技術之中”又成爲互聯網時代沉重的遺憾,承載無數嘆息。

“拒絕遺忘”與儲存成本

很多互聯網公司,願意將資源投入到紀念曾經的用戶中來。

比如,Facebook在得知賬戶使用者去世後,會將該賬戶個人資料改爲“紀念狀態”,賬號將無法再被登錄,資料也不能再修改,所有帖子都“只限好友訪問”,人們可以在牆上發帖紀念逝者。

Z世代對社交媒體高度依賴,他們在虛擬世界裏留下生活痕跡,也必然伴隨着數字遺產的增加。這些賬號、帖子,成爲賽博時代的“數字墓碑”。

2018年,Facebook用戶已超過30億,其中包括3000萬已經被鎖的紀念賬戶。牛津大學研究者根據過去Facebook的用戶增減趨勢推算,到本世紀末,生理死亡用戶將遠遠超過活着的用戶,達到49億人。研究者呼籲要謹慎看待這些逝者數據的處理問題,並希望Facebook等大公司明白,這是一個無法迴避的問題。

以國內主流社交媒體微信、QQ爲例,用戶只有QQ和微信賬號的使用權,而所有權則是歸運營公司騰訊,非初始註冊人無法通過任何方式使用他人賬號,長時間未登錄使用的賬號,騰訊也有權直接收回。

也有一些國內社交平臺,在紀念賬號方面走到了前面。

2020年9月,“微博管理員”發佈《關於保護“逝者賬號”的公告》,微博官方將“對逝者賬號設置保護狀態”,對確認爲逝者的微博賬號“不能登錄、不能新發內容、不能刪除內容、不能更改狀態”處理。

2020年年底,由於UP主“虎子的後半生”“卡夫卡鬆餅君”離世引發極大討論,B站上線“紀念賬號”功能,“拒絕遺忘,也是B站開通紀念賬號的初衷。”同時向呼籲廣大用戶保持善良和尊重。

不可否認,對於企業和平臺來說,儲存和保護所有用戶信息內容是一筆極大支出。早在2012年,賽門鐵克的一項調查顯示,全球企業每年數字信息成本已高達1.1萬億美元。且隨着人口不斷增長,越來越多公司對“內存不足”的擔憂也顯現出來。

2019年,在回覆一條質疑網盤下載速度的微博時,百度網盤官微進行了“統一科普”,稱“百度網盤爲廣大用戶提供免費的空間內存,已是一筆需每年持續支出的高額成本”。

科普作者“回形針PaperClip”曾專門針對網盤儲存成本做了一期視頻進行討論。

以百度陽泉數據中心爲例,該數據中心可以存儲大概614萬TB數據,假設都使用8TBx18規格存儲服務器,硬件成本就得19.6億,平均每TB需319.5元。再算上每年供電與購買帶寬的數億費用,價格還得往上漲。

從百度網盤對數據儲存的高額付出來看,各企業在數據備份或內容儲存上所付出的成本都難以估量。如蘋果和小米等廠商也會對不同檔次雲儲存空間進行階梯式收費以降低成本。

“隨着這種迫在眉睫的容量危機的出現,存儲數據的空間被耗盡的威脅將對每一家企業構成越來越大的挑戰。”《網上遺產》裏寫道。

根據摩爾定律,每過18個月,人類計算機運算速度就會翻一倍。加速的運算與傳輸席捲互聯網,填滿全球幾萬個數據中心裏的三億個硬盤似乎就在眼前。

至此,似乎不難理解爲什麼部分企業會選擇回收刪除久不活躍的賬號。

每一個賬戶及其資料的留存都需持續付出儲存空間成本。從商業邏輯考慮,適時放棄無可厚非。

給生者的紀念

爲什麼人們希望有紀念賬號的存在?

打開B站Up主“墨茶Official”的個人空間,官方紀念賬戶標識列在基礎信息下,“請允許我們在此獻上最後的告別,以此紀念其在嗶哩嗶哩留下的回憶與足跡。”

根據報道,2021年1月10日,“墨茶”被發現在會理縣迎賓大道的出租屋內因病去世。1月23日,嗶哩嗶哩就“Up主墨茶Official去世”一事發布公告稱,已與當地政府取得聯繫並覈實,在取得家屬同意的前提下,嗶哩嗶哩已將Up主賬號列爲“紀念賬號”。

在《嗶哩嗶哩全站使用說明》“紀念賬號”一節中,官方詳細解釋了其特點與申請方式等,任何人都無法再登錄紀念賬號,賬號內原有內容在無不可抗力情況下將繼續保留。

點開“墨茶Official”最後一條動態,近20萬評論,50餘萬點贊。不論何時,評論區總會有“幾分鐘前”留下的寄語,用戶們或分享日常,或道上一句早安晚安,也有人刷上整整一屏草莓,情緒盡在不言中。——“墨茶”生前曾發動態說想喫草莓,“可惜草莓太貴了。”

從2011年7月3日起,新浪微博博主“逝者如斯夫dead”十年如一日地記錄着新浪微博上逝者的故事,人們向他講述親人或是寵物離去的故事,同時在每一條微博下點上蠟燭,表達緬懷與祝福,他關注的兩千餘人幾乎都已經去世。

“爲每個平凡人立碑。”他在澎湃新聞“問吧”回答發博初衷時說。

每一條緬懷微博最後,“逝者如斯夫dead”都會留下一句:“在虛擬的互聯網上,爲逝者留下真實的紀念園。”並且建議使用“思念星空”小程序,“爲他創建一個星星”。在微信“思念星空”小程序中,來自不同“紀念星”的思念排列在首頁,使用者在“星空”點亮星星,在“銀河”爲逝者留言獻花。

生者在數字環境中尋求與逝者的聯繫,希望數據成爲紐帶,與回憶保持接觸。

伊萊恩·卡斯凱特在評價西方數字遺產製度時曾說:“從本質上來講,由於死者依靠科技繼續留存下去,我們現在正見證着西方人對死者的觀念轉變。”

這樣的轉變,也不難在如今的中國互聯網中覺察出來。

對於企業來說,創立一個平臺或社區是爲了鏈接活着的用戶,而非搭建出一個大型賽博墓園供生者懷念。但紀念賬戶、“思念星空”給了人們表達不捨和緬懷的出口,私人情緒在互聯網時代被放大、共情,成爲平臺“人文關懷”的標誌。

國學大師曾仕強在《百家講壇》裏曾經說過,凡是做給往生者的事情,都是做給活人看的。

這是一種滿足人多方面、多層次需求的自我關懷:追求、關切人的尊嚴和價值,珍視人類精神文化與現象。

“ 人文精神不僅是精神文明的主要內容,而且影響到物質文明建設。它是構成一個民族、一個地區文化個性的核心內容;是衡量一個民族、一個地區的文明程度的重要尺度。”北京大學陳旭光教授在《藝術的意蘊》裏寫道。

騰訊《2019社會責任報告》中,馬化騰致辭:“我們需要以科技倫理的規範和人文精神的薰陶,促進科技朝着有益於人類的方向健康發展。”

企業不僅應該思考如何賺錢,還要履行其作爲社會一份子所天然要承擔的責任,這是共識。新一輪科技革命席捲全球時,數字技術深刻地改變了人類的生存狀態,人們愈加重視數字世界的精神生活,如何在互聯網時代實現自身社會價值,是每一個企業都應當重視的課題。

在B站宣佈將UP主“墨茶Official”設置爲紀念賬號後,“嗶哩嗶哩彈幕網”官方會員號公告評論區,用戶們緬懷着逝者,也感恩嗶哩嗶哩的貼心與關懷,“再一次感受到了阿B的溫暖。”

互聯網仍在快速迭代與發展之中,相關的人文關懷與制度需要時間來完善。企業和平臺所作出的研究和努力,也終將能夠反哺其自身的業務和發展。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李巖爲化名,丁宇涵對本文亦有貢獻)

參考資料:

1、《不可思議的數字:互聯網每天到底能產生多少數據?》資本實驗室

2、《網上遺產:被數字時代重新定義的死亡、記憶與愛》伊萊恩·卡斯凱特

3、《創新中國》中央電視臺

4、《全球企業共儲存2.2ZB數據 成本1.1萬億美元》騰訊科技

5、《數據儲存的未來發展應該是怎麼樣的》搜狐新聞

6、《中國的網盤爲什麼這麼難用?》回形針PaperClip

7、《你的硬盤是如何儲存數據的?》回形針PaperClip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