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推出數字遺產功能

文/ 陳敏

編輯/餘樂

父親去世多年後,林先生突然在QQ上收到了他發來的一條新消息。那個熟悉的“鬥地主”頭像由灰變亮,再一次跳動起來。

林先生盯着看了好一會兒,點開卻發現是一條詐騙廣告。一問,好幾個共同好友都收到了同樣的消息,“估計是機器人羣發,賬號的名字、簽名、資料都沒變,肯定是被盜號了。”

令林先生意外的是,當自己找到QQ客服申訴時,對方竟然也表示沒辦法。當時,找回QQ賬號需要提供初始密碼和本人身份證。他想不通:“盜號的不用密碼,做兒子的反而要密碼?”

無奈之下,林先生只能給“父親”發消息說明情況,希望能要回賬號。父親去世時,微信遠沒有達到如今的普及程度,這串九位數的號碼就是他在網絡世界中存在過的唯一證據。

然而,林先生始終沒有等到回應,賬號再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林先生的遭遇絕非孤例。社交平臺上,“怎樣追回逝者的微博賬號?”“玩家死後遊戲賬號怎麼辦?”“家人去世了,怎麼解鎖他的iphone手機”這樣的問題和求助層出不窮。

今年6月,蘋果在全球開發者大會上嘗試提供一個可能的答案——數字遺產計劃。該項服務將允許用戶在生前指定數字遺產聯繫人,一旦確認離世,該聯繫人可以申請訪問逝者的照片、信息、備忘錄、通訊錄、文檔等數字遺產。

蘋果數字遺產訪問頁面

但在具體情境之下,數字遺產的問題往往是更爲複雜且棘手的。

在前數字時代,人們遭遇親友離世時,只需整理他們的房間,打包他們留下的財物、生活用品和書信日記。如今,逝者龐雜的網絡痕跡和數字資產正向我們提出新的拷問:如何定義數字時代的遺產範疇?逝者隱私權和家屬知情權哪個更重要?究竟該由誰來繼承我們的數字遺產?

被“偷走”的數字遺產

2020年11月,伊明一位已經去世的朋友突然更新了微博:作家三毛的一段語錄,還有些意義不明的字符。伊明心裏一驚,趕緊點進朋友的主頁,才反應過來是被盜號了。朋友之前發的內容都被隱藏,取而代之的是滿屏的勵志雞湯文。

從那以後,這個賬號就時不時地活躍在伊明的首頁。幾次申訴後,賬號徹底消失了,朋友之前發的一千多條微博也隨之不見。

數字遺產,是指被繼承人死亡時遺留的網絡權益和財產。大體而言可分爲兩類,一類是與物質財產有關的虛擬財產,包括支付寶中的餘額、淘寶網店、遊戲裝備等。另一類是具有人身屬性的網絡遺產,譬如伊明朋友微博這樣的社交平臺賬號、儲存在雲端的文件、照片等。

前者與傳統財產更爲相近,有明顯的財產屬性,目前已有合規合法的繼承流程。一般只需向平臺提交死亡證明、親屬關係證明、繼承人身份證件等相關文件便可順利繼承。

相較之下,具有人身屬性的數字遺產由於涉及到人格權和網絡技術倫理的問題,一般被排除在遺產範疇之外,也因此尚未得到相關政策的保護。像伊明朋友所遭遇的“二次死亡”,正發生在互聯網的每一個角落。

雖然未能成功追回被盜的賬號,但林先生最近又開始偶爾發消息給“父親”了,“告訴他一些我的近況,也算是一種悼念,就像是燒紙寄託思念一樣。”

不過,他也有了新的擔憂,父親去世已經快十年,而根據QQ號碼回收規則,普通QQ號碼3個月未登錄,就可能被回收。

騰訊QQ此舉也確實有據可依。爲便於平臺管理,《QQ號碼規則》8.2條規定,未經騰訊許可,非初始申請註冊人不得通過受贈、繼承、承租、受讓或者其他任何方式使用QQ號碼。當用戶勾選“我已閱讀並同意相關服務條款和隱私政策”的時候,就已被默認知曉賬號的所有權歸平臺所有。

回收,一度是國內互聯網公司對於逝者數據的通行處理方法。在支付寶,賬號可能被註銷的期限是“連續12個月未使用”;微信服務協議中規定的是“長期不登錄該賬號”,理由則是“以免造成資源浪費”。但誰也說不清長期究竟是多久,正如實際情況下,有網友幾年不上QQ仍能順利登錄。

林先生只能祈禱,父親遊蕩在網絡世界裏的賬號不會被系統察覺。這也是大多數時候,家屬在面對逝者消失的數字遺產時的態度,雖然遺憾,但仍會選擇沉默。除非引起較大的輿論壓力,網絡平臺本身很難有動力推進相關規則的改善。

2020年9月,爲解決逝者賬號頻頻被盜造成的負面影響,微博發佈了《關於保護“逝者賬號”的公告》。公告表示,對於用戶反饋的逝者賬號,將在覈實情況後設置爲保護狀態。處於保護狀態的賬號不能登錄、不能新發或刪除內容、亦不能更改狀態。

同年,視頻彈幕網站嗶哩嗶哩(以下簡稱B站)也發佈公告宣佈推出紀念賬號功能,向逝者表示哀悼。

“我們一開始做紀念賬號時考慮到賬號存在被盜用風險,所以設定了禁止登錄。” 此外,充電、打賞功能也一併關閉,賬號原有內容在無不可抗力的情況下將繼續保留。但B站方面表示,截至目前,申請紀念賬號並已通過審覈的人數相對較少。經筆者查詢,公告內提到的“卡夫卡鬆餅君”與“虎子的後半生”兩位因癌症去世的UP主也尚未被列爲紀念賬號。

遺產還是遺物?

爲了拯救自己身後的數字遺產,今年29歲的塗俊傑從三年前開始執行一項遺書計劃。他在QQ郵箱裏設置了一封定時郵件,到期的前一週內,塗俊傑每天都會收到修改日期的提醒。如果沒能及時延後,他事先整理好的遺囑文件夾就會被髮送給一位密友。根據約定,這位朋友會將郵件內容轉發給塗俊傑的父母。

最初,文件夾裏包括了給父母的一封信、銀行卡餘額和密碼、常用網絡平臺的賬號密碼以及相冊、視頻、日記、通訊錄等數字資料。2019年,塗俊傑又新增了“最後一條朋友圈計劃”。他錄製了一段半小時的視頻,假如自己遭遇不幸,希望父母能幫忙發佈,作爲和朋友們最後的告別。“生命無常,如果發生意外不在了,不想留下任何遺憾。”

武漢的徐先生正是在一次與意外擦肩而過的經歷後創立了“與親書”項目。這是一個爲用戶提供網絡資產線索托管與移交服務的產品。用戶首先需要梳理自己有哪些網絡資產,並提供資產賬號或線索。平臺會持續關注用戶的在線狀態,一旦確認失聯,就會聯繫預留的緊急聯繫人,進行數字遺產線索的交接並協助繼承。

但最終,“與親書”在上線僅半年後就停止了運營,用戶規模不到一萬,也未能實現盈利。

“大多數人覺得很新奇,但真正動手去梳理線索的不多。”徐先生反思,當時人們對於數字遺產還不太重視,需要很長時間教育市場,項目的商業價值十分有限。“之後陸續也有創業者聯繫過我,想做類似的產品,但聽了我們的運營情況,要不就是放棄了,要不做了也沒什麼起色。”

從“與親書”上線的2016年到如今已經又過去五年時間。在這五年中,中國網民規模從7.31億人增長至9.89億人,第一代互聯網原住民也已近而立之年。以國內註冊用戶最多的軟件微信(含WeChat)來看,其月活躍用戶從8.89億持續增長爲12.4億。在不久的將來,數字遺產的繼承將成爲個人、平臺和社會都無法迴避的問題。

2021年開始實施的《民法典》繼承編中,就刪除了從前對遺產形式的列舉,規定“遺產是自然人死亡時遺留的個人合法財產。依照法律規定或者根據其性質不得繼承的遺產,不得繼承。” 

對外經濟貿易大學數字經濟與法律創新研究中心執行主任許可認爲,這一更改拓寬了對遺產的解釋空間,而網絡虛擬財產可否繼承的核心,在於其是否具備經濟價值。

“如果沒有財產屬性,就不能在數字遺產的法律框架下討論,而應該是個人信息保護的問題。”但許可補充道,二者有時存在交叉性,像銀行存款、房產這樣的合法遺產也承載着個人信息,而個人信息有時也有附加的財產價值,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擁有大量粉絲的大V。

根據中華遺囑庫公益推广部負責人龐華幸介紹,2020年度有10.69%的80後立遺囑人在遺囑中提及虛擬財產。90後的遺囑中,這一數字達到21.35%,其中不乏微信、QQ等處於模糊地帶的“軟資產”。

北京的楊女士就在遺囑中特意提到希望將公衆號留給孩子。雖然目前國內尚無繼承公衆號的先例,但在2019年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審理的全國首例微信公衆號分割案中,一個擁有超10萬粉絲的公衆號被判定爲具有340萬的市場價值。

楊女士的賬號還遠算不上大V,但她經常分享工作中的總結體會和育兒日記,也積攢了一部分粉絲和打賞。“看小孩自己將來的意願,如果有興趣繼續運營也可以。”楊女士表示,更重要的是想讓孩子瞭解自己的媽媽也曾學習過、工作過、生活過、奮鬥過。

90後胡寶華則把微信號寫入了遺囑,第一繼承人是媽媽。“我覺得最貴重的還是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在我的生活工作中,很多朋友都幫助過我。這些聯繫方式還是要依靠微信。”除此之外,對於從事保險行業的胡寶華而言,微信裏的客戶資源更是一筆寶貴的財富。

但大部分普通人的網絡遺產既沒有商業價值,也缺乏人際關係價值,準確地說,只能被稱爲“數字遺物”。不過,財產權概念的內涵與外延始終是在動態變化之中的,更何況對於逝者家屬而言,這些數字遺物或許具有難以衡量的情感價值。

英國心理諮詢家伊萊恩·卡斯凱特(Elaine Kasket)曾在《網上遺產:被數字時代重新定義的死亡、記憶與愛》中提到,經常使用社交媒體的人會從逝者的社交媒體中得到難以估量的安慰,而對一個數字實用主義者來說,這或許意味着難以承受的情感痛苦。

小劉對於這種複雜的情緒深有體會,在父親去世幾天後,他突然感到一陣“想牢牢抓緊點什麼的衝動”。

幾乎沒有細想,他就解鎖了父親的手機——密碼是六個零,相當於沒有設置。在父親的相冊裏,他發現了很多妹妹的照片,全是學校老師發在班級羣裏,又被父親一張一張保存下來的。再往下翻,是父親晚上獨自去公園時拍的照片,像素低,取景也不正,有的甚至鏡頭都被手指擋住了一角。

看着看着,小劉就哭了。他想起曾經答應給父親換一臺拍照功能好的手機,但被拒絕了。小劉開始想象,如果父親還在,就能給他換臺手機,教他怎麼用網格線取景,陪他逛公園,然後在手指擋住鏡頭的時刻提醒他。

之後的日子裏,小劉總是忍不住打開那部手機,“想看看他拍了些什麼,和誰說了話,再點開語音聽聽他的聲音。”小劉承認,自己的行爲確實有窺探個人隱私的嫌疑,“但當時實在太需要它們了,明明知道再看下去只會更難過,卻又忍不住不看。”

誰是逝者隱私的守護者,親友還是平臺?

在日劇《人生刪除事務所》中,一家名爲dele.LIFE的事務所專門負責替委託人解決死後的後顧之憂——清理不願被人知曉的電子數據。

這大概是生於互聯網時代的人們夢寐以求的服務。許多人一想到自己在各個社交平臺人格分裂似的發言和自我表演可能在死後曝光,就感到羞恥程度不亞於二次死亡。也難怪“死前要一鍵註銷所有賬號”、“掀開棺材板也要把硬盤格式化”的打趣總是能得到網友高贊。

在文化品牌“未讀”發起的“網上遺產大辯論”中,4683人表示不願意在離世後讓家人查看自己的網上隱私,佔調查參與者的83%。但當被問到“希望你的朋友圈等網上遺產被永久保存還是即刻刪除”這一問題時,更多人開始猶豫——53%的參與者選擇永久保存,47%則希望即刻刪除。

數字化讓人們面對遺物的態度變得矛盾,我們一方面期待保存在這個世界的痕跡和回憶,另一方面,隱私二字像一根針,時刻攪起心中的不安。

這種不安不僅是對於逝者的,也是對於繼承人的——想象打開一扇去世家人的房間門和破解家人的微博密碼,哪一個需要跨越更大的心理障礙?而對於在世者而言,設想你發出的每一條信息、每一封郵件,未來都可能落入並不熟悉的第三人手中,無疑也會引發不安的情緒。

網友“七樓”的爺爺去世後,微信號被奶奶留了下來。老人家上了年紀,總是忘記切換回自己的賬號。

“每次收到‘爺爺’的消息,恍惚間都會相信他還活着,然後就是更大的失落,一點騙自己的可能都沒有了。” 七樓說。

即便如此,七樓仍覺得相比於平臺,親人摯友纔是處理逝者賬號的最佳人選。在前文提到的調查中,94%的參與者也認爲互聯網平臺無權處置逝者的賬號。

以世界虛擬財產繼承第一案爲例,2004年,年僅20歲的美國士兵賈斯汀·埃爾斯沃思(Justin Ellsworth)在伊拉克陣亡後,其父向雅虎公司索要兒子的郵箱密碼,但雅虎公司以保護用戶隱私爲由拒絕。最終,法庭判定雅虎公司可以不提供郵箱登錄名和密碼,但需製作一張包含郵箱內所有郵件的CD交給逝者家人。

這一判決將“虛擬入口”與賬號內“虛擬資產”予以區分,爲此後互聯網公司處理數字遺產的問題提供了參考路徑。

2015年,Facebook在原本的紀念賬號政策基礎上增加“遺產聯繫人”功能。用戶可事先選擇自己死後賬號的命運——註銷或請人代爲打理。遺產聯繫人的權限包括髮布悼文、修改用戶頭像和封面、接受好友請求等,但不能登錄賬戶或查閱消息。

“千禧一代是生活在網絡空間中的,他們的死亡也會發生在網絡空間。”許可認爲,未來國內平臺也應該在用戶服務協議中增加相應條款,讓當事人自行決定數字遺產的歸宿。

首先需要尊重用戶遺願,其次則是近親屬的意見。今年4月公佈的《個人信息保護法(草案二審稿)》新增了第四十九條規定:自然人死亡的,本章規定的個人在個人信息處理活動中的權利,由其近親屬行使。

“(這表明)近親屬可以行使查詢、更正、刪除、複製等一系列權利,”許可解釋道,“但這一條也引起了很大的爭論,最後會寫成什麼樣還有很多不確定性。”

另一個問題是,互聯網服務提供者有能力一直保護逝者的數字遺產嗎?

據估計,目前Facebook上的逝者賬號爲3000萬左右,約佔全球30億用戶的1%。牛津互聯網研究所相關研究曾指出,假設這家全球最大的社交巨頭能保持每年13%的新用戶增長率,到2110年左右,Facebook上去世的用戶就將反超活躍賬戶。

不斷增長的死亡用戶無疑將對網站運維提出巨大挑戰,而如果需要處理過世用戶隱私引發的糾紛,則需要更大的人力物力。B站紀念賬號相關負責人就告訴筆者,現行的人工審覈模式需耗費很多時間,爲維持紀念賬號功能,正在探索更輕量的運營解決方案。

不過,在被一塊塊“賽博墓碑”佔領之前,平臺本身可能已經消亡。根據IT桔子“死亡公司公墓”不完全統計,僅2021年上半年就有769家公司倒閉,其中多數都依託於互聯網而生。

黃迪是在2019年5月24日的下午收到網易雲相冊的停運通知郵件的,那時距離網站正式關停只剩不到幾小時的時間。也許是因爲太多用戶都在集中搶救資料,在最後的幾個小時內,小迪一直沒能登錄雲相冊,只能眼睜睜看着照片煙消雲散。

2020年9月28日晚23時59分,自2014年起就已名存實亡的騰訊微博停止服務和運營。在風頭最盛的那幾年,騰訊微博註冊賬戶數曾超5億,日均活躍用戶超1億。但騰訊微博團隊解散之後,無法登錄、賬戶被清空的情況就時常出現。

在一切消失以前,小劉把父親手機裏的數據、微信聊天紀錄和圖片都一一備份。他一直沒再和妹妹聊起過爸爸,但想着如果今後她問起,可以把這些內容轉交給她。這半年來,小劉變得害怕打開那臺手機,但只要知道還在,“就安心了”。

* 應受訪者要求,伊明、七樓、黃迪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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