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這世間唯有獨一無二的東西纔是好的,其餘皆是贗品

作者 | 莫卡 插畫師 | 龍軒靜 歌曲 | 排骨教主

楔子

慕幼卿在遇見洛丈白之前,不是沒有遇到過讓人心動驚才絕豔的男子,只是他們提起她時,想起的總會是自己生命中最狼狽,最不堪,最痛徹心扉的日子。

唯有洛丈白,他提到她時,會以一種柔軟的懷念,想起紅橋曲欄白蓮塘,想起游魚啖花菖蒲淺芽,想起一切他以爲的與她有關的單純和美好。

即便那些,半場成空夢,半場是舊戲,也是她平生做的最好的夢,演的最美的戲。

第一章

洛丈白第一次見着慕幼卿是在他自己家的後花園。那一天他剛從漠北帶着商隊回來,風塵僕僕推開自己家的院門,正見着晚照斜陽倦鳥歸林,羽翼扇動空氣的聲音落在耳邊,院中驚起的鳥雀掠過他的肩頭踩踏着細枝,剪影一般隱進胭脂色天空的盡頭。那女子就坐在翠綠藤蘿纏繞着的迴廊裏,披了一身胭脂色的流光,聽見聲響,站起身微微凝眉看他。

洛丈白竟然就覺着自己唐突了她,慌忙退了一步,下意識地道歉說:“在下只是路過,這就離開……”

轉身要走,卻聽到身後那人輕輕笑了一聲,喊住他道:“請留步,這是貴府的花園,我纔是路過該離開的那個。”

他轉頭,見到那清雅的女子籠袖對他行禮,風牽起她淺色的髮帶,劃過她眼角明麗的木樨花印,脣邊淺笑,眉上清愁。洛丈白也跟着皺了眉,雖是初見,他卻覺得這女子像是個畫在白釉瓷瓶上的美人,一言一行,一顰一笑,都描刻得精心,連眸中顧盼的神采,也控制得恰到好處——歲月不驚,時光難侵,明媚鮮妍,卻少了生氣。

洛府的少主聽說自己哥哥回了府,領着一羣人滿面喜色地奔過來,一眼見着邊上立着的慕幼卿,喜氣洋洋的臉立刻愁得能滴下水來。

慕幼卿笑笑,頷首行禮,微微提起裙角轉身向着園中深處去了。

“哥,你……你離她遠一點,她不是一般的姑娘。”

洛丈白挑眉,問:“怎麼不一般了,她肩膀上長的不是手臂是翅膀不成?”

“她……她是那個驃騎將軍慕少尋的妹妹。”

洛丈白常年在外,卻也不是對都城之事全然不知。如今都城的皇位上坐着的那位年輕的皇帝早已被相國架空,相國家之所以還遲遲沒有逼宮,無非是忌憚着這位兵權在握的年輕將軍。

洛丈白對上自己弟弟焦急的眼神,很有商人本色地小聲問:“那我們把她賣到相國府裏,不知能換幾多銀兩?”

“哥……”

“哈哈哈。”

洛丈白本就是走慣了風月場的人,又生來心寬得能裝下金陵的莫愁湖,如今聽了弟弟的勸告倒對慕幼卿越發起了興趣來,他弟弟只能生拉硬拽地將他拖離這個院子,恨不得在他和慕幼卿之間隔出一道天河來纔好。

第二章

這是誰的經年舊夢。

一圈繞着一圈看不到盡頭的宮牆,一道連着一道走不到盡頭的宮門,穿着絲繡精緻的鞋子走過質地堅硬細膩、敲之若金石的宮磚,膝蓋上卻刻印着宮磚留下的冰冷寒氣,耳畔似乎還能聽到被罰跪時,膝蓋上的骨頭敲擊在地磚的剎那傳來的那一聲近乎脆響的“咚”。

能清楚地看到芙蓉花蕊的木雕窗葉下,伏在小榻上痛哭的是她的母妃,一定又是在皇子們的母妃那裏受了擠對。

她跑上去,將自己精心繡好的荷包捧出去討她歡心,卻惹來了她一陣怒罵。

是了,縱她便有千般好,只一樣她不是男兒身,無法爲她帶來富貴榮華,便永遠討不得她的歡心。

那一天,皇城依舊瀰漫着似乎終年不散的陰鬱霧氣,她的母妃用她從未見過的溫和慈愛牽起她的手,將她帶入皇后的內殿。

內殿裏綁着一個與她年齡相仿的小姑娘,眼角有一顆明麗的木樨花印記,美麗非常。

皇后慈祥地問她是否覺得那印記很漂亮,她請了刺青師父來,也給她刺一個好不好?

她本能地搖頭,想要往後退,卻被自己的母妃死死地掐住手臂,耳邊是十年如一日對她怨懟的咒罵,她死死地捂住耳朵,連眼角刺青時帶來的刺痛也感覺不到。

然後,她們被互換了身份,她成了眼角有木樨花印的驃騎將軍幼妹,以便於替皇家更好地控制重兵在握的驃騎將軍。

從此她失去了自己的名字,所有人看她,都只拿她當慕幼卿的贗品。

怎麼就沒有人覺得,慕幼卿也是她的贗品呢?

洛府別院內,美人榻邊淺眠的慕幼卿猛地醒來,她微垂着頭的側影優雅而美好,月痕穿過格子窗印在她眼角那木樨花刺青上,她的嘴角暈染開一抹嘲諷的笑,那笑容涼涼的,在這樣一個風華絕代的女子身上,顯出了一股荒涼的頹敗。

院中的落花逐着晚風從半開的格子窗躍上書案,書案上不知何時放了一張小小的紙箋,打開,只有一行字:亥時,阡陌巷。

她揚手,紙箋在燈焰上燃成灰燼。

慕幼卿到阡陌巷時,路上行人已少,唯有一個元宵攤子掛着一個燈籠,相國公子已經等候多時了。

他沒有抬頭看慕幼卿,淡淡問她:“我派去和你聯絡的人說,你遲遲沒有對洛府動手,不知姑娘是何打算,莫非,覺着在下無法成爲姑娘的盟友,準備另投他人?”

慕幼卿並未理會他的責難,開口時依舊是清清淺淺的語調:“公子多慮了。公子答應過,若我爲公子拿下洛府,公子便助我擺脫現在的身份,遠離皇城——我的願望普天之下唯有公子能幫我達成,我又怎會棄公子不顧?”

“你還記得便好。驃騎將軍即將回到帝都,彼時他知道你害死了他真正的妹妹,你焉有活路?該怎麼做,姑娘是明白人。”

相國公子轉身離去,自始至終,不曾多看慕幼卿一眼。

慕幼卿笑了笑。

相國公子縱然心機算盡,卻不知道,她雖曾是公主,卻是在深宮冷眼中長大的,在學會說話之前,便已學會察言觀色揣測人心。

他和她說話時溫和有禮,卻從來不肯多看她一眼,因爲她害死的不僅是驃騎將軍的妹妹,更是相國公子喜歡了多年而未得的女子,便是驃騎將軍不回帝都,她又焉有活路?

洛家富甲金陵多年,相國公子派她故意在洛家少主遊湖時裝作落水,讓她入了洛府以圖洛府銀財爲相國謀取天下所用。她之所以遲遲不對洛府下手,便是因爲早已看出,相國公子也是恨着她的,如果真的幫他將洛府的財富拿到手,助他成了大事,自己無非就兩個下場:一,被祕密處理掉;二,被當成投誠或招賢的籌碼,綁了送給驃騎將軍,然後被祕密處理掉。

第三章

慕幼卿也準備離去,元宵攤子卻新來了一個喫客,滿身酒氣帶着劣質的脂粉味,在這清冷的夜色裏極爲突兀。

她回頭看了一眼,那人也正巧看向她,微醺的眼神立刻變得清明,笑容燦爛地對她招手說:“慕姑娘,你也來喫元宵啊!”

這個人,便是前些日子剛回洛府,與慕幼卿見過幾次的洛家大少。

慕幼卿靜靜地看向他,他看着她的眼神是顯而易見的歡喜,墨色眸光的深處灼灼地閃耀着什麼,她心中一動,這個能自由出入金陵,常年紮根塞外的人,或許能帶她走,解救她目前的困局。

於是她淺淺笑了笑,由着他爲她點了一碗元宵,聽他絮絮叨叨在耳邊說這家只在月圓十五出攤的元宵如何有名。

他突然頓住,問道:“慕姑娘你,這麼晚,也是慕名而來?”

慕幼卿不置可否,淺笑問他:“洛公子這麼晚,可是從十二樓宴罷而來?”

十二樓,帝都最有名氣的十二座花樓代稱。

洛丈白被一個姑娘看穿自己剛從煙花之地出來,尤其還是一個自己頗有好感的姑娘,立刻覺着有些尷尬,他忙轉了話題:“快嚐嚐這元宵,湯汁是老闆自己釀的米酒合着冰糖、山楂煮化了,又撒了新鮮的桂花。”

就着攤前燈籠橙黃的光,能看清瓷白的碗裏海棠色的湯汁和兩個白胖的元宵,那元宵一個竟足有雞蛋大小,慕幼卿微微犯難道:“這元宵這樣實在,我只喫得完一個。”

他幫她舀走一個放進自己碗裏,順勢靠近她耳邊小聲說:“這家元宵賣雙不賣單,說是團圓總得成雙纔好。”

他身上的酒氣與胭脂味在清冷的夜風裏散了不少,說話時溫暖的氣流就落在慕幼卿耳邊,她覺着耳朵有些發燙,不自在地側了側臉。

洛丈白卻面不改色地咬了口元宵道:“喲,我最喜歡的黑芝麻餡,在這兒喫到什麼餡兒總要看運氣,運氣不好一年也喫不到自己最喜歡的。遇到慕姑娘,我運氣真好呢。”

他笑得滿足,微微眯起的眼睛在昏暖的燈火下很是溫潤,慕幼卿第一次知道,原來運氣這樣珍貴的東西,是可以用到決定一個元宵是什麼餡上的;也第一次知道,原來有些人說起情話來,和喫一個元宵一般容易,偏又真誠得能讓你幾乎忍不住信了。

可惜,只是幾乎。

她是演慣了戲的人,他是愛看戲的人,他們兩個遇着一處,便湊成了一個詞:逢場作戲。

一場你情我願心照不宣的風月舊戲,在這纏綿月夜中心思半掩登了臺。

不知結局,難曉悲喜。

不懼殊途,不求同歸。

兩人借了盞元宵攤子的燈籠,並肩往洛府走。

慕幼卿道:“昨日還熱得需要用冰,今日便這樣冷了,這天氣,比人情還要易變。”

洛丈白見她暗暗搓了搓僵冷的手指,便略跨前一步,側身替她將夜風擋一擋。

他笑着道:“昨天還是暑夏,今日可是立秋了呢。早起下了一陣的雨,這會兒便有些涼了。”

慕幼卿漫不經心地問道:“哦,立秋。那過完這陣子就該白露了?”

“怎麼會?白露前面還有個處暑啊!哈哈,你不是金陵第一才女嗎?怎麼連二十四個節氣的順序都記不清?難道小時候夫子教這些時,你在學堂上打瞌睡了?”

慕幼卿抬手遮了遮被燈籠光晃得有些花的眼,淡淡道:“我不學這個。”

她學的,是如何練一筆更像慕幼卿的字,是如何對一聯更像慕幼卿的對子,是如何說一句更像慕幼卿的話,是如何,活得更像慕幼卿。

洛丈白幫慕幼卿推開別院的門,慕幼卿接過燈籠,對石階之下的他笑了笑,低頭邁過僅供一人行走的別院偏門。

那燈籠的青竹挑杆上沾着糯米的甜香和洛丈白掌心留下的溫度,此時就透過細細的青竹跳躍在她的手心。院子裏未睡的秋蟬有一聲沒一聲地鳴着,不知名的小飛蟲繞着她的燈籠翻飛。這樣一個平庸的月夜,一段平凡的路,一盞細篾扎就的紙燈籠,隱隱若她生命中從未曾有過,也彷彿永不會再來的平靜安寧,簡直,有些像傳說中的幸福。

洛丈白立在一地月光的碎片裏,看着慕幼卿引着燈籠越走越遠,纖細的背影最終隱進瓷白的月色,他想,畫上的美人,要回到她的釉白瓷瓶上了。

第四章

池塘風慢,鳥影翩長。

慕幼卿正低頭在臨窗的書案邊臨字,書案突然被窗外的什麼砸中,“啪啪”響了幾響,隨即幾顆銀杏果滾落在她的筆架邊。

洛丈白掂着掌心的另外幾枚銀杏果,扶着木窗含笑問她:“今日是丈白生辰,前幾日就送了帖子給姑娘,姑娘怎得遲遲不曾出現?”

洛丈白原本有些不滿,他不顧弟弟的阻攔下了帖子,眼巴巴地等她,卻等到席散也未能見着人,自己簡直成了那輕薄桃花,生生被無情流水給棄了。

可是,他此刻來見了慕幼卿,見她在書案邊淺笑對他招手,心中的怨氣又不自覺地消了,他沒骨氣地抬腳往裏走,心裏安慰自己說:罷了,自己不必和美人計較,何況是有才氣的美人,何況是有才氣的自己喜歡的美人。

慕幼卿將自己寫的幾幅字拿給他。

“我想着洛家富貴,這天下珍寶都不好在見多識廣的洛大公子面前賣弄,何況,幼卿身無長物,唯有獻醜書了幾筆字,好歹表表心意。”

洛丈白雖在外面也裝一副儒商的模樣,但實在對這些文縐縐的東西不甚瞭解,原想將幾幅字都搶了去,卻被慕幼卿按住,笑道:“我便與公子拿經商做比較,公子自當曉得,這世間唯有獨一無二的東西方纔是好的,其餘皆是贗品,不值的。”

她說罷,自己挑揀出一幅,將其他的隨手丟了。

洛丈白細看,那竟然是一幅諸葛孔明的《出師表》,不由得哭笑不得,慕幼卿也笑道:“我幼年習字時曾聽說,有的人能用流連回轉的筆鋒,欲語還休的垂露,灑脫決絕的懸針,把一帖最枯燥的經文寫得情意綿長。因而這一帖雖是《出師表》,起筆轉折間卻也皆是幼卿的心意。”

“哦?”洛丈白略微眯了眼,看着她問,“是什麼心意?”

慕幼卿眨眨眼,笑道:“自然是祝公子福壽綿長的心意。”

洛丈白深深地看向慕幼卿,慕幼卿也不迴避地笑望着他,那眼神中的情意,說是幾分真心,便是幾分真心,說有幾分假意,便有幾分假意。

洛丈白忽而一笑,問她:“今夜亥時,作爲這幅字的回禮,我帶你去個好地方。你,敢來嗎?”

慕幼卿亦是含笑問他:“可需我換一身男裝?”

“男裝?”

“你知道的好地方,無非就是十二樓嘛。我們是去淡粉,輕煙,還是聚賢?”

“……”

第五章

“兄長,她爲何而來你我都清楚,你爲何……”

“不必再說了。這洛府是我們洛家世代積累下的,如今就要拱手讓出去,你要我如何甘心?便不是爲她,我……也是要搏上一搏的。”

洛丈白推開擋在面前的弟弟,看了看時辰,正是亥時。

慕幼卿仍挑了那盞青竹燈籠,等在月色蒼蒼的桂樹下。白色的月華穿透重疊的樹影落在她身上,片片花影流光。

洛丈白遠遠看着,只覺得這些日子爲保全家族疲倦極了的心,慢慢靜了下來,又忍不住起了一些漣漪,那漣漪匯在一處,漸成駭浪驚濤。原來在這世間,你總是會遇見那麼一個人,或早或晚,或對或錯,只一個漫不經心的回眸,便可亂煞你此生年華。

後院的園子裏新翻了一處沙土,整齊種上了白紫的花秧。

“這是我從外面帶回來的徘徊花,再過一個月這些花就能開了。那些白色的是單瓣徘徊,紫色的是重瓣。等白露之後,徘徊花結了果,可以做成果醬,能包在元宵裏。這花瓣也能釀酒,現在埋下去,等到霜降時酒便熟了。”

慕幼卿幽幽道:“還要一個月才能開,我可等不了,想來我福淺,沒有緣分見它傾國傾城的那天了。”

洛丈白看了看她,突然拿過她手裏的燈籠,轉身走了。慕幼卿心中一慌,想要喊住他又開不得口,一個人呆呆立在花田裏,她原不過隨口一說,如何就被拋下了?她想起她投注在這人身上的那些期待與掙扎,忽覺人心比這泥沙上的月光還要薄涼。

她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自己笑沒笑出來,猛地蹲下去,把頭埋進手臂,無聲地哭起來。

半晌,忽然有一簇光挑到她身邊,耳邊傳來洛丈白松了一口氣的聲音:“你怎麼蹲在這兒,我還以爲你走了。我想到了能讓花提前開的辦法,拿了點東西來……你,在哭?”

慕幼卿依舊將臉埋在手臂裏,只露出兩隻泛紅的眼睛,甕聲甕氣地說:“誰稀罕它提前開,有能耐你就讓它現在開。”

洛丈白笑道:“好啊,就讓它現在開。”

他把手裏抱着的一罈酒倒進一個空心的燈盞中,點燃那燈盞,湊近一株紫色重瓣下慢慢勻稱地烘烤着,過了一會兒,靜逸的空氣中突然傳來“啪”的一聲輕響。

慕幼卿以爲自己聽錯了,緊接着又是“啪啪”兩聲,她也不管自己哭紅了的眼,終於探出頭去就着洛丈白手中的燭火去看那兩株花。

“呀,開了!”

洛丈白將手中燭火略略挑高,看着攀着自己手臂淚痕未乾卻因花開而滿臉驚喜的女子,也跟着笑了。他想,難怪古人的詩句中常寫夜半挑燭賞花的雅事。原來並不是燭火下的花格外美,而是人的心,在這燭火中,在這夜月花延中,會變得格外柔軟。他此時看着慕幼卿,就覺得心軟成了一團,就覺得,若能執手偕老,也當真不錯。

他心中原本的猶豫這時終於都消失了,他做了決定——爲了洛府,爲了慕幼卿,他要傾洛府之力,助慕幼卿的哥哥,驃騎將軍。

“你剛剛爲什麼哭?”

“我以爲,你自己走了。”

“我不會的。”

他說:“幼卿,我對花月起誓,我雖然之前一直過得很胡鬧,但是,你是那個讓我想要安定下來的人。幼卿,我想要安定下來,想要予你安定。”

慕幼卿的手動了動,一滴眼淚滑過微微翹起的嘴角,沿着月色滑落在徘徊花白紫的花瓣上。

她沒有抽回手。

也沒有告訴他,她不叫幼卿,她可能,做不了他誓言裏許諾的那個人。

更沒有告訴他,這世間最不值錢的誓言,便是許在花前月下的,因爲花易落,因爲月易缺。

第六章

這日,一向視慕幼卿如洪水猛獸的洛府少主,竟突然來了慕幼卿住着的偏院,那目光如虎,幾乎要將慕幼卿給生喫了。

慕幼卿細想這些日子自己可曾有過招惹到這位的地方,忽然想起,似乎,有幾日未見着洛丈白了,再看洛府少主的神色,心中忽然突突急跳,有了不好的預感。

果然,洛府少主也不費言,直直地看着她說:“我大哥自前日同朋友外出飲酒,至今未回。慕姑娘,我不知道你究竟是爲誰而來,我洛府家財可任你們拿去,還望將我大哥還來,不然,大家就魚死網破!我保證你們連我洛府的一根草也拿不走!”

慕幼卿按捺住煩亂的心事,依舊是不緊不慢地坐着梳妝,輕輕淺淺地回道:“洛公子何必說這樣的話來嚇唬幼卿,幼卿如何捨得這滔天的富貴?你大哥的去處我自會盡力打探。”

她將緊緊捏在手心的鏤空雕着徘徊花的象牙梳輕輕放在梳妝檯上,越過邊上幾乎要把眼角瞪裂的男子出了府。

慕幼卿在相國府苦等半日,依舊不見相國公子出來見她,只好將聯絡的暗語留下,回了洛府。

此時已是點燈之時,洛府中燈火通明,她方進了正堂,便見相國公子正在座上飲茶,她猛地頓住腳,臉色在暖暖的燈火下冷得發白。

“你,怎麼會在這裏?”

“我在路上恰巧遇見了被襲的洛家大公子,特地送他回來。”

相國公子笑吟吟地道:“我聽說,這府中新闢了一處徘徊花田,前幾天晚上,還開了幾朵?不知幼卿可否陪我去賞玩一番?啊,當然,或者你更想先去看望重傷的洛大公子?”

慕幼卿的臉色在冷到極致後,反而恢復了平靜,相國公子是在告訴她,她做的所有的事,她的所有心思,他都知道。她此時陷入一種被毀滅的絕望,她所有的驕傲自持:才華、心機、城府,在他面前全都無用,全都救不了她。

“自然,是陪您賞花。”

第七章

相國公子離開時,已經過了晚膳時分,慕幼卿剛到洛丈白的院子裏,便聽到洛府少主同他哥哥大聲吵道:“你在金陵長了這許多年,誰不認識你!你又常在塞外,根本不曾得罪過誰,誰會在路上就劫了你去一頓好打?你傷成這樣……她卻陪着那個相國公子在賞花!他們分明就是一起的!哥,你的計劃都放棄了吧,這府中的富貴我們不要了,只要咱們都好好的。你,你別再和那個慕幼卿有牽扯了……”

慕幼卿靜靜立在畫角飛檐下,早上落了的雨沿着檐角有一滴沒一滴地砸在地上,她聽到洛丈白有些虛弱的聲音,依然是平日心比天寬的含笑嗓音:“哎哎,你別哭啊,別哭啦,哈哈,別哭了,看到你哭我會笑得傷口疼……”

屋門被惡狠狠地打開,洛府少主紅着眼睛奔出了他哥的院子。

慕幼卿聽到屋內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良久,上前敲了敲門。

洛丈白臉上倒是看不出什麼傷痕,閒閒地靠在軟枕上,見了慕幼卿眼睛亮了亮,調笑道:“剛哭走了一個,可別再哭一個。”

慕幼卿也不多話,伸手在他蓋在被子下的傷口上戳了一戳,洛丈白立刻狠吸了幾口氣。

“再笑啊!”

“別別,別戳別戳了!”

慕幼卿打開邊上的食盒道:“聽說你鬧着要喫阡陌巷的元宵,今天又不是十五,我照着你上次說的,給你做了一碗。”

洛丈白用勺子攪了攪,見那海棠色的湯中浮着幾瓣白紫的花瓣。

“放了徘徊花?”

“我豈會去做一碗贗品,自是有特別之處。”

燈下的慕幼卿,早已不是初見時謙雅恭順毫無生氣的瓷瓶美人,已染了幾分人間煙火。

洛丈白將溫熱的瓷碗放進她的手中,雙手覆住她微冷的手背,緊了緊,在她耳邊輕聲說:“幼卿,我知道那個相國公子想要洛府的錢財爲起事之用……幼卿,我寧肯助你的哥哥,我們今夜就去見他。”

慕幼卿眸光微動,緩緩點了點頭。

前往關外的商隊已經裝滿了貨物整裝待發,可見洛丈白早就做好了準備。慕幼卿扶着他上了馬車,低眸悄悄看了看相國府的方向,她派去送信的人,應該已經到了。

果然,未至城門,商隊便被相國公子帶人攔下。

“洛公子重傷在身,爲何這樣着急去關外?”

相國公子的侍從檢查那些貨物,卻發現只是一些尋常的茶葉絲綢,並沒有金銀之物。

相國公子見洛丈白靠在車內錦繡軟枕上神色淡定,冷笑道:“洛公子還是先回府吧,想必令弟也馬上就回去了。”

洛丈白的神色終於有些變了,爲掩人耳目,他與弟弟各自帶了一隊,分走兩個城門,他這裏只是普通商物,他弟弟那裏卻是滿載金銀。

洛府已是一片狼藉,府中衆人都被軟禁在一處,整個洛府誰都出不去也進不來。

洛丈白輕聲咳着靠在榻上,見左右沒了別人,才拉住面露擔憂的慕幼卿,小聲笑道:“別急,相國公子搜去的那些,大半是前些日子我弟弟買進的假金銀玉器……你哥哥這會兒肯定出了城。”

原來洛丈白受傷前那日,並不是出去與朋友喝酒,而是與偷偷潛入金陵的驃騎將軍祕見。兩人商定今日之計,由洛丈白兄弟引開相國公子的注意,驃騎將軍趁機混出城去與大軍會合,洛府中的錢財也早已分批由人帶去他的軍中。

慕幼卿的嘴脣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眸中的神色漸漸有了絕望的灰敗。

她要怎麼告訴洛丈白,比起相國,她更加不能見驃騎將軍?

附近巷間隱隱傳來柔柔的《綠腰》琴曲,洛丈白嘆道六朝金粉靡靡,這般存亡危急之際,城中還有人有這般雅興。

在那琴聲響了的第七日,驃騎將軍一路勢如破竹,攻下了金陵,入主皇城。

宮中派人來的那天,洛丈白拉住慕幼卿的手,看着她的眸光像是灼熱的星星,幾乎要發着光呼嘯過天際。他與驃騎將軍密約有二:一要保全洛府;二要將他妹妹的去留交給她自己決定。

慕幼卿卻只是輕聲道:“人言洛府富貴,但洛府終究只是富一些罷了,這個‘貴’字,終究只有我的哥哥能給我。丈白,我有我的富貴前程,你不要攔我。”

她與驃騎將軍、如今的新皇之間,橫着一道血海深仇,無論洛丈白怎樣幫助過他,她都不會被赦免,她若留下,洛府將傾。

她回頭最後看了一眼洛丈白,猶如苦浮橋前,望鄉臺上,再看一眼故鄉。

她平生心狠,但爲求生。洛丈白予她,是溫情,是淨土,而她,爲這溫情淨土,只能叛離,不能皈依。

尾聲

慕幼卿被關在宮中數月,終於等來了她的那瓶毒藥,她默默拿過,喝下去。

年輕的新皇在畫滿紫色牡丹的屏風後,對她說:“你原也是個可憐人,只是你欠我妹妹的,我終是要替她討回。這毒藥,一個時辰後會發作,把我妹妹的名字留下,你走吧,去你想去的地方,見你想見的人。”

她踉蹌着走到洛府,正見着洛丈白從一輛馬車上下來,剛要喊他,卻見他又親自將簾子打起,彎腰從馬車上扶下一個女子。邊上路人見了都贊這洛府大公子與他的新婚妻子很是恩愛。

她愣住,緩緩笑了。

他與她的,那些花前月下,那些笑容,那些眼淚,大約都不是假的。

只是,正如每一出唱舊了的風月戲,開場時,臺上的人演得入戲,臺下的人看得入迷,銅鑼散場,便沒人再當真。

她無視心口毒發的劇痛,端莊矜持地緩緩往洛府相反的方向走。她不是前朝公主,前朝公主已經葬在了前朝的皇陵中;她不是慕幼卿,“慕幼卿”正安享富貴在深宮;她成了一縷被遺忘的幽魂。

那一日,洛丈白帶着妻子和商隊啓程前往塞外,卻見着正對洛府的路邊有一座孤墳,便皺了眉問他弟弟:“前些日子這裏還沒有啊,正對着府裏,也真是晦氣。這是誰家的?看能不能找到,給些銀兩讓他們遷走了纔是。”

洛府的少主也皺了眉去看,卻見那碑上並無別的字,只刻了“徘徊”二字。他“咦”了一聲,對他哥哥說:“這兩個字看着有些眼熟,倒像是和你書房中掛的《出師表》出自一人。”

洛丈白狠狠敲了他弟弟的頭,笑斥道:“別胡說,那幅字的主人此時該在朱牆之後榮享這天下之貴。”

他弟弟遲疑地問道:“哥……你是不是還放不下她?我知道,你這麼匆忙地成了婚,是想斷了自己的念頭,怕自己一輩子抱着得不到的奢望自欺欺人……”

洛丈白笑着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止住他未盡的話,回頭看了那“徘徊”一眼,揚鞭催馬。

相思老紅豆,念卿易白頭。

平生空徘徊,阡陌留誰候。

作者簡介

莫卡 期刊作者

微博:莫卡1900

原文名:朱牆慕君,念卿白頭

我與他鬥棋煮茶也好,舉案齊眉也罷,又關皇兄什麼事呢?

我又聽說了一段你救我的話本,很是香豔呢

本文封面插畫師:龍軒靜。圖片已獲得插畫師授權,若轉發、使用,請諮詢插畫師@畫畫修仙的龍軒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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