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吴孟超院士的肝胆人生

(健康时报记者 张赫 尹薇 赵苑旨)“过了今天,我就再也看不见他了。”吴孟超的接班人、著名肝胆外科专家、上海东方肝胆外科医院教授沈锋在雨里一一送别亲友,说完这句,眼睛就湿润了。他说,跟在老师身边,已经37年了。

告别厅里,吴老的亲人站在遗体的左侧,和悼念的人一一握手互致哀思,几个女儿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

5月26日,上海小雨。鲜花铺满送别的路。

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肝脏外科的开拓者和主要创始人、原第二军医大学副校长吴孟超身盖党旗,穿着爱了一生的军装,和思念的人做最后的告别。

不舍得放弃任何一个病人

从北京赶来的徐富荣拿着一张和吴孟超院士的合影,在遗像面前久久驻足。

很多年前,徐富荣因工作认识了吴孟超。他认真看着每一束花上的留言,转头告诉健康时报记者,他曾把身边很多肝癌患者“推”给吴老,起初战战兢兢,怕大牌专家嫌麻烦。但没想到,几十年来他推给吴老近100个患者,硬是一个都没拒绝过。

“不管是农民还是工人,越贫困的患者,他越是心疼。”徐富荣说。

吴孟超对患者的好,就像他眼睛里的光一样坚定且不容挑战。他从不舍得放弃任何一个病人的决心,容不得半点“劝说”。

今年快60岁的王仁华在提起吴孟超时,瞬间哭了起来。退休前,王仁华是上海青浦医院的管教员。

“2012年,一个病情很严重的服刑患者在上海做了手术,但预后一直不好,就帮忙辗转找到了吴老。”王仁华告诉健康时报记者,那天她带着保外就医的服刑男孩,带着术后检查结果找到了吴孟超,在办公室里,吴孟超用满是皱纹的手一行行的指着结果,一个字一个字的去看、一点点解释病症的原理和预后,然后告诉患者,你要做一个“三好学生”。

看到王仁华和男孩满脸错愕,吴老笑着说,你要做我的“好学生”,听我的话,就会健康。

讲到快50分钟的时候,护士推门提醒,时间久了,要注意休息了。看到俩人不好意思的起身要走,吴老马上提醒护士关门出去,然后继续耐心讲完。

在王仁华带着服刑男孩告别后走到走廊转弯时,二人听到吴孟超很严肃地和护士说了一句:犯人也是人,也有好好活下去的权利。

“听完那句,小伙子眼泪就掉下来了,手里攥着吴大夫手写的预后方案,边走边哭。”王仁华说,那一年, 吴老90岁。

出了名的能为患者省钱,也是吴孟超的一大特点。 “医生应该想怎样解决好患者的病,让全家人都高兴,不能再给病人添麻烦,再从患者口袋掏钱。”他对科室医生说:“我们要多用脑和手为患者服务,器械用一次,‘咔嚓’一声1000多块,我吴孟超用手缝线,分文不要。”

如果病人带来的片子已经能够诊断清楚,绝不会让他们做第二次检查;同样如果B超能够解决问题,绝不建议他们做费用更高的CT或核磁共振;给病人开药,在确保诊疗效果的前提下,尽量给病人用便宜的药。不仅如此,他总要赶在病人麻醉前,意识尚清楚时去问候,几句寒暄就会让病人更安心地在麻醉中睡去。

对于吴孟超和患者之间的故事,编写《吴孟超传》的上海教育出版社编审方鸿辉先生曾在多个场合讲过这样一个细节:

2018年2月6日,他去看望吴孟超院士,聊到肝癌的外科手术、建立病人随访制度以及病友俱乐部等话题时,吴老兴致勃勃地讲了一个很有意味的故事:

大海退潮后,海边的沙滩上留下很多被搁浅的小鱼,在烈日下等待它们的似乎只有死亡。但有一个孩子弯下腰一条一条地捡起这些小鱼,重新扔进大海。旁观的一位大人对这个孩子说:“那么多小鱼你捡得过来吗?一条小鱼而已,有谁会在乎呢?”孩子一边不停地往海里扔鱼,一边说:“你看,这一条在乎,那一条也在乎。”

在吴孟超看来,这些小鱼如同患了肝癌的病人,被搁浅的小鱼,太阳一晒,难逃死亡。而吴孟超的手,总有一种改变命运的力量,一个都舍不得丢。

几十年来,病人的来信,吴老一定亲自拆阅、亲自处理,连咨询信和感谢信,他也从不让家人和秘书拆,他说这是对病人的尊重。收到的感谢信,凡是感谢他的,就悄悄地放在一边,表扬和感谢其他医生护士的,他一定会在信封上写明:予以表扬。

2012年,吴孟超被评为年度感动中国人物,颁奖词上这样写道:

60年前,吴孟超搭建了第一张手术台

到今天也没有离开

手中一把刀,游刃肝胆,依然精准

心中一团火,守着誓言,从未熄灭

他是不知疲倦的老马

要把病人一个一个驮过河

99岁的吴孟超,就这样,用近一个世纪的风霜,驮起了1万6千个患者的命和家,更扛起了中国肝胆事业生生不息的希望。

“我不就是个吴孟超嘛!”

5月25日晚上10点半,连斌刚刚从医院为吴孟超设置的悼念厅回到家。对他来说,吴老是一种精神,更是一股力量。

连斌跟吴老交集甚多。2005年到2013年,连斌是海军军医大学第三附属医院(上海东方肝胆外科医院)副院长,在那期间,吴孟超担任院长。

在20世纪90年代,连斌是原第二军医大学校办校长秘书,吴孟超是时任副校长。在连斌的记忆里,那时吴老70多岁,好像和现在没什么两样,总是精力过人。

“有一次学校统计,吴老一年出差60多次,平均一个星期1-2次。”连斌告诉健康时报记者,这个数字,一时间在学校引起热议。

后来他碰到吴孟超的助理,聊起高频率的出差后回来直奔手术台,老人会不会身体吃不消,助理笑着说,每次有人提醒,吴老都要说一句:“我不就是这样一个吴孟超嘛,就是爱手术,有什么大不了的?”

5月26日这一天,已经77岁的上海东方肝胆医院肝胆医院护理部原主任陆翠玉一早就冒雨来到了告别厅。满头白发的陆翠玉和老同事一起,小心翼翼的整理着衣衫,她想和吴老的最后一次合影里,留下最干净的样子:吴老是爱干净的。

陆翠玉回忆,吴老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无论手术难易,吴孟超都要陪病人查看实时超声波,仔细琢磨肿瘤位置,制定各种预案,不放心的病例还要召集弟子们会诊后方才上台。很多人会说,这样太累了,身体吃不消,吴老会马上生气的抬头:“我了解我自己的身体,有什么大不了?”

2010年那一年,88岁的吴孟超主刀完成的手术就有190台。有人记录过他和护士之间这样一段对话——

吴孟超:明天有什么手术?没有人排我。

护士:休息休息吧。

吴孟超:排吧!怎么搞的一个都没排。你去找一个。

所有学生都知道,吴孟超爱手术,也急着在有限的时间里,多救人。

在2018年7月14日播出的《朗读者》中,96岁的吴孟超如此自白:“治病救人是我的天职。”直到2018年,96岁高龄的吴孟超依旧保持着每周门诊、每年约200台手术的惊人工作量。

把吴孟超请进演播室,董卿的感慨是从一双手开始的。这双手天赋异秉,它在肝脏的方寸之地创造生的希望;这双手又异常细腻,它以截然不同于同龄人的敏锐与稳定,将万千病患托出病魔的沼泽地。

当镜头给到吴孟超双手的时候,这位老人还是下意识的局促了起来:一双手放在膝盖上,右手食指、无名指的关节,因经年累月与手术刀并肩战斗,它们都异于常人。其实,观众看不见的还有吴老的脚趾,因为长时间站立,它们也变形了。

节目中,吴孟超用一句话带过自己在肝脏方面的60余年时光,“因为中国也是肝病大国,死亡率很高。那个时候,肝脏没人敢开。所以我就攻肝脏,做标本研究,然后慢慢做临床,以后建立起来了肝胆外科。”

节目现场请来了吴老曾经的病人甜甜。当时她肚子里的肝脏肿瘤足有一个篮球大小,许多医生给她建议肝移植,但肝移植费用高昂,走投无路之时,姑娘和家里人来到上海,吴老发现,姑娘的肿瘤可以切除,肝不用换。

2004年,吴老已经82岁了。有些年轻同事劝他:这么大瘤子,人家都不敢做。你做了,万一出了事,你的名誉就没有了。吴孟超回答:“名誉算什么,我不过就是一个吴孟超嘛!”

2021年5月26日,在吴孟超遗体告别上,甜甜母女在看到吴老后痛哭到不能自已。如今,甜甜也是一个医护工作者。

就是这样一个吴孟超,创造了中国医学界乃至是世界医学肝胆外科领域的无数个第一;他翻译了第一部中文版的肝脏外科入门专著;他制作了中国第一具肝脏血管的铸型标本;他创造了间歇性肝门阻断切肝法和常温下无血切肝法;他完成了世界上第一例中肝叶切除手术;他切除了迄今为止世界上最大的肝海绵状血管瘤;他完成了世界上第一例在腹腔镜下直接摘除肝脏肿瘤的手术。

他不仅仅只是一个吴孟超。

最对的3个选择和2个遗憾

在连斌的记忆里,吴老很少提起自己的私事儿,但时常把“三件事儿”放在嘴边。

“第一件事儿是抗日期间回国,第二件事儿是入党,第三件事儿是当一个军人。”连斌告诉健康时报记者,吴老每次说起这三个最对的选择时,都仰着头摆着手,这不仅是三个选择,更是他一生的骄傲。

战乱期回国,他看到了一个满目疮痍需要自己去守护的故土,所以坚定了守护一辈子的心愿;党旗前宣誓,所以从艰难到手术台都需要自己搭的日子走到后来21世纪的繁华时,他一直牢牢守着初心,他经常说,共产党人,要吃得了苦,要时刻懂得让,把好的,留给人民;入伍从军,一身戎装。这以后,吴孟超对患者的爱,更“名正言顺”了,他说,军人生来就是保护人民的,军医本来就是来救人的。

所有人都知道,只要不上手术,白大褂里,他穿的保准儿是军装。

99岁的人生,很难百分百的圆满。

如果说,吴孟超负过哪位病人,有且仅有一位——那就是他的父亲。

“父亲是胆囊结石、胆管结石,后来黄疸去世了。我自己是学这一行,不能给我父亲医治,所以我很痛心。”在央视《朗读者》节目中,96的吴孟超提到父亲时,满眼遗憾和愧疚。

后来,吴孟超向组织请示,回了一趟马来西亚。

吴孟超院士是马来西亚归侨,在十八岁时为了抗日毅然回国参加战斗,从那之后就没能再见过父母。

“那次我到坟上去看他们,就在爸妈的墓前,我说:妈妈爸爸,我已经为国家做了一点事情,现在工作还是很好。”然后哭了起来。

吴孟超的接班人、得意的弟子沈锋告诉健康时报记者,这是吴老毕生的遗憾之一。

除了这个心愿,另一个吴老在晚年经常挂在嘴边的就是:想彻底消灭肝癌。

为了这个愿望,吴孟超整整奋斗了一生。

1997年,吴孟超亲自到德国,想把一位他八年前送走的学生找回来。这个人就是中国工程院院士、现任国家肝癌科学中心主任王红阳。

5月25日深夜,王红阳迟迟不能入睡。因为再过几个小时,亲手把她培养起来的老师吴孟超就真的“走了”。那天晚上,她告诉健康时报记者,自己永远忘不了吴老到德国的那天:漫天大雪,吴老162的身高,吃力地走向她,见面后只说了一句:回到肝胆医院(上海东方肝胆医院)吧,以后我还要在中国建肝癌中心。

王红阳后来毅然决定回国。因为对肝胆事业的一致狂热,王红阳在德国科学院的导师、诺贝尔医学奖6次提名的获得者也和吴孟超成为了挚友。后来长期和中国保持学术研究的合作。

“这条路太远了,等到肝癌能治愈的那一天,我相信吴老看得到。”王红阳坚定地说,她会和吴老的全部学生、和自己的学生一起,一直走下去。

“让他生气的事儿,太多了”

“那时候我们都是小孩子,吴老每次出差都会给我们带很多好吃的,但后来去到他家里才知道,一个大院长的家里,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陆翠玉回忆,吴孟超最容忍不了的几件事儿之一,就是收红包,吴老一生清贫,从未对钱有过任何欲望。

学生严以群曾在接受中国青年报采访时追忆,在他看来,这就是真实的老师,生气的事儿很多,可爱而又偶尔可“怕”。比如手术室的空调温度过低过高,他一定会不高兴,怕费电也怕患者不舒服;洗手间的洗手液盛得太满会流出来,他也要指出;下班走廊里灯火通明,他要自己巡视一圈,挨个关掉,动不动还要扣责任人“败家”的帽子;此外,还有开会不让用一次性纸杯喝水,打印会议材料只用半张纸的要求。。。。。。

吴老除了爱不释手的军装,很少买自己的衣服,那两套西装,也是穿了十几年。每天只吃食堂,基本上每天都要吃半根玉米,吃不完的饭菜绝不多打一两。如果看到周围有人浪费,他一定严厉的呵斥。

96岁那年,吴孟超在央视的节目上借读本寄语后辈:“孩子们,让别人去享受‘人上人’的荣耀,我只祈求你们善尽‘人中人’的天职。某些医生永远只能收到医疗费。我愿你们收到的更多——别人的感念。”

吴老的多位学生告诉记者,每天晚上深夜,都是老师处理信件和论文的时间,他对论文看得十分细致,哪怕是标点符号也不放过。从云南特意赶到上海的陈训如告诉记者,老师发过的最大的火儿,就是因为论文数据不准确,也是因为如此的严格要求,吴老的学生,如今才能支撑起半个中国肝胆外科。

这个世界,他是留恋的

“2020年1月18日,我像往常一样起给吴老拜年,不一样的是,去年这最后一次见,是在长海医院的病房里。”徐富荣指着怀里捧着的和吴老的合影说,也是在那天,他突然意识到,这个从不怕死的老人,开始留恋了。

徐富荣回忆,那天上午,他带着鲜花来到病房,像往常一样陪吴老聊天,说说这一年都干了啥。

但是就要起身告别的时候,吴孟超突然拽住了徐富荣的胳膊,满眼都是不舍得说,富荣,你坐下来,我们合张影吧。

听完这句,徐富荣愣了几秒,他知道,已经98岁的吴孟超开始留恋去看他的每一个人了。后来,吴孟超的大女儿为两人合影,照片中,吴老穿着病号服坐在病床上,手挽着徐富荣的胳膊,笑的像个孩子。

在很多场合,吴孟超经常笑着说:人嘛,都有人生终点的,每一天都过得有意义就够了。但也许是心里还有未完成的愿望,晚年的吴孟超,越来越留恋了,留恋每一个人,留恋这个世界。

连斌也回忆,自从2016年他退休,见到吴孟超的机会就变得少了。2018年,他被苏州一家公立医院返聘继续当院长,会定期从苏州回上海专程看吴老。吴老总会说:“小连,等我去苏州看你。”

2020年最后一次看望吴老的时候,临走前,吴老又说了一句:小连,等我去苏州看你。

“我连忙说好,拽着他说,希望他快点去。但一出门眼泪就掉下来了。”连斌说,他知道,吴老舍不得他了。

在告别仪式开始后,沈锋一直站在大门外的甬路尽头,和每一个悼念完的亲友一一拜别。

间隙,说起吴老生前让他最心疼的画面,沈锋的眼圈瞬间红了:“握着我的手说100,我明白是说百岁,他在世上每一天都想着工作,痛惜的是距百岁差了99天。”说完这句,泪水夹着雨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看到有两位老人被搀扶着走出告别厅,沈锋弯着腰,急忙淋着雨跑去扶起了他们。

上午10点28分,家人抱着吴孟超遗像缓缓走出告别厅。灵柩被海军仪仗战士抬进了灵车,众人哭喊着:吴老一路走好。

而此时,吴孟超的几百个学生均围绕在灵车前后,他们从海内外回家,为了见吴老最后一面。

时光回到几年前,一次手术后,疲惫的吴孟超告诉护士长:“如果我有一天倒在手术室,不要慌张,记住帮我擦一下。你知道我是爱干净的,别让人看见我一脸汗水的样子。”

国际歌的旋律依然回荡在雨里。中国肝胆事业,未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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