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專訪新開發銀行行長馬可: 已批准289億美元貸款 今年有望再放貸超過85億美元

本報記者 鄭青亭 海南博鰲報道

導讀

馬可指出,全球經濟重心正在繼續向主要新興經濟體傾斜。

作爲現有多邊和區域金融機構的補充,金磚國家新開發銀行(以下簡稱新開行)在疫情期間迎來了一場大考。如何幫助金磚國家應對疫情並實現經濟復甦?在大變局時代,如何支持廣大發展中國家應對長期挑戰?新開行如何在成立六年後實現擴員?

4月21日,在博鰲亞洲論壇2021年年會期間,新開行行長馬可(Marcos Prado Troyjo)就上述問題接受了21世紀經濟報道的專訪。馬可於2020年7月就任新開行第二任行長,此前曾任巴西經濟部副部長、對外貿易和國際事務特別祕書。

新開行是金磚五國(中國、巴西、俄羅斯、印度和南非)共同發起的新興多邊開發機構,於2015年7月正式運營,總部位於中國上海。法定資本1000億美元,初始認繳資本500億美元,在5個創始成員國間平均分配,每個金磚國家認繳100億美元,實繳比例爲20%。

談及新冠疫情對金磚國家的影響,馬可表示,一方面,新冠疫情讓世界陷入了“中場休息”,另一方面,也讓很多此前就出現端倪的變化加速發展,就像是被按下了“快進鍵”,比如全球產業鏈的重構。展望未來,他認爲,科技將在社會中發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各國都會更加重視人才的重要性。

除了應對新冠疫情,在過去六年,新開行一直在爲成員國的基礎設施和可持續發展項目籌集資金,支持了清潔能源、智慧城市、水和衛生設施等衆多項目。截至目前,新開行董事會已批准了75個總計289億美元的貸款。談及今年的潛在放貸規模,馬可表示,“我們正在研究的總體批准額在85億美元至95億美元之間。”

隨着業務的穩健推進,新開行已準備好迎接新夥伴。2019年11月金磚國家領導人巴西利亞會晤就支持新開行擴員達成共識。馬可表示,預計將“很快”宣佈新成員的名單,成員國資格沒有地域限制,向所有聯合國成員開放,但也“試圖達成一些區域性的平衡”。

疫情讓世界陷入“中場休息”

《21世紀》: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的預測,今年,全球經濟有望恢復到疫情前水平,但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復甦將出現分化。你怎麼看金磚國家的經濟形勢?

馬可:在疫情暴發前,金磚國家的經濟表現相對不錯。當時,中國正在推進結構性改革,向着科技密集型的方向前進,對國內市場的依賴程度不斷增加。俄羅斯在積極推進可持續發展和氣候友好型政策,包括ESG框架。印度出臺了雄心勃勃的製造業計劃,印度總理莫迪提出了“印度製造”,旨在將印度打造爲全球製造業的一箇中心。南非是覆蓋廣泛的非洲大陸自貿協定中的一部分,協定有望給整個地區帶來積極的經濟影響。巴西也在進行一些非常有雄心的結構性改革,包括養老金改革、稅務改革、擴大開放等。

新冠疫情暴發後,金磚國家承受了很大的壓力。全球經濟就像被按下了暫停鍵,很多人說這不是大衰退,而是“中場休息”。我喜歡用的一個比喻是,就像是看電影時,你先按下暫停鍵,然後開始快進。也就是說,疫情前已經露出端倪的變化正在加快發展,比如全球產業鏈的重構。未來,各國對人才的重視程度會進一步加強,人才密集型國家、已在備戰第四次工業革命的國家,將更容易走出疫情。另外,各國會更加註重推動結構性改革,以吸引更多外國資本流入。最後,科技在社會中的重要性也進一步加強,讓人們可以遠程地參與社會活動。

現在,隨着各國開始疫苗接種計劃,經濟復甦將獲得更多動力。中國今年一季度的GDP增速達到了令人驚訝的18.3%。IMF預測印度今年將出現強勁復甦。其他金磚國家的增速將超過3%。現在,重要的是要讓復甦勢頭持續下去,繼續沿着結構性改革的道路走下去。

說到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分化,也應該看到兩者之間的趨同。如果你看一下E7(世界上七個最大的新興經濟體),以購買力平價計算,它們的GDP總和爲53萬億美元,超過了G7的40萬億美元。因此,就像過去的預測一樣,全球經濟重心正在傾向主要的新興經濟體。現在的問題是,新興經濟體內部也有分化。高度依賴旅遊的經濟體正處於困境之中,比如島嶼國家、亞非拉最不發達國家,包括債務高企和增長乏力。最終還是要有強勁的增長,才能走出疫情影響。

南非、巴西、印度和俄羅斯還在應對疫情。南非雖然有很高的失業率,但前景不錯。據IMF預測,該國今年有望增長3.1%,如果它可以繼續爲吸引外商投資而推進結構性改革、改善營商環境的話。

《21世紀》:儘管中國經濟已在2020年底前後恢復到了疫情前的水平,根據IMF的預測,很多其他新興市場和發展中國家可能要到2023年才能達到疫情前的水平。金磚國家如何在推動更加強勁和更加公平的全球經濟復甦方面發揮作用?

馬可:這需要看具體國家的情況。印度今年預計將有超過10%的增速,甚至可能超過12%。巴西一季度的數據也非常不錯,接下來的表現可能還會有驚喜。如果我們在2023年前遏制住大流行,那麼新興市場可能在2023年前恢復到疫情前的水平。

中國的情況非常特殊。如今,按照購買力平價計算,中國已經是全球最大的經濟體,還是超過130個國家的最大貿易伙伴。中國還是全球主要的FDI來源國,對那些有基礎設施投資需求的國家來說,中國是重要的外資來源。中國強勁的發展勢頭也給其他國家的復甦帶來了紅利。以大宗商品爲例,對於在大宗商品(無論是農業還是礦業)方面具有比較優勢的國家來說,中國需求的復甦將起到間接的刺激作用。因此,中國經濟的強勁復甦可以幫助很多新興市場國家實現經濟反彈。

有時這是矛盾的,一方面你會看到經濟停滯不前,但另一方面,也會發現新的機會。例如,去年,一些國際機構預測巴西和整個拉美的經濟將出現急劇下滑,因爲亞洲經濟體特別是中國的需求將出現萎縮。但實際上,我們看到的是中國和拉美貿易規模的擴大,尤其是巴西等農產品出口大國與中國之間貿易額的增長。20年前博鰲亞洲論壇剛成立時,巴西和中國的雙邊貿易額每年僅有10億美元,而如今,雙方每72小時的貿易額就能達到10億美元,增速十分驚人。我認爲,這個勢頭只會繼續下去。

未來,全球經濟可能出現的一個非常有趣的特徵是,某些大宗商品、食品的需求曲線可能會發生結構性變化,這是由於亞洲國家收入的增加而發生的,特別是來自中國、印度、印度尼西亞等人口大國的變化。隨着亞洲成爲全球最具活力的增長中心,亞洲爲拉美等其他地區提供了擴大出口的機會,這將有助於緩解其他地區國家的財政緊張狀況,實現經濟多元化發展。所以,這是一個非常積極的結果。

今年預計批准85億美元貸款

《21世紀》:在疫情期間,新開行爲成員國提供了哪些幫助?特別是正在經歷嚴重經濟和健康危機的巴西?

馬可:在疫情暴發初期,我們非常及時地做出了反應,提出了總計100億美元的緊急援助項目。新開發銀行各成員國都有20%的股權,因此,這個項目也可以按照這個比例給各成員國提供資金支持。目前,我們已經批准了9個10億美元的項目,很有可能我們將在2021年批准完剩下的10億美元。這些貸款用於給成員國的社會保障網絡、醫療衛生支出、中小企業信貸支持等。這些資金在很多情況下都是通過國家金融中介機構完成的,以便直接流入金融體系當中。一方面,我們提供的支持是要幫助解決與健康最相關的問題,另一方面希望爲經濟復甦提供幫助,特別是爲中小企業提供信貸支持。考慮到發展中國家當前巨大的需求,你可能會覺得100億美元不是很大的資金,但事實上,對於一個僅僅成立六年的機構來說,這筆投入其實相當可觀,它佔到了我們已批准貸款額的30%,也就是說,迄今爲止,我們已經支持的項目中有三分之一是跟疫情有關。由此可見,我們對疫情帶來的挑戰做出了非常有力的響應。

《21世紀》:今年,新開發銀行的優先事項是什麼?

馬可:我們將繼續幫助各國應對疫情。一方面,我們會繼續審覈和批准這些項目,另一方面,我們將幫助成員國實施已經批准的項目,以確保資源以最佳的方式被投入到項目中。銀行的使命是支持基礎設施投資和可持續發展。因此,除了這些與疫情相關的項目之外,我們擁有核心業務,並且專注於它們。我們將批准多項城市發展項目、城市交通項目、清潔能源、可持續道路和鐵路項目。我們的核心業務是基礎設施,無論是實物的,還是技術上的,都將是我們當前和未來幾年密切關注的。

我認爲,後疫情時代將湧現許多挑戰。比如,我們傳統上將基礎架構視爲物理架構或技術架構。但我認爲,新的經濟發展向我們展示了一種融合的趨勢。例如,過去所說的醫療設施往往被認爲是設備或者建築物,是一些可以被觸碰到的物理實物。但如果把它們與一些早期預警機制關聯起來,則可以早早發現如病毒這樣破壞社會健康的潛在威脅,這將有助於避免一場大流行的發生。因此,我們希望確保我們參與的所有基礎設施項目都有一些技術元素。比如,過去,支持貿易的基礎設施基本上都被視爲對物流的投資,當然這是很重要的,但是隨着企業和消費者越來越多地參與電子商務和網上購物,數字化和Wifi的重要性與日俱增。可見,所有技術密集型的內容也是基礎架構的一部分。因此,將實物和技術整合在一起是我們銀行前進的重點之一。

《21世紀》:今年預計要批准的項目將達到怎樣的規模?

馬可:我們正在研究的總體批准額大約在85億美元。

《21世紀》:請介紹一下新開發銀行的擴員計劃。

馬可:雖然是由金磚國家創辦成立的,但我們必須不辜負“新開發銀行”這一名字。我們的股東已同意增加新的成員。我們正在與很多國家進行對話,希望年內很快可以宣佈新成員的名單。儘管在全球融資需求中只有約3%來自多邊開發銀行,但對我們來說,隨着新成員的加入,我們的覆蓋的範圍就會越大,開展的全球業務就會越多。我們將進一步擴大資本結構,融入更多的想法,擁抱更多的合作,給全世界人民的生活帶來積極影響。這將是我們爲新的國際經濟架構做出的獨特貢獻。

與此同時,我們想確保我們的擴員過程是漸進的和負責任的。我們要確保現有成員的利益,同時考慮擴員時採取的標準。對於新成員,我們沒有地域限制,向所有聯合國成員持開放態度,當然,我們也試圖達成一些區域性的平衡。

可持續發展需考慮就業問題

《21世紀》:新開發銀行計劃如何幫助成員國應對氣候變化的挑戰?

馬可:這是我們從一開始就非常關注的事。我們是一家相對較年輕的機構,大約在6年前成立。我們的章程明確提到了可持續發展目標。可以說,銀行自誕生之初就與可持續發展目標聯繫在一起,我們所做的每一個項目都有可持續方面的要求。在基礎設施項目中,我們不僅要推動“軟件”(技術)和“硬件”(實物)的結合,還應該納入可持續性的考慮。無論是智慧城市、清潔用水、衛生設施,還是城市交通,都存在綠色發展和可持續的內容,涵蓋項目設計、技術運用、標準採用的各個環節。可持續性貫穿到我們整個機構運轉的始終,是我們批准每一個項目時都要重點考慮的問題。

未來,我們將進一步在這方面做出努力。比如,在募資方面,除了成員國的資本金之外,我們還發行債券。我們最近在中國成功發行了可持續發展目標債券。我們將在其他國家複製這些經驗。另外,我們正在成立一個專門針對氣候項目投資的團隊。我們的成員國都是新興市場國家,正在經歷能源轉型,因此,我們非常關注這些國家在適應和緩解氣候變化方面的挑戰,希望爲它們提供融資支持。在充滿變化的後疫情世界中,提供資源是關鍵,但提供想法和項目也有重要意義。作爲開發機構,我們有着獨特的樞紐優勢,可以讓成員國交流各自的最佳實踐,爲可持續發展搭建合作平臺。

此外,我認爲還有一個內容會越來越重要,我將其稱爲“可持續發展的下一個前沿領域”。從1972年聯合國舉辦首屆人類環境會議,到1992年聯合國召開首屆環境與發展會議,有關經濟發展和生態保護的問題已經得到了普遍重視。隨着可持續概念的發展,我們還必須考慮到,當我們從化石燃料技術向綠色技術過渡時,大量工人不得不被重新培訓,才能在新經濟中發揮建設性作用。因此,除了批准立法、採用標準、改變技術的最佳實踐之外,在人才高度密集型的工業4.0進程中,我們還必須幫助解決可持續發展過程中的就業問題。不然的話,我們就會面臨一些非常嚴重的問題,比如經濟分化、社會不公平。如果出現這樣的問題,就需要爲與失業人口的社保提供鉅額財政預算,這可能會發生新的干擾,這絕對是世界希望避免的事情。

《21世紀》:現在有很多開發機構宣佈停止對煤炭項目的融資,新開發銀行的態度是怎樣的?

馬可:我們是一個需求導向的機構,以滿足成員國的需求爲使命。這需要有一個過渡,必須要經過董事會同意。我們已經非常清楚地表明,希望朝着與清潔技術相關的更現代化的、更綠色的方向前進。世界上許多國家和地區都從舊技術中受益。我並沒有以此爲藉口,但我要說的是,在這方面,我們必須要注意成員國的相對速度。

新興市場債務升高引擔憂

《21世紀》:我們剛剛已經談到了有關債務的問題,請再簡要評估一下當前新興市場整體債務水平。

馬可:這確實是我們當前的一個擔憂,尤其是,各國不得不在當前這樣不利的時刻在公共領域增加支出,以重建社會安全網絡。亞非拉低收入國家的情況可能更加令人擔心,某些高度依賴旅遊業的島嶼國家受到的影響尤其嚴重。各國的具體情況還要具體分析。但危機本身也有積極的一面,它正在呼籲更多的國際合作。你可以看到,不僅是我們這樣的新的發展機構,像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這樣的傳統機構,也在聯合起來提供更多資源,以幫助減輕債務高企國家的痛苦。

《21世紀》:在這種情況下,新開行在放貸時會更加謹慎嗎?

馬可:對我們來說,我們主要關注的是基礎設施和可持續發展項目。在審批項目時,很多都有主權擔保,因此我們感受到的風險是有所減輕的。但我們更加關注項目的質量,以及能否產生乘數效應、帶來示範效應等。

《21世紀》:怎麼評價美國財政政策的溢出效應對新興市場和發展中國家的影響?

馬可:美國等發達經濟體的財政擴張可能有兩方面的影響。從積極的一面看,這些政策可以刺激需求,給其他國家的出口帶來動力。很多國家的貿易已經出現增長,這與美國和歐洲的刺激政策有關。要討論這些政策的溢出效應要非常謹慎,但我覺得,現在可能與我們過去看到的負面效應有一段距離,比如,美國在1980年代初期調整貨幣和財政政策時引發的拉美債務危機。但當然,我們需要保持密切關注。

現在最重要的是,我們需要開展合作,加強溝通,支持多邊主義,採取集體行動。與此同時,各國都需要做好自己的事情,繼續推進結構性改革。我覺得,一個國家可以犯的最嚴重的錯誤就是,以當前的困難爲藉口停止推進結構性現代化發展。在形勢正常化的情況下,恢復結構性改革至關重要。

(作者:鄭青亭 編輯:陳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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