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15日,在中印邊境加勒萬河谷地區,中印雙方發生激烈的肢體衝突。衝突中,團長祁發寶身先士卒,身負重傷;營長陳紅軍、戰士陳祥榕、戰士肖思遠、戰士王焯冉相繼犧牲。

如何評價加勒萬河谷衝突對中印兩國關係的影響,該事件爲雙邊管控矛盾和建立信任措施帶來哪些經驗教訓?中印雙方如何看待對方在南海或印度洋的存在,雙方應該建立何種海上信任措施?中印雙方如何開展應對疫情的聯合行動?如何看待美日印澳四國機制的未來和影響,以及印度在該框架中的角色?

2021年6月10日,清華大學戰略與安全研究中心(CISS)舉辦“中印關係的前景與挑戰”線上研討會,CISS研究員、中國論壇特約專家、中央軍委國際軍事合作辦公室安全合作中心前主任周波主持會議。

6月10日,清華大學戰略與安全研究中心(CISS)舉辦“中印關係的前景與挑戰”線上研討會

加勒萬河谷地區衝突如何影響雙邊關係,帶來哪些經驗教訓?

南威哲(印度駐阿爾及利亞、阿富汗、馬來西亞、中國和巴基斯坦前大使):我作爲一個有不少經歷的外交官,可以從1988年12月甘地和鄧小平的會晤說起。

很明顯,鄧小平的主要觀點是,除非中國和印度的增長和繁榮都得到保障,否則21世紀不可能是“亞洲世紀”。鄧小平說,兩國必須合作,共同建設這樣一個“亞洲世紀”。我相信,這位高級領導人是真誠的,他相信兩國之間可以建立信任與合作。

在印度,這些年來,我們一直在尋找一個現實的策略來處理我們與中國的關係。我們必須考慮三個因素:第一點是如今的印度應該負擔不起和中國打一場全面戰爭。第二點是我們擔憂我們與中國存在一些重大且持續的信任問題。第三點是,印度不可能成爲任何國家的“衛星國”,這絕不可能發生。

從1988年起到今天,中印關係有四個里程碑。第一個是1993年,納拉辛哈·拉奧訪問北京時簽署的《關於在中印邊境實際控制線地區保持和平與安寧的協定》,這使雙方都致力於澄清邊境實際控制線。

第二個是1996年,時任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首次訪問印度,我們就建立信任措施達成了協議。他建議巴基斯坦在印巴分歧問題上擱置分歧,與印度走向正常的國與國關係。

第三個里程碑是2005年達成致力於一攬子解決邊界問題的政治指導原則協定,其中談到了邊境地區的定居人口等。

第四個里程碑是習近平主席的“六點建議”,包括了增進溝通,擴大投資,深化合作,加強在多邊事務上合作,照顧雙方的核心關切。對印度來說,邊境實際控制線的和平與安寧是一個核心問題。

2020年6月發生的加勒萬河谷衝突事件實際上改變了這一切。我們認爲對峙是事先計劃好的,我們能感覺到這是中國在給印度教訓。

在印度國內,衝突引發了對中國的憤怒、不信任和潛意識的猜疑。印度要向中國表明,第一,我們在政治、軍事、貿易、經濟、科技等領域都有選擇,應該不加抑制地運用這些籌碼。第二,我們要做好準備,保持與中國人在各個層面的溝通暢通。第三,雖然我們知道兵不厭詐,甚至迷惑性可能是中國戰術的一部分,但我們應該做好準備,使我們自己的反應和響應可預測、可信和透明。

從長遠來看,我們應該吸取什麼教訓?其一,我們應該確保邊境實際控制線兩側行動凍結,使之與目前的進程保持一致,並制定可持續、防禦性的巡邏協議。第二,我們需要找到印度嚴重依賴中國進口的重要產品的替代供應鏈,以便從長遠來看減少我們的脆弱性。第三,我們還必須準備好突破雙邊限制,尋找與中國合作的機會,促進周邊地區的和平。印度的外交需要多元化,必須依靠多種途徑和多重聯盟,重點放在與大部分國家“求同”,但與任何國家都不完全一致。

周波(清華大學戰略與安全中心研究員、中國論壇特約專家):讓我直截了當談談我的觀點,我們應該如何根據去年在加勒萬河谷衝突事件來處理危機。

首先,我真的很遺憾。之前雙邊領導人都曾表示,我們已經幾十年沒有向對方開過一槍。邊界爭端在世界上無處不在,在這個問題上,我們應該樹立大國共存的榜樣。

我不同意南威哲大使的說法,即這是中國預先計劃的,這絕對是一起偶然事件。邊界本身沒有劃定,況且這不是第一次出現對峙,這次只是變得更加暴力。我想說值得慶幸的是,我們沒有互相開槍。

中印軍長級現地多輪會晤是前所未有的。這爲我們兩國從該地區撤軍打下了良好的基礎。我們應該保持這樣的機制。另外邊防部隊也應該維持定期會晤和互訪機制。

從1993年到2013年,中印之間建立了政府和軍隊層面4個信任措施的協定,這比中國同任何其他國家的都要多,而且協議中的措施制定得非常詳細,但並沒有完全得到落實。

2020年6月15日,中印在加勒萬河谷發生衝突

海孟德(印度尼赫魯大學中文教授):或許我想請你們兩位評論一下,今天印中關係或雙邊關係運行的總體框架。框架的總體情況是由三個因素決定的:一是地方糾紛,二是地區對立,第三是作爲殖民地的過往歷史。

周波:中印之間的核心問題是在兩國擱置爭議的同時發展雙邊關係,使兩國間的邊境實際控制線處於可控範圍。

在邊境實控線的做法上,中國的做法和印度的做法幾乎是相反的。印度的方法更傾向於自下而上,先驗證實際控制線,而中國則希望採取自上而下的方法,互諒互讓,相互調整。至少我們可以按照四項協議做很多事情,確保衝突不會再發生。

南威哲:我們應該能夠在理解彼此立場的基礎上,就70年後如何繼續交往達成某種共識。

我們有一個光榮的歷史,幾十年來沒有對射過一顆子彈,我認爲這是兩國在所有層面能力的重要表現。邊境實控線走向的核實本身就是一個高度政治化的問題,我們可以達成一定共識,但同時,我們必須清楚地認識到,這是與邊界問題分開的。解決邊界問題唯一的辦法,首先是通過地方一級,交換雙方地圖的詳細座標,這是我們避免未來衝突的唯一真正有效的方法。

海孟德:我想起了俄國人的一句話:嘗試在不確定的過去的基礎上解決未來。

周波:我認爲,這種對實控線的核查是超越目前雙邊關係氛圍的,基於雙邊立場的巨大差異,在當下是不太可行的。但是,四項協議是非常詳細的協議,實際上可以在協議裏面找到更多的填充空間。按照協議,雙方都要避免在實際控制線附近舉行師以上,即15000人以上的大規模軍事演習。我們有這麼多空間可供補充調動,應該由易到難,首先找出協議中能有共識執行的部分,不然我們很難找到出路。

中印雙方如何看待對方在南海或印度洋的存在,以及雙方應該建立何種海上信任措施?

馬諾傑·喬希(印度觀察家研究基金會高級研究員):印度洋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地區。印度曾經警惕在印度洋的所有外部行動者,但現在印度的姿態已經改變,因爲認識到印度洋地區太重要了,是許多大國的商貿渠道,印度認爲自身對其安全與穩定負有特殊責任。

中國是印度洋地區最重要的貿易伙伴,2017年佔貨物貿易總額的16.1%。這一佔比是從2000年的4.8%上升到現在的16.1%。與此同時,印度洋地區與美國和歐洲等地區之間的貿易額實際上開始下降。

印度和中國在印度洋地區的合作,離不開雙方跨越陸地邊界安全關係框架的努力。南威哲大使指出,就印度而言,有一種範式正在改變發展。印度海軍在印度洋北部有着突出的存在感。從安全角度看,印度的地理位置也具有明顯價值。

多年來,印度與該區域國家以及在該地區活動的外部大國建立了重要的網絡。我對印度海軍是否願意與解放軍合作以確保印度洋地區的安全和穩定持懷疑態度。由於陸地邊界問題,中印關係目前處於不斷變化的狀態。我認爲調整中印關係的時候到了。

錢峯(清華大學國家戰略研究院研究部主任、研究員):在我看來,首先,中國和印度分別是該地區最大的兩個國家。第二,我們對海洋地區的利益有着天然的需求。第三,從地區安全角度,也定義了該地區的特殊性。

它反映了一些普遍的問題。第一,中國和印度正處於崛起時期,都是大國,雙方都需要保存和鞏固主權權利、安全和發展。我認爲第二點是海事問題,這是我們之間缺乏戰略互信的延續。印度認爲中國正在建立包圍印度的“珍珠鏈”,而中國也對印度參與四方安全對話機制感到不滿。第三,我認爲在地緣政治和地區安全等領域,現在第三方力量在增加。

中印應該建立海上信任。我認爲我們在海洋問題上有很多相似之處:第一,在過去幾千年裏,我們都是海上強國。第二,我們是海陸大國,需要就安全和發展環境進行全面磋商。歷史上,我們兩國都曾遭受過外敵自海上入侵,都曾遭受過西方國家嚴重的殖民痛苦。第三,我們也相當關注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第四,我們兩個國家最重要的經濟發展新興地區都分別位於沿海地區。中印關係正處於十字路口,我們會有各自偏重,但作爲像印度和中國這樣的文明國家,風物長宜放眼量。

周波:中國在印度洋有很多利益,但中印兩國在印度洋沒有利益衝突。在陸地邊界問題上,我們有問題,但在印度洋,我們沒有問題。在海洋問題上,中國的立場其實與印度的政策很接近,中印都反對外國在本國專屬經濟區進行影響自己安全的軍事活動。隨着中國人民解放軍在印度洋活動的增加,以及印度可能根據“東向行動”政策在南中國海活動的增加,也許我們可以開始討論雙方海上的交往規則。

馬諾傑·喬希:我想說的一點是,由於陸地邊界上的困難關係,我們在海洋地區進行合作的潛能沒有得到滿足。我們的問題是建立互信機制,我很坦率地說,陸地邊界處在非常複雜和困難的局勢中。因此,考慮到印度的地理中心位置,它的海洋部分也就是印度洋麪臨的問題最小。

周波:恰恰因爲我們在陸地邊界上有分歧,我們應該儘量擴大我們在其他領域的合作。其次,作爲世界上最大的出口國、第二大進口國和最大的貿易國,中國的利益無處不在。我們需要保障在印度洋周邊地區工作的約1百萬中國人的安全。

自3月以來,印度疫情引發全球關注。圖爲北方邦的新冠患者,在一處錫克教謁師所吸氧治療。(新華社)

中印雙方如何開展應對疫情的聯合行動?

馬杜裏瑪·農迪(德里中國問題研究所副主任):鑑於去年地緣政治緊張局勢的加劇,中印之間衛生合作範圍這一重要問題常常被忽視。過去,印度和中國之間的衛生協議是非常分散和遞增式的,而現在,隨着國家間合作和透明度的提高,必然需要採取更多的行動對該地區的防疫和傳染病進行遏制,使應對措施更加可持續。不僅在疫情爆發和流行期間,而是從疫情開始前就防止其蔓延。

在全球層面,印度和中國都是多邊倡議的一員,在共同進行預防、檢測、治療和管理疾病方面可以取得很多成果。首先,是醫藥,其次,是醫療技術。考慮到各自的優勢和弱點,(中印)彼此之間有很多值得學習的地方。

鑑於傳染病傳播的跨國特性,我認爲衛生安全應該很好地被納入外交政策。須在區域合作框架中納入一項更廣泛、可持續的區域衛生安全政策,以減少傳染病的傳播。而在衛生和發展方面的合作,也將有助於聯合國可持續發展目標的實現。

李莉(清華大學國際關係研究院副院長、南亞研究中心主任、世界和平論壇副祕書長):這次抗疫合作實際上受到政治關係的影響很大。我想和大家分享幾點。

第一個是馬杜裏瑪提到的,自新冠肺炎疫情爆發以來,雙方就一直保持着合作。我們非常感激在武漢遭遇新冠肺炎疫情時,印度向中國提供了援助。而當第二波襲擊印度時,中國政府首先表示願意提供幫助。這樣的抗疫合作到目前爲止,實際上是兩國政治關係的體現。事實上,我們在這個問題上有很大的合作潛力。據我的瞭解,印度過去沒有接受過外國的官方援助。而這次由於疫情嚴重,印度開始改變政策,但沒有對中國提供的官方援助做出回應。這是我的觀察,然而我認爲,即便是雙方在抗疫方面的剋制合作,也蘊含着重要的政治信息。在中印邊界僵局尚未解決、互信受到嚴重挑戰的情況下,抗疫鬥爭爲中印雙方提供了溝通和改善關係的平臺。

在我個人看來,如果中國和印度不能成爲朋友,至少我們不應該成爲敵人。在雙方政治關係仍然緊張時,我們可以從抗擊新冠疫情開始由簡單到複雜的合作。對此,我有以下一些建議:第一,加強在多邊機構中的合作與協調。第二,中印應探討在南亞、東南亞開展疫苗合作,他們是我們共同的鄰居。爲早日結束疫情,需要協調一致的區域解決方案。最後且重要的是,中國和印度應該啓動衛生對話,抗疫鬥爭合作也可以轉化爲互信建立機制。

如何看待美日印澳四國機制(QUAD)的未來和影響,以及印度在該框架中的角色?

海孟德:我的第一個觀點是,印度學者認爲“一帶一路”倡議、中國在印度次大陸的擴張,本質上是爲了恐嚇印度、阻礙印度經濟增長,中國學者不同意;同樣,印度的學者也不贊同中國人所說的,印度全面發展與美關係,以及印度積極主動加入美國在該地區主導的聯盟是爲了遏制中國。

事實上,印度對QUAD的看法是,這是一個鬆散的聯盟,基本上是爲了政治協調和磋商等。這不是一個嚴肅的軍事組織,不是用來遏制中國或平衡中國在本地區的擴張等。

我的第二個觀點是,中國在與鄰國領土爭端中的行爲激進,即使中美關係沒有這麼緊張的時候,中國在與鄰國的領土爭端中也表現得咄咄逼人。

第三,如果中國一方面選擇打“百年屈辱受害者”的牌,另一方面又對鄰居採取“恐嚇”行爲,來抵制美國或告訴美國孤立中國的後果,那麼我認爲中國需要做一些嚴肅的反省。

中國的總體目標如同過去40年一樣,是實現經濟發展和人民生活富裕。那麼,中國必須展現出打破思維定式的能力。中國在與鄰國交往和部署等方面,應該避免一刀切的做法,哪怕意圖是好的。

2021年3月12日,美日印澳四邊機制首次峯會(資料圖片)

達巍(清華大學戰略與安全研究中心副主任、教授,中國論壇特約專家):當我們現在討論中國、印度、美國三個國家的關係時,要注意在當前世界政治的語境中去準確地理解三邊關係。我認爲有兩點應當特別注意。

第一,如何在今天中美關係快速變化的大背景下去穩妥地處理中印關係。

中國和美國的雙邊關係正在進入一個以競爭爲主要特徵的新時代。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印度在中美之間能夠保持一定程度的平衡,我認爲更符合其國家利益。但是過去十幾年,美印關係的發展難免讓很多中國人感到憂慮。儘管我們知道印度有着非常悠久的戰略獨立傳統,但是最近這些年我們在中美印三邊關係中感受到的信號主要是負面的。很多中國人都有一個印象,就是印度近年來越來越倒向美國。無論是“四國機制”還是“印太戰略”,印度都在其中發揮着核心作用,這就難免讓人對印度的戰略意圖感到憂慮,認爲印度在與美國聯手對付中國。這種擔憂也會影響中印雙邊關係,恐怕也不符合印度的利益。

第二,我們經常談論“四國機制”或者“印太戰略”是否會變成“亞太小北約”,也就是說變成美國引領的多邊同盟體系。

在這個問題上,我們需要看到,冷戰結束以來,聯盟政治並不符合國際政治的大方向。美國實際上在冷戰結束後並沒有締結任何一個新的盟友關係。在今天的世界政治中,建立一些正式的、以集體安全爲目的的聯盟體系不是潮流。我個人認爲“四國機制”並不會變成“亞太小北約”。實際上,今天的北約都已經不是冷戰期間的北約了,又何談“亞太小北約“呢?所以四國機制也好,印太戰略也好,都是一些國家圍繞特定議題組成的相對比較鬆散的機制,其中一個很大的因素當然是應對中國,但是這和”亞太小北約”還是兩回事。

我們處理中印關係一定要有專業主義的精神。中印雙邊當然有很多矛盾,但是更重要的是戰略層次的關係。印度和中國將是本世紀世界上最重要的兩個國家,我們必須將中印關係處理好,不能被雙邊層次的邊界衝突等問題牽引,影響了中印這兩個具有重大全球戰略意義的國家之間的關係。同時,我希望印度不要用冷戰期間的聯盟思維去看待中美印三國的關係,因爲這不符合印度的戰略傳統和國家利益,中國也沒有必要一看到美印合作就套用到聯盟思維上去。今天這個世界跟冷戰時期是大不相同了。

海孟德:我們不要忘記,中國、美國和印度三者都是擁核國。我認爲這三個國家都不希望發生任何形式的軍事衝突或緊張局勢升級。第一,到目前爲止,這四個國家只是鬆散地聚在一起,印度在四國機制中有一個非常獨特的位置或角色。第二,如果你看看這四個國家,印度是(除美國外)唯一的核大國,日本不是,澳大利亞也不是。

周波:我不相信四國機制會有一個光明的未來,但我也不相信它正朝着成爲軍事聯盟或反華俱樂部的方向發展,因爲你們誰也不願爲了其他三個國家的利益而犧牲同中國的雙邊關係。我在想,如果中國和印度堅持不結盟政策,這將是對世界特別或共同的貢獻,我們應該繼續堅持這種不結盟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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