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馮穎星

脫口秀,是當下最時興的藝術形態,這種看似低門檻、娛樂性強的娛樂新生態成了吸引不少年輕人躍躍欲試的戰場。本期「後窗」欄目,我們邀請到了一位95後脫口秀演員,同時也是袋鼠喜劇的創始人416。他曾說自己是這個行業“最笨”的人,講了3年脫口秀後,用買基金賺的錢做了自己的第一家公司,但他又常戲謔地說,“自己的一隻腳已經踏進了外賣員的隊伍裏。”透過416,我們或可以窺得這個行業最真實的發展現狀。

見到416,是在北新橋附近衚衕口的一家咖啡館裏。每到傍晚,這家咖啡館的老闆都會從一樓起身,踱上二樓西邊的房間,請顧客們移到東邊房間裏去。通過簡單的桌椅騰挪,10分鐘後,這間20餘平米的小房間便成了一場開放麥的秀場。

所謂開放麥,是脫口秀演員區別於正式演出的打磨場。在這裏,觀衆花一杯咖啡的票價前來觀演,知名的、不知名的脫口秀演員將最近新創作的段子帶過來試演,看現場效果,同一個段子,打磨數月之久是常態。每週工作日的晚間,416都穿梭在北京二環內的衚衕裏,換着不同的開放麥場地進行試演,一個晚上能跑四五場。有時,一個段子在這個場子沒“炸”,到了下個場子,他在心裏打了腹稿稍作修改,繼續試演,如此循環往復。直到自己滿意,纔會登上週末商演的舞臺。

“石老闆、楊笠、池子、毛書記都在這個場子演過”,望着往外夕陽的餘暉,416砸了口百香果味兒的啤酒。他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我就是想讓觀衆笑”。但作爲職業身份上帶了“演員”這二字,不想火是假的。

2021年初,楊笠引發的“女權”、“代言”風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做了6年喜劇的地下脫口秀演員小鹿突然奪得了奇葩說亞軍……這種一直存在於線下的這種喜劇形式從未如此受人關注。

咖啡館裏,一位脫口秀愛好者走上前來,跟416打招呼,“你的名字裏,416有什麼含義?”他擺了擺手,“沒有任何意義,代號罷了”。顯然,太多人問及這個問題,讓他有些疲於回答。這一期的故事就從這裏講起。

以下是416的自述。

01

戲謔的藝術

今天你看這個房間裏觀衆席上滿滿當當,大家都是買了票進來。但我看的第一場開放麥演出,只有我一個觀衆。但也就是那一次只有一個觀衆的表演,我開始強烈感覺到,我可以做一個脫口秀演員。

2018年之前,北京脫口秀文化並沒有這麼盛行,有時候在開放麥演出之前,演員甚至還會上街上去拉觀衆,形式略等於現在街上拉你去做美容美髮、健身的小哥們。我是學視覺設計的,2017年大學畢業後,懷揣着700元“鉅款”來了北京,第二天找到了一份在裝修公司的工作,便開始上班。

來北京之前,我是《今晚80後》的忠實觀衆,看金凱瑞的脫口秀段子,看國外記不住名字的黑人講奇奇怪怪的喜劇,再後來又有了《吐槽大會》。閒下來的時候,就想去找能說脫口秀的場子。後來在豆瓣上找到了一個在南鑼鼓巷的小型開放麥表演,加了負責人微信後,我就去了。

那場演出的陣營在現在看來也非常強大,有單立人的石老闆,還有現在最頂流的脫口秀演員周奇墨,但觀衆只有我一個。可能是沒有氛圍烘托,整場演出下來,我腦子裏只有一個感覺,“他不好笑,我也能幹,我也想試試”。

爲了能夠登上脫口秀舞臺,我給自己取名“416”,是10000除以24的結果。我相信一萬小時定律,一萬小時除以24小時,大約是416天的時間。當然,我不可能全天每時每刻都在練習講段子,但生活本身就是脫口秀最好的素材。我相信如果我一直寫,一直講,每個人都會變得好笑。

從看完石老闆和周奇墨的開放麥表演後,不足兩個月,我第一次登上了開放麥的舞臺。我講我從農村來北京的故事,講我在裝修公司的各種奇奇怪怪的遭遇,講我23歲被確診爲多動症的從醫經歷……萬事皆可調侃,觀衆也會笑,他們笑我就開心,尤其是當你拋出一個梗,場子突然就“炸了”,在等觀衆笑完的那不足一秒的停頓時間,是我們脫口秀演員最快樂的“賢者時刻”。

你要問我脫口秀和相聲有什麼不同,我覺得最大的不同就在於,相聲有太多杜撰衍生的部分,而脫口秀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有的演員講自己經歷過的校園霸凌、有的講自己的先天殘疾……這是一個完全沒有先天優越感的職業。進到這個圈子之後,你總會受身邊其他演員的影響,看待問題的角度會發生轉變,你會由衷的感到快樂,甚至越來越豁達。

上海有個演員叫沈清,得了甲狀腺癌。大家知道這件事之後,就對他調侃道,“你運氣怎麼這麼好!”“哇,又有好素材了!”內心深處,大家很關心他的病情,但喜劇演員就是這樣,你一定要敢把你最糗的事情攤開給人看。

當然,當你能把自己真實的糗事攤開給人看的前提是,在你心裏,這件事已經過去了。

但單純有快樂還不夠,你要區分出happy和funny。假如你中了500萬彩票,你講給觀衆的時候,他並不會開心;但你中了500萬彩票後,你把彩票弄丟了,觀衆開心死了。當觀衆給予你嘲笑的時候,喜劇演員的目的就達到了,你要享受這種戲謔的嘲笑。誰不喜歡讓人開心的人呢?

02

美團外賣

對於大部分脫口秀演員來說,脫口秀不能當飯喫,與外界看起來的火熱景象不同,這個行業大多數演員的收入並不高,且供需嚴重失衡。

從全國範圍來看,這個行業活躍的演員大約僅有二三百人,如果單看北京,就只剩50人左右了,且其中大部分都是兼職。所以你能看到這個行業裏大部分演員關係都很好,人就這麼少,怎麼去競爭?以目前的市場需求量,脫口秀演員是不夠用的。所以這也就是爲什麼你在辰星的場子裏認識我,但我自己是袋鼠喜劇廠牌的創辦人,今晚我又在單立人的場地說開放麥。大家都是朋友,都想抱團讓這個行業更好。

脫口秀商演一般都在週末,常規狀態下,一個演員一晚上能演一場就可以了,但有些演員一天可以在不同的場地排7場演出,這邊演完立刻趕去另一個場地演下一場。一般線下演員單場收入在400-800元之間,我知道的最拼的演員,一個月能演40場,大約是2萬元的收入,但這是最極端狀態下的情境。所以,在這一行,遠沒有外界想象的那麼光鮮。

曾經有一陣子,我覺得自己太不好笑了,就停演了一陣。2020年10月再回到這個行業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靈光了不少,並且在這一行開始能養活自己了,恰巧這年買基金又賺了一些錢,趕在高點時賣了出去,我就把互聯網公司的工作辭了,創辦了袋鼠喜劇這個俱樂部。

做脫口秀俱樂部是我人生第一次創業,我覺得我的優勢有兩個:第一,我很樂觀,第二,在行業內有人脈。確實又剛好趕上整個行業還在上升期,我只要順着風的方向,總能往上飛一飛。

每週六,袋鼠喜劇都會在東四十條的雷劇場進行固定商演,剛開始票半賣半送,隨着口碑積累,也開始有了固定的觀衆羣。脫口秀的劇場普遍不大,我粗略算了一筆賬,除去演員費用、場地費用、平臺抽成等各項成本支出之後,我要賣80張票才能剛好實現盈虧平衡。前兩個月的戰略型虧損都在我預期可承受範圍之內,做到第三個月,賬終於能夠做平了,原以爲一切都會好轉,結果又再次碰上了疫情。

今年年初,一場商演開始前一天,我們的演出又因非人爲因素不得不取消,這是那個月我取消的第10場演出。作爲袋鼠喜劇的第一主體責任人,我一一去和談好的演員解約,給觀衆退票和賠付。但付出的成本是,這個月我幾乎虧光了自己所有的錢。即便如此,我還是最大限度的付了演員的出場費。畢竟,長期紮根這個行業,口碑太重要了。

但說實話,我是農村家庭的孩子,這些錢都是我曾經自己攢的工資和做小買賣賺的錢,虧的每一塊錢我都心疼。把錢賠光的那天,我註冊了美團衆包賬號,想着再不濟我一邊送外賣一邊說脫口秀,也總能過下去的吧。後來我攔着一個外賣小哥打聽行情,得知一單隻掙6塊錢之後冷靜了一下,覺得脫口秀這事兒還得做下去。

但現在,我的美團衆包ID還沒有註銷。

03

去上海

如果從地域劃分,脫口秀行業發展最好的地方是上海,其次是北京和深圳。於是,在脫口秀演員心裏,多多少少都有一個上升路徑:在北京講得好,獲取知名度,然後去上海。上海的演出機會比北京多,觀衆對這種藝術形態的接受度更高,又有笑果文化的綜藝支撐。當然,賺得也更多。楊笠、卡姆、楊蒙恩、Rock、池子,都是順着這個路徑過去的。

這幾年,每當身邊有同行朋友遷居上海,我從內心深處就會有些失落。這並不是我將北京和上海兩個城市強行割裂,而是我更希望北京能有它獨有的脫口秀文化,我們北京市場培育出的演員不用舉家遷徙就能在自己生長的土壤裏過得很好。

這並不是一種良性的生態。現在,這個行業裏每張票的均價大約是100元,不足話劇票價的一半高。如果這個行業的演員能夠再多一點,觀衆的上座率再高一點,這片土壤的接受度再高一些,那麼我們演員的單場收入是不是就能再提高一點。他們不用一個晚上趕7個場子也能維持生活的體面。

從這個層面來講,這個市場還遠屬於早期培育階段。

這也就是爲什麼哪怕賠光了所有的積蓄,袋鼠俱樂部這件事我依然還要做下去。我去和更多的場地去談合作,將袋鼠喜劇的劇場拓展到了5個。這樣以來,每逢週末我可以在90分鐘內,承載25位演員、5場演出同時開演。脫口秀的演出時間一般是16:30-23:00,這些演員不用騎着電動車滿城跑就能在一個地方演滿3場。

我想把袋鼠喜劇做成北京線下演出最多的俱樂部,在這樣一個上升的市場裏,觀衆想看脫口秀時,有處可尋。當然,現在的活躍演員數量和成長週期遠遠趕不上市場的需求,我甚至嘗試過開設脫口秀演員培訓,等時機成熟時。這件事情我會重啓,並且一直做下去。

04

“成爲”李誕

回想2017年我剛來北京時的那種窘境,700塊錢就是我的全部家當。當時我想,200多塊買了張來北京的火車票,再花200塊能住兩天旅館,來北京的第二天我肯定能找到工作,如果找不到工作還能用剩下的200多塊坐火車回去。

果不其然,到北京的第二天,在連續面試了3家公司後,我就開始在一家家裝公司上班,月薪3500元,只是圖這家公司中午管飯。那正是共享單車仗打得正酣的時候,每天下班,我騎免費的共享單車回到朋友在城中村的家,覺得北京真好啊。

我對物質和金錢慾望極低。雖然目前袋鼠喜劇基本能盈虧平衡,我就覺得挺好。有一次演出結束,我跟朋友說,“你看我的俱樂部,場地方掙錢了、演員掙錢了、觀衆得到快樂了,那我的目的就達到了。我自己沒掙到錢又能怎麼樣?”做俱樂部之後,我的生活水準直線下降。直到現在,我的父母都不知道我從互聯網辭職這件事情,他們的思維裏,一直會有“等……就好了吧”這個句式。

比如,我還在襁褓裏時,他們會想,等孩子會走路、能上學就好了吧;等我讀書了,他們就想,等我上了大學就好了吧;上了大學,他們又想等我有工作後就好了吧;現在我工作了,又希望等我結了婚、生了孩子就好了吧……這種句式的焦慮背後是對現狀的不滿,總把生活的希望寄託在明天。我希望自己能夠滿足他們一部分的慾望,讓他們心能夠鬆快下來一點。如果說,但凡我有一些物慾,也就只是讓身邊人能夠放心罷了,畢竟人的命很難只圖自己鬆快。

脫口秀對我來說是能幹一輩子的事情,在這種對現實困境的消解裏,它有治癒人的功效。你在人生的不同階段會經歷不同的事情,你講的東西又會有不同的市場。如果說我真有什麼慾望的話,能像李誕那樣,在商業和藝術上能夠兼得,就是很好的狀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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