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消逝的人柳之恋

作者:黎荔

“袅袅古堤边,青青一树烟。”年年春来,看到堤岸边一棵棵青葱的垂柳,轻柔着静静的婀娜,就会想到古往今来那些柔脆如柳、折于命运的弱女子。今天,突然想起了一位名为“青柳”的柔弱的东瀛女子,以及她折于命运之手的令人哀叹的身世。

话说文明年间(1469—1486),日本古代令制国之一的能登国诸侯畠山义统手下有个叫友忠的年轻武士,奉主公之命出使京都觐见幕府管领细川政元。途中经过越前国一处山区,天色渐暗,前后都没有半户人家,凛冽的冷风迎面吹来,似乎暴风雪就要来临。友忠忽然发现不远处的小山麓下有间木屋,赶紧策马驰向那户人家。一对老夫妇把他迎进门热情款待,并留他过宿。他与这家女儿青柳一见钟情,老夫妇说他们是山野之人,身世低微,本意是要将女儿许配给住在山里的普通人的,但既然武士友忠诚意求婚,那么就让青柳以婢妾身份来伺候追随吧!之后友忠带着青柳一起上京。由于友忠身负使命在外,无法报备并得到自家主公的允许,所以他和青柳还不能成亲。而青柳的美貌又引起细川政元的兴趣,被强行带进了细川官邸。友忠悲愤不已,打算孤注一掷带青柳私奔。他托人传给青柳一张纸条,里面是汉诗一首,唐人崔郊的《赠婢》诗:“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外臣与大内女眷私下书信授受,一旦暴露,是要被治以重罪的。尽管如此,他也决心铤而走险。这张纸条被细川政元发现,但他却并没有问罪于友忠,反而被他与青柳忠贞不渝的爱情感动。细川做主,为友忠青柳主持了婚礼。夫妻恩爱地生活了五个年头,有一天早上,青柳正在做着琐碎的家务,突然她发出了痛苦的声音,脸色发青,全身僵硬。她美丽的身影颤抖个不停,身体变成了一股淡淡的影子,然后逐渐往下缩,一直缩到只有半尺多高。原来青柳是柳树精,当她的“本身”——那棵柳树被砍掉之际,她也就面临死亡了。友忠伤心极了,看破红尘,剃发为僧。后来云游到越前国,再回到初次相遇的山间,只见以前屋子座落的地方空空如也,只有三棵被拦腰砍断的柳树,其中两棵比较老,另一棵还年轻。

这个离奇的故事来自小泉八云的《怪谈·奇谭》。小泉八云(Koizumi Yakumo,1850-1904),原名拉夫卡迪奥·赫恩(Lafcadio Hearn)。生于希腊,长于爱尔兰,后加入日本国籍,从妻姓小泉,取名八云。小泉八云写过不少向西方介绍日本和日本文化的书,是近代史上有名的日本通,现代怪谈文学的鼻祖。小泉八云作为一个高鼻深目的西方人,却能对日本文化有如此深入的了解和领悟,他搜集日本民间故事所创作的《怪谈·奇谭》,弥漫着强烈的日本传统文学的独特韵味及浓厚的扶桑国乡土汁味。

青柳就是非常典型的日本传统女性形象。当友忠走进青柳家中的时候,青柳一直躲在屏风后面,略微熟识后才前来斟酒,表现得温雅而娴淑。她虽然穿着手织的布衣,打扮简单,却有一头长长的秀发披在肩上,被友忠一直盯着看的时候,她不禁羞得低下头来——这是一个令人过目难忘的特写镜头,再现出了日本妇女的民族性格,读到此处,我脑海里回荡的是徐志摩《沙扬娜拉一首——赠日本女郎》中的名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当友忠试探青柳的心意时,他唱了几句和歌来探询,而青柳也仅仅通过和歌来进行羞涩的回应:“朝阳在我的袖上,投下隐隐晕光,明日人儿是否依然眼前?”她希望友忠进一步走入她生活的少女情愫,已尽在不言中。青柳的性格就像春风吹动的拂柳一样温柔和顺,无论是喜爱还是抗争,她都以一种平和的态度进行。父母将她许为友忠侍妾,没有光明正大的名分,她没有丝毫不满,而是别离父母、追随所爱。当细川侯将其抓走的时候,她也毫不反抗,只选择静静等待细川侯决定她的命运。在濒临死亡时,青柳用尽最后的力气请求友忠原谅她的痛呼,用袖子把脸遮住,不愿丈夫看到自己痛苦的一面,即使在死亡面前,也选择以一种平和而不失礼的方式离去。这些情节都体现了青柳温柔多情、善良谦恭的性情。她是一树满头垂发的弱柳,像经不起风吹似的,嫩绿的柔条,千丝万缕在风中缠绵又缠绵,令人心生怜惜。

柳是有灵性的树种,天生是一种情意绵绵的草木,难怪常用来比作女子。青柳是自然界的精灵,然而她跨越物种、与人类的爱情故事却不得善终。父母将她许配给友忠时没有征求她的意见,当夜就让她伺寝友忠;友忠将她携带上路却又掩饰她的存在,尽可能不让人知道青柳的身世;细川侯更是蛮横地将她抢走,后来又因友忠的情诗而将她送还。从父母到友忠,从友忠到细川侯,再从细川侯到友忠,这枝青青折柳在他们手上流转,缠绵纠葛出多少悲欢离合哀怨惆怅。在故事中,即使作为自然的精灵,青柳的命运也无法由自己来决定。直至某日被人砍伐树干,死于非命,一段好姻缘就此断送。

日本美人的第一要诀是秀发垂地、发端茂密。记得《源氏物语》中的丑女末摘花,也因“头形极为端正。那浓密的长发如瀑布般挂下,堆积于席地,甚为好看”,一度让源氏公子恍惚,想象她的容貌也许会变得同头发一样美丽呢!而柳树天生披散头发,悠悠垂落,正是美人之态。柳在风中梳理着长长的枝条,正如美人在妆台梳拢着一头青丝。可是,美是多么缥缈易逝之物啊!故事中的青柳,再也不能垂下一头光可鉴人的乌发,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了。姣好的面容终化为枯槁,只剩落日无人山径里,鬼火高低明灭。读到友忠在被伐的三棵柳树下,立了一块小小的碑,我感觉后背凉风异起,阴森森的。同时也感到了悲哀,为通灵的古柳,为人柳之间的缠绵,看似平静幽深的山林间,却藏着这么多的心酸泪,藏着这么多故去的故事和故去的人儿。因为知晓美之短暂,而对一切美皆有悲悯,小泉八云把一种物华易衰的纤细悲哀写得动人极了。

故事的不幸结尾,树倒情断,恩爱消散,如今看来,也带着一点人对自然的敬畏,以及人对自身的反思。随着现代社会技术的发展和统治,自然之物(无论有生命还是无生命)只是变成了人可以利用的对象,自然万物曾经作为人归依和保护的基础在趋向瓦解,万物有灵天人合一的敞开之路被封闭和堵死了。被东方文化深深吸引的小泉八云,作为一位万物有灵论的推崇者,正是在对万物之灵的写作与探究中,试图将快要被人类遗忘的古典文化以东西方相结合的方式复苏于世人眼前。联想到《怪谈》这部作品的写作年代——19世纪末,整个世界都处于风起云涌的时期,而小泉八云却陷于神奇诡异的怪谈之境无法自拔,可知他笔下这场人柳之恋,之所以结局悲惨,其实也折射着古老的东方审美在走向现代工业文明之际所经历的哀婉的转变与消逝,这是一种悲哀的审美,这是一首悠扬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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