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在一個小山坳裏，母親在我十二歲時離家。父親在家的日子不多，即便在我病得不能自己去醫院的時候，也僅是留下勉強夠治病的錢後又走了……

“家徒四壁，在煤油燈下寫作業或者讀書都是晚上最開心的事。如果下雨，保留節目就是用竹筍殼塞瓦縫防漏雨。高中之前的主要經濟來源是夜裏抓黃鱔、週末釣魚、養小豬崽和出租水牛……

“我走了很遠的路，喫了很多的苦，纔將這份博士學位論文送到你的面前。二十二載求學路，一路風雨泥濘，許多不容易……”

近日，一篇博士論文的《致謝》部分網上引發熱議，中科院官方微博披露這篇論文爲《人機交互式機器翻譯方法研究與實現》，作者是2017年畢業於中國科學院大學的工學博士黃國平。

致謝中，作者黃國平回顧了自己如何一路走出小山坳、和命運抗爭的故事。

黃國平1987年出生於四川南充儀隴縣炬光鄉，自小家境貧寒。炬光鄉小學、大寅鎮中學、儀隴縣中學、綿陽市南山中學、西南大學……中國科學院大學博士畢業後，黃國平去了深圳，現就職於騰訊人工智能實驗室，擔任高級研究員。

前天，快報記者趕到黃國平老家四川儀隴，採訪了黃國平的伯伯、讀書期間的小學校長、小學同學、高中班主任……

四川儀隴，很多人知道這裏是朱德的家鄉。

在趕往四川的飛機上，坐在我兩側的都是儀隴人。一位年近六旬，對於儀隴，他提及最多的就是儀隴中學門口刻着當年朱德回鄉時寫下的“認真讀書”四字；另一位是剛參加工作不久的九零後，她也從網上讀到了黃國平的“致謝”，“讀書是儀隴人走出去最好的辦法。”

黃國平老家在距離儀隴約70公里的山坳裏，唯一通往他老家的只有一條盤山公路，最新一次施工是在2017年，馬路兩側多半是懸崖峭壁，附近的村莊多半在山腳。

驅車一個多小時，進入黃國平出生的炬光鄉（現在叫炬光社區），路兩邊的村民家多半大門緊閉。除了看門的黃狗，村裏基本“鴉雀無聲”，偶爾能看到幾隻鴨子，大搖大擺地在路上走着。

載我的出租車司機是當地人，他說，炬光鄉的年輕人，幾乎都出去打工了。

沿着這條僅一輛車通行的水泥路往山裏開，看到泥土路轉彎，車輛就沒辦法繼續朝前了。黃國平的家，在這條泥土路看不到頭的最遠處，山高林密，泥土路越走越陡，這兩天下雨，非常溼滑。

一位熱心幫忙指引我的村民說，老話說“蜀道難”，這就是我們生活了一輩子經常走的路。

路兩旁都是水稻田，水稻幾乎是村裏唯一的收入來源。稻田裏成羣的鴨子在找食，爲了補貼家用，村民在山腰開闢土地，種植油菜、玉米。

黃國平老家的房子在山頂，兩層，紅磚裸露在外面。他伯伯黃世俊家的房子緊挨在他家前面，水泥堆砌的瓦片房。

這兩天，慕名來黃國平家的人特別多，剛開始，黃世俊有些詫異，但人多了，黃世俊和老婆也習慣了，只是家門口的那條大黑狗，見到外人還是猛衝出來，“住在深山裏，養條狗放心些。”

黃世俊說，黃國平1987年出生，有個哥哥，在外地做工程。黃國平從小非常懂事，家裏確實很窮，媽媽身體有病，家裏家外幫不上什麼忙，“他爸爸也就是在老家掙點力氣活，喜歡喝酒。”

黃世俊說，黃國平12歲時，他媽媽就離家出走了。5年後，他爸爸因爲車禍去世，婆婆在同一年因病走了。

黃世俊說，每次黃國平回家，穿得很簡單，村裏人說他還是原來那個樣子。“他從小願意讀書，學業有成了，給家裏爭了光。”

炬光社區副書記張銀龍是黃國平哥哥的小學同學。他說小時候見過黃國平，話不多，每次見到他都在埋頭寫字。

“前些年，他回家在縣城辦婚禮，邀請了他當年的小學老師，婚禮上，黃國平提到最多的就是‘感謝’。”

黃國平在《致謝》中感謝了一路走來幫助過他的很多人，其中不得不提到他在文中說的計算機啓蒙老師邱老師，他是黃國平在炬光小學讀書時的一位老師。

炬光小學

昨天，73歲的炬光小學原校長安友內提起黃國平，說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邱老師的影子。

安校長記憶中，邱老師1990年前後來學校任教，教過語文、數學，不過最感興趣的是計算機。

“他是師範畢業的，計算機不是他的專業，但他似乎對這塊很感興趣，計算機是自學的，還專門買了一臺電腦。”

安校長說自己當時還不太理解，有一次開玩笑跟邱老師說，如果能把老師們的工資用電腦算出來，那就說明電腦很實用。“我沒想到，邱老師一個晚上就做好了，老師們的工資在電腦上顯示得很清楚。”

這件事後，安校長覺得邱老師好學、聰明，有股子韌勁，而黃國平一樣。

“黃國平家到學校，要下山，再繞一座山，至少3公里，全是泥巴路。當時他爲了能多照顧他媽媽，一個人從山上走野路抄近道到學校，一個小孩子，愣是走了好幾年的山路，可以想象，他能喫苦。”安校長說。

邱老師當年的同事王軍蓉至今仍在炬光小學任教，她記得很清楚，邱老師電腦買來之後，還鼓勵其他老師多使用電腦，說將來電腦會非常普及。

“具體哪一年我記不得了，他通過校長讓我們老師都去學，至少要學會用電腦做簡單的PPT，這樣孩子們上課看得更明白，不懂的直接可以在PPT上看到。”

王老師說，可以這樣講，炬光小學孩子們的計算機課，應該是在邱老師那一代的基礎上，才慢慢跟上了時代。

因爲時間太久，安校長和王老師不記得黃國平什麼時候接觸計算機併產生興趣的，不過確定無疑，是邱老師的電腦課，給小學生黃國平打開了一個新世界。

黃國平小學同學王羣由說：“我們是從小學五年級開始學計算機的，邱老師帶着我們學，就是學習拼音打字，還有簡單的畫圖……

“黃國平學習成績非常好，一直是我們班的班長，他在學校的時候，除了上課，偶爾打打乒乓球，其他時間就是跟在邱老師後面。估計那個時候，他就喜歡上計算機了。”

從當年邱老師的一臺386

到現在40臺Windows7臺式電腦

後來黃國平讀了初中、高中，偶爾回家，還找邱老師請教計算機方面的問題。

可惜的是，邱老師2007年因病去世。

“我只知道他是生病走的，後來他老婆也走了，家裏還有個女兒，現在在上大學。” 炬光小學現任校長何習勇說。

如今，黃國平當年讀書的瓦片房早已不在。2017年，學校經過重建，當年那片教室舊址，現在成了學校嶄新的塑膠操場。唯一沒變的是，學校主教學樓前那棵樟樹，當年黃國平讀書時還是小樹苗，如今已枝繁葉茂。

昨天，炬光小學上體育課的孩子們歡快地在操場上盡情奔跑，教室裏傳來琅琅的讀書聲。

當年邱老師的電腦課，用的是自己買的一臺386臺式電腦（DOS操作系統），現在學校已經有專門的計算機操作室，裏面有40臺Windows7系統臺式電腦。

如今炬光小學的孩子們已經有專門的計算機房。

現在炬光小學教計算機課的是吳老師，計算機專業畢業，剛參加工作兩年。而這個小學最年輕的教師是00後。

“我也是最近聽說了邱老師的事，當年他教孩子們打拼音、畫圖，我們現在學得更加系統，小學從三年級開始就要上計算機課，每週一次。”吳老師說，“我們希望能在前輩們的基礎上，認真履行一名老師的職責，通過自己的一言一行教育孩子們。”

校長何習勇說，炬光小學1951年建校，當時只有兩間瓦片房，10多平方，如今是26畝，2005年前後，國家“兩免一補”等政策陸續推行，貧困學生讀書有了更多保障。

“黃國平那個時候，其實村裏孩子的家庭條件都不好，老師們甚至要買西瓜上門，勸說家長讓孩子繼續讀書。現在學校有500多名學生，沒有一個孩子因爲貧困而輟學。”

這兩天，炬光小學正準備組織活動，向孩子們講講學長黃國平的故事。

黃國平的小學畢業照。小學同學王羣由提供

爲了心愛的計算機專業

他選擇了復讀一年

黃國平當年就讀的高中儀隴中學，去年從老城區搬到了新校區，初中高中合併，在校學生4000人左右。

當年教他化學的班主任饒彬，如今是學校教務處主任。這兩天，他也從網上得知了黃國平的這封《致謝》。

當年黃國平的高中班主任饒彬

“我是當天就看到了，看到一半，發現跟我當年一位學生經歷很相似，後來才知道，就是我的學生黃國平。”饒彬說。

黃國平2004年到2007年就讀於儀隴中學，也是饒彬帶的第二屆學生，“他剛來，我就注意到他了，上課回答問題非常積極。”

儀隴中學

對黃國平的印象，饒彬說，能喫苦，後勁足，懂感恩。

饒彬說，黃國平在《致謝》中提到他讀書時爲湊學費去抓黃鱔、養小豬崽，這些都是真實的。“當年他家的經濟條件，他自己從來不提，但作爲老師，不僅要關心學生的學習，還要關心生活，當時我觀察到了，然後從同學和其他老師那裏知道的。”

饒彬說，即便家境這麼困難，也沒影響黃國平的學習成績。

“他當年在班上成績前五，永遠是下晚自習最後一個走的學生，週末也好，寒暑假也好，幾乎都在學校裏學習。”

儀隴中學學生上課

當年饒彬把黃國平家的情況向學校彙報，學校免除了黃國平高中期間的學雜費，在生活上也儘可能給他幫助。

“他在文中提到那位幫助他的叔叔，就是高中食堂裏的一位負責人，現在應該也有50歲了。”饒彬說，這位承包食堂的負責人，將他高中的生活費全部承擔下來，後來黃國平父親去世，他就把黃國平接到家裏，寒暑假甚至是春節都在他家過。

饒彬說，前兩年，黃國平結婚，還專門請這位負責人證婚。

2007年高考，黃國平被當地一所師範大學物理系錄取。“當時我覺得，上師範學校是很好的，可以走。”

但黃國平沒去，選擇了復讀。饒彬說，黃國平當時最感興趣的是計算機，他記得很清楚，黃國平當年跟他說了一句“我還想衝一下”。

“我們都知道他對計算機很感興趣，當時我們班上有臺計算機，所有軟件維護和硬件更新都是他負責的。”饒彬說。

後來，黃國平去了四川綿陽南山中學復讀，之後考上西南大學計算機科學與技術專業。

“上了大學後，黃國平也跟我斷斷續續聯繫，大學獲得的成績和計算機比賽拿到的獎狀也跟我說過。”饒彬說。

2017年，黃國平大學畢業，專門回到母校感謝饒彬，饒彬還請他去班上給學生們講課，黃國平在課上一直鼓勵學弟學妹們，多讀書，讀好書。

當年饒彬帶過的黃國平那屆學生中，還有一位後來從北京大學研究生畢業。“對老師來說，不管孩子們畢業後在哪個崗位，爲社會也好，爲家庭也好，爲自己也好，腳踏實地工作就是對老師最好的回報。”饒彬說。

黃國平回應網友評論

4月19日上午，他通過深圳商報/讀創發文回應，回顧了自己的成長經歷，並稱目前科研工作繁忙、精力有限，對網友關注討論和朋友問候關心表示謝意，祝大家“努力終有所成”！（節選）

各位網友好：

我是黃國平，因博士學位論文致謝意外受到大家的關注……

作爲衆多從大山走出來的學生之一，受益於國家、政府、學校、社會以及老師和愛心人士的幫助，包括但不限於炬光鄉小學、大寅鎮中學、儀隴中學、綿陽南山中學、西南大學、中科院自動化所，尤其是博士導師宗成慶老師的悉心培養，我才能走到今天。還有許許多多我沒辦法列舉的好心人，在此一併感謝！目前科研工作繁忙、精力有限，網上的留言與討論、朋友的問候與關心，很多無法回覆。在此向各位致以誠摯的歉意和謝意！也祝願大家努力終有所成！

黃國平敬上

2021年4月19日

黃國平的字裏行間，都是對恩師的感激之情，你有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好老師？不妨來和我們說說，在文末留言，說出你對恩師的心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