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深度]印度疫情報道,到底是誰掌握着話語權

[環球時報駐印度特派記者 胡博峯 環球時報記者 郝爽言 任重]編者的話: “這次房間裏的壞人不是巴基斯坦……而是西方媒體。”印度“The Print”網站本月稱,自第二波疫情席捲印度以來,公衆對話裏一直充斥着“西方媒體偏見”這幾個詞。一些印度學者和評論員對西方媒體鋪天蓋地地描寫印度悲慘的場景頗爲不滿。讓他們尤其憤怒的是,有記者扛着攝像機進入醫院重症病房,還有媒體對火葬進行近距離拍攝或者航拍,而這些侵犯隱私和尊嚴的事情,他們在自己國家是不會做的。當然也有不同看法。一些印媒認爲,此類觸目驚心的場景反映了疫情的真實狀況,揭示印度政府應對不力。顯然,對於國際媒體的報道,印度輿論的反應是複雜的。去年第一波疫情期間,印度社會也出現了類似爭論。只是,兩輪疫情的特點不同,背後折射出來的現實問題發生了變化,印度輿論對國際媒體的“負面報道”態度也有了一定改變。

是直言不諱,還是具有“誤導性”?

英國廣播公司(BBC)以詳訊見長,印度暴發第二波疫情後,它通常率先披露“圍城困境”“疫苗短缺”“投機倒把”“國際援印醫療物資發放受阻”等“內幕”,可以說是走在批評莫迪政府抗疫不力、舉措失當的第一線。在一些敏感問題報道上,很多印度主流媒體也是在BBC披露了一些線索後才“被動”跟進。而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在印度疫情報道上喜歡突出弱勢羣體和“小人物”。因爲是電視臺,CNN記者更喜歡遊走於現場,通過在火葬場、恆河岸邊集會的採訪,配合相應的畫面,令報道顯得更具有“衝擊力”。

其他國際主流媒體則極盡遣詞造句之能事。英國《每日電訊報》描述道,“世界目睹了印度火葬場晝夜不停地燃燒、新冠肺炎患者喘息不止的可怕場景”。美國《時代週刊》記者阿尤布說,印度最新一輪疫情暴發以來發生的事情“前所未見”,責任在於“強人政治”。她批評“印度人民黨的明星政客們在疫情期間仍然與反對派互相攻訐”,莫迪政府也似乎“將疫苗作爲全球性的一項公關活動”,卻沒有采取任何措施加強公共衛生管理。美國《華盛頓郵報》則稱,印度新一波疫情“是一場本可以避免的悲劇”。

對於國際媒體關於印度疫情的描述、批判性報道,印度社會反應不一。《印度快報》、“連線”網站等媒體以“客觀”轉述爲主,有的甚至持認同態度。“連線”網站列舉道,法國《世界報》聚焦於印度醫用氧氣危機;美國《紐約時報》除了在國際版每日更新印度持續升級的危機,還發表經濟學家拉克西米納拉揚關於印度疫情“已經完全失控”的觀點文章。而英國《衛報》是要求印度政府爲新冠危機負責任“最直言不諱”的國際媒體之一,它上月以“《衛報》看莫迪的錯誤:一場失控的疫情”爲題發表社論(如圖),另一篇文章的標題是“系統已經崩潰,印度墜入新冠地獄”。“連線”評論認爲,針對國際媒體的報道進行研究很有意義,這有助於瞭解印度對疫情的處理引發了怎樣的反應。

當然,並非所有媒體都能對國際輿論中批評印度的聲音“泰然處之”。其中,英國醫學期刊《柳葉刀》5月8日的社論在印度引發了爭議。這篇社論說,如果印度到8月1日出現如預測的100萬新冠肺炎死亡病例,那麼莫迪領導的政府將要爲“自己造成的國家災難”負責。

印度《第一郵報》認爲,這篇具有“誤導性”的社論似乎只是爲了吸引關注,是爲了在全球範圍內詆譭印度。一些論述讓人想起英國殖民時期的涉印新聞報道。爲證明對印度的武力佔領是正當的,西方媒體和政治領導人精心策劃,試圖把印度描繪成一個滿是苦行僧和耍蛇人、沒資格獨立的國家。

印度政府對《柳葉刀》的這篇社論也非常在意。據“連線”網站報道,此文發表後,政府衆多部長和印度人民黨領導人開始分享由衛生部長拉傑什·布山提供的一篇博客文章鏈接,作者是孟買一家流行病中心的學者。布山稱讚此文內容“公平”,批評《柳葉刀》的觀點是“不平衡的”、有政治偏見的。

“他們報道本國悲傷場面時謹慎得多”

西方媒體對印度疫情報道在當地引發的爭論,主要圍繞兩個詞——偏見、雙重標準。印度“The Print”網站近日刊文說,相關指控包括西方媒體的“東方主義”,以及他們希望看到印度失敗。

新德里政策研究中心教授布拉馬·切拉尼前段時間撰文說,在報道任何大規模悲劇時,新聞界的一項基本規則是顧及受害者和悲痛者的感受。西方媒體通常在其國內遵守這一規則,但在報道非西方社會的災難時卻不管不顧。比如,在美國和歐洲疫情最嚴重時,電視攝製組闖入急診室去報道醫生和護士是多麼不可想象。然而,這些媒體卻向世人播放了印度醫院內的此種場景,毫不關心這種侵入行爲會如何影響生死攸關的決定。電視記者蜂擁到失去至愛親人的印度家庭面前,把他們的私人悲傷變成供西方人消費的公開場景。

切拉尼還對比稱,西方媒體在報道本國悲傷場面時要謹慎得多。比如,在報道爲埋葬紐約市疫情初期激增的新冠肺炎死者而挖掘墓地時,他們使用的是霧氣瀰漫、種着一排排樹木的曠野這種經過淨化的圖片。相比之下,印度在大流行中的經歷將以柴堆焚屍這種令人不安的形象爲世人銘記。“誠然,西方媒體不應被視爲鐵板一塊——事實上,是英美媒體占主導地位。”切拉尼寫道,但西方媒體對其他地方悲劇的報道往往宣揚文化刻板形象並侵犯隱私和尊嚴。

“只有一種方式能描述外國媒體對印度疫情危機的報道——臭氣熏天。”印度《每日衛報》刊文說,這些文章散發着優越感、甚至種族主義的味道,這種沒有能力、也不願意理解一種不同的文化,已經成爲西方世界的標誌。

也有印度媒體不認爲西方媒體的報道帶有“巨大偏見”。“The Quint”網站說,展現病患在醫院外排長龍、火葬場柴堆燃燒場景的照片反映了印度所處的可怕狀況,這些報道讓人們瞥見了“地面上痛苦的真相”,全球媒體也注意到印度目前“毀滅性的公共醫療狀況”。該媒體還舉例道,一些西方媒體對本國的疫情報道同樣“露骨”,比如BBC曾在其網站發佈題爲“我爲還活着的人挖墓”的視頻。“The Print”網站也稱,《華盛頓郵報》《紐約時報》等媒體刊登的有關印度新冠疫情死亡場景的照片,印度媒體也用過類似的照片。

圍繞西方媒體對印度疫情報道引發的爭議,清華大學國家戰略研究院研究部主任錢峯26日對《環球時報》記者表示,印度文明是東方文明的一部分,也是一個獨特的文明,西方主流媒體長期抱着道德優越感、以獵奇的心態在觀察印度社會百相,而這在疫情期間進一步放大了。錢峯特別提到,西方媒體對印度人火化屍體報道的背後忽略了他們的一個文化習俗——親友過世後,儘量不過夜保留屍體。

事實上去年第一波疫情時,西方媒體的“偏見性報道”就在印度引發了不滿。當地媒體人卡塔納·克里希納總結了國際媒體對印度“全國封鎖”的“雙標”態度。比如《紐約時報》去年3月24日的文章要求美國政府實施封鎖措施,稱“最糟糕的情形還未到來,聽聽醫學專家的建議吧”。但是6天后,該媒體針對印度的封鎖說,對勞工而言,這意味着“捱餓的指令”。《華盛頓郵報》也是如此,在發表題爲“先是中國,接着是意大利,美國能從嚴格的封鎖措施中學到什麼”文章後,稱印度封鎖導致“恐懼蔓延”,當地人擔心“會先被貧窮殺死”。

去年5月,印度觀察家基金會主席薩米爾·薩蘭撰文,直指BBC、《大西洋月刊》《華盛頓郵報》《紐約時報》等媒體在那段時間針對印度疫情發表“偏見性”報道和評論,從“超過一半人口感染病毒”等“危言聳聽”的消息,到嘲笑印度政府的治理能力,再到聚焦社會不平等現象。他寫道,這些“選擇性報道、裝飾性抹黑”似乎將印度及其龐大的人口描繪成“異類”,儘管當時“西方文明燈塔”紐約正在被疫情“灼燒”。薩蘭指責這些媒體“打着民主大旗反民主”。

爭奪話語權,印度欲打造“本土BBC

據《環球時報》駐印度記者觀察,與去年第一波疫情期間相比,當地輿論在第二波疫情期間對國際媒體“負面報道”的接受度其實更高了,直接原因是印度的公共衛生短板前所未有地被暴露出來,創紀錄的單日新增病例和死亡病例帶來的衝擊很大。所以,BBC、CNN、美聯社等媒體的新聞此間經常被轉載,立場偏左的新德里電視臺等媒體一度也跟進這些“負面報道”。       當然也有聲音認爲,不能讓BBC、CNN等西方媒體掌控印度新聞話語權。爲此,印度國家媒體全印電視臺(DD)計劃開通新頻道“DD國際”,尋求在重大國內、國際問題上向全球發出印度的聲音。“The Print”網站援引消息人士的話說,“DD國際”的目標就是成爲“BBC世界新聞頻道”那樣的“真正全球頻道”,確保不只有印度僑民觀看,而是吸引全球觀衆。

《環球時報》記者在印度常駐期間,經常與BBC、CNN、法國國際廣播電臺等媒體記者交流。由於英國與印度的歷史聯繫,BBC是最早進入印度的國際媒體,其影響力遠超其他外國駐印媒體。除了英語,BBC還使用印地語、孟加拉語、泰米爾語、古吉拉特語等多語種播發新聞,德里分社也是其最大的海外分支機構之一,當地僱員過千人。

不過,BBC在印度近百年間也多次陷入巨大爭議。曾在BBC德里分社工作的法國籍記者西蒙對《環球時報》記者說,上世紀70年代,BBC對印度一系列重大突發事件的現場報道奠定了其涉印報道的地位,但也引發了英國印度裔羣體和印度政府的反感,不止一次被印度當局驅逐出境。2008年,BBC印地語部將“孟買恐襲案”中的恐怖分子稱爲“槍手”,引發印度媒體激烈批評。

據《環球時報》記者觀察,在此次新冠肺炎疫情期間,國際媒體報道“尺度”比本地媒體大,前者往往不必過多地考慮黨派立場、社會關係、金主、受衆等現實問題。而像是Zee News電視臺總編輯兼首席執行官蘇蒂爾·喬杜裏是印度人民黨前主席、現任內政部長阿米特·沙阿的密友,印度電視臺的負責人拉賈特·夏爾瑪是已故前財政部長阿倫·賈特利的密友,沙阿和賈特利是莫迪2014年上臺時的功臣,也是後來其內閣中的關鍵人物,所以這兩家媒體對執政黨的政策褒多貶少也不難理解了。

一名印度媒體人對《環球時報》記者說,印度人民黨以各種方式介入當地大多數主流媒體,其影響力甚至已經覆蓋到在線媒體平臺上的個人播主——這是“公開的祕密”。他曾披露稱,印度一家電視臺的實際持有人是“國民志願服務團”(RSS)的成員。該組織與印度人民黨關係匪淺,莫迪曾在採訪中說,他從8歲開始就參加RSS的操練,後來爲該組織從事宣傳方面的工作。

最近,印度政府對輿論的管控則體現在與社交平臺之間持續發生矛盾。24日,印度警方突襲檢查推特駐印度的兩處辦公場所,起因是印度人民黨發言人的賬號被標註爲“被操縱的媒體”。上個月,印度政府要求推特和臉書刪除“批評莫迪處理新冠疫情不力”的相關帖子。這一系列事情引發《華盛頓郵報》等媒體關於“印度政府專注於挽救形象,卻不拯救生命”的批評。

針對印度對社交平臺採取的上述行動,錢峯對《環球時報》記者表示,這一方面反映出莫迪政府是一個較爲強勢、民族主義色彩較重的政府,面對批評,他們想要維護自身形象和權威。另一方面,從治理角度來說這也是無奈之舉。在自媒體日益發達的時代,關於疫情的謠言滿天飛確實會削弱民衆對政府的信任、加重民衆的恐慌,這不僅是印度政府,也是很多國家政府經歷社會發生動盪、災難時期要面臨的挑戰。值得注意的是,莫迪是目前在推特上粉絲最多的國家領導人。“他可以說是推特的政治受益者,現在卻需要管控該平臺的言論,也是挺耐人尋味的。”錢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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