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馬遜正在面臨來自工會組織的全面壓力——從提高最低時薪到改善工作條件

文:李軍

這兩天亞馬遜高層一定很煩,他們在推特上的官方回應遭到了社交媒體圈的羣嘲。而同一時期發生的幾件事又讓公司面臨持續的嚴重挑戰。

事情起因是有媒體爆出亞馬遜的基層員工,如配送司機和倉庫工人,由於工作強度太高或配套設施不足導致一些人使用飲料瓶解決“內急”的問題。威斯康星州衆議員馬克·波坎(Mark Pocan)在推特上批評亞馬遜的工作條件並寫道:每小時15美元的工資水平並不是非常有競爭力的,更何況工會遲遲難產,員工不得不在飲料瓶裏“方便”。

隨後亞馬遜的官微回應說:你不會真的相信(不得不)往飲料瓶裏“方便”這種事吧? 如果那是真的,那早就沒人會爲我們工作了。事實上,我們在全球擁有超過一百萬名非常棒的員工,他們爲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並從工作第一天開始就擁有了豐厚的薪水和醫療保障計劃。

就是這一條推特,激起了互聯網的強烈反彈。隨後多名亞馬遜員工曬出了自己車內或工位解決“內急”的飲料瓶。其中大部分是送貨的快遞小哥,也有在物流中心工作的分揀人員。

多個員工的證明和圖片啪啪打臉亞馬遜。事實上這並不是個別現象,尤其是對於送貨任務繁重且很難隨時找到洗手間的配送小哥來說。隨後亞馬遜公司正式作出聲明,表示亞馬遜官微之前的表態是“不恰當的”(incorrect),並向馬克·波坎衆議員致歉。

亞馬遜強調,公司知道送貨小哥確實會因爲交通擁堵或有時是鄉村路線而很難找到洗手間,尤其是在疫情期間許多公共洗手間已經關閉。並且這是一個長期存在的行業問題,並非只存在於亞馬遜一家公司身上。公司希望解決,但目前尚不知道如何找到有效的解決方案。

儘管亞馬遜作出了道歉,但公衆並不買賬。事實上,早就有媒體披露亞馬遜對於基層員工的高強度工作安排。Organise的調查數據顯示,自從在亞馬遜工作以來,有55%的工人表示有抑鬱現象,超過80%的工人表示他們不會再次在亞馬遜求職。

有關上廁所的方面,74%的工人會避免工作時間上廁所,因爲他們擔心無法完成預定的工作任務目標,甚至直接擔心因上廁所而被炒掉。

儘管按照美國各州勞動法的規定,工人在一天的工作中可以獲得起碼30分鐘的無薪休息時間和兩個15分鐘的帶薪休息時間,但由於亞馬遜的配送中心佔地面積很大,工人必須從主要工作區步行到休息區上廁所,這將大大減少他們剩下的休息時間,於是上廁所本身就成爲了需要快速解決的問題。

正是這樣的勞動狀況,讓公衆心中形成了對於亞馬遜物流崗位近似於“血汗工廠”的印象。而新冠疫情的大流行讓亞馬遜對於一線員工擁有更強勢的地位。

根據明尼蘇達大學的研究結果顯示,在整個疫情期間就業市場上的低薪職位受到的衝擊最大。2020年4月份在美國疫情高峯時有超過1/3的低薪崗位(<3萬美元/年)受到了衝擊,而這個收入階層是亞馬遜物流崗位上最普遍的薪酬。目前亞馬遜物流中心的全職崗位平均年薪3.2萬美元,其中75%的職位年薪低於3.3萬美元。所以在疫情影響下,低薪勞動力市場上勞工比以往更加弱勢。

勞工的弱勢不止體現在求職更加困難,而且也體現在必須獨自忍受疫情傳染的風險上。疫情暴發初期,美國多家智庫和行業機構呼籲企業應該向一線員工,尤其是基本服務的員工(essential workers)提供勞動危險津貼。2020年4月,衆議院通過了立法設立了2000億美元的危險津貼基金,而數十家大公司也開始向一線員工提供小額臨時加薪和獎金。

2-3個月後,儘管美國的疫情越來越嚴重,但這些危險補貼和臨時加薪悄悄消失了。美國最大的超市集團Kroger在5月底、亞馬遜在6月底,沃爾瑪在7月底分別取消了勞動危險津貼。與此同時,由於傳統的餐飲行業幾乎無法正常開展業務,大多數大型生鮮零售企業獲得了創紀錄的銷售額,利潤和股價都在飛漲。

疫情期間Amazon在北美的物流中心數次發生健康相關的事件。加拿大安大略省公共衛生部門曾於3月13日關閉了位於Brampton的物流中心,並要求近5000名工人自我隔離14天。這是加拿大在新冠疫情期間內最大的一次隔離停工。截至2020年底,亞馬遜位於Bolton的倉庫中有100多名工人新冠測試呈陽性,陽性比率超過10%。3月底安大略省政府已經開始針對疫情期間Amazon的工作場所勞動保護展開一系列調查。

傳染風險和收入損失由一線員工承擔,超額利潤和資本回報由僱主獲得,這就是極度壓迫和內卷下的低端勞動力市場的現實。

另外一個讓亞馬遜非常頭疼的事情則是工會的建立。亞馬遜在美國是沒有工會組織存在的,而在歐洲部分國家,亞馬遜員工已經建立了工會。

很多讀者知道,美國的行業工會有着悠久的歷史,例如全美汽車工人聯合會(United Auto Workers),和資方博弈有巨大的影響力。一旦亞馬遜工人成立工會,將很大程度提升工人與亞馬遜博弈爭取提升工作條件的能力。

2020年11月,位於阿拉巴馬州Bessemer的亞馬遜工人向國家勞資關係委員會(NLRB)申請舉行工會投票,並得到了國家勞資關係委員會的支持。2021年2月份,物流中心的工人正式開始投票,決定是否成立工會。投票結果將確定貝塞默爾(Bessemer)物流中心的工人是否能夠成立亞馬遜二十七年曆史上的第一個工會。

在將近兩個月的時間裏,數千名亞馬遜的物流中心工人都有資格通過郵件投票決定是否加入工會。如果最終成立了工會,預計很快將在亞馬遜全國開展類似的活動。投票已經於3月29日結束,目前結果還在統計覈實和確認中,尚未正式公佈。

但無論結果如何,這都爲工會進入亞馬遜打開了一扇大門。可以預見,或遲或早工會組織一定會進入亞馬遜--這個在全美擁有80萬員工的電商巨頭。亞馬遜也遲早會面臨着來自工會組織的全面壓力——從提高最低時薪到改善工作條件。

亞馬遜的煩心事除了美國的,還有歐洲的。

3月31日亞馬遜收購的互聯網送餐企業Deliveroo在倫敦首次公開募股(IPO)。開盤價格從3.9英鎊一路下滑了本週二的不足2.8英鎊,下跌了28%。儘管最近一段時間科技股IPO的股價走勢都不太好,但Deliveroo如此表現的關鍵原因在於其商業模式面臨着質疑。

在IPO之前的2月份,英國最高法院作出了對於共享經濟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最終裁決:Uber司機在法律層面被確定屬於“limb (b) workers”類別,應該從自僱類別的“獨立承包商”中排除出去。這就意味着Uber必須比照僱員的標準向自己的司機提供最低時薪保障、健康保險、年休假和養老保險等一系列勞動保障福利。這對於Uber這樣的共享出行公司來說是顛覆性的改變。整個企業的商業模式和估值都需要重新進行審視。

正是因爲這樣的原因,Deliveroo的商業模式也受到了挑戰。目前Deliveroo將其外賣配送員歸類爲獨立合同工,並按計件方式向他們支付酬勞。如果英國最高法院將有關Uber的判決推廣到互聯網送餐行業--這幾乎是大概率會發生的情況,那麼Deliveroo同樣需要承擔起以前不需要考慮的勞工福利,其自身將更難盈利。哪怕是在新冠疫情期間送餐市場超級火爆的2020年,Deliveroo全年依然虧損了2.24億英鎊。

最麻煩的是,這種用工成本的提高是永久性的,並將進一步動搖Deliveroo的整個商業邏輯。從目前歐洲的情況來看,送餐小哥從獨立合同工轉爲正式員工時,平臺的整體人力成本平均增加近30%。如果這樣估算,Deliveroo可能必須大幅提高目前已經接近30%的抽成比例,否則就永遠無法盈利了。

所以,無論是礦泉水瓶當廁所,還是忍氣吞聲冒着疫情放棄危險補貼,乃至放棄自己的勞動福利在共享經濟中當一顆螺絲釘,都是勞動力激烈競爭環境下“內卷”的一個具體體現。如果這些“內卷”被監管機構和整個社會所坦然接受,那麼背後的企業就會坐收這些“創新”帶來的超額利潤。如果監管機構和整個社會認爲這已經突破了公平交易的底線,是苛刻對待勞動力的反映,那使用這些勞動力的企業必然會面臨着企業價值重估的巨大壓力。

上述的這一切都是亞馬遜現在正在面臨的麻煩,而這些麻煩背後還會帶來長期的影響。在壓榨勞動力獲取剩餘價值方面,亞馬遜一點也不手軟,隨之而來的勞動力競爭“內卷”也是跨越國別的殊途同歸。我們在討論國內互聯網企業“996”文化的時候,應該意識到這並不是中國或者東亞文化圈特有的現象,在發達國家某些行業裏,強勢的資方一樣在製造着反人性的超級“內卷”。對於這些企業,我們是不是應該從另一個視角重估他們的企業價值。

作者爲《財經》特約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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