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釋放布蘭妮:一場漫長的鬥爭

近日,“小甜甜”布蘭妮·斯皮爾斯再次出現在公衆視野,起因是她請求法院解除父親傑米·斯皮爾斯對自己的永久監護權。同時,在社交網絡上,由布蘭妮粉絲髮起的“釋放布蘭妮”運動已進行多年。本文系統梳理了國內外多家媒體以及相關領域專家的各方觀點。

文/肖舒妍

近日,在世紀之初風靡全球、一時風頭無兩的女星“小甜甜”布蘭妮·斯皮爾斯再次出現在公衆視野。但這一次,不是因爲她讓萬人空巷的全球巡演,不是因爲她熱銷3000萬張的個人專輯,而是因爲她請求法院解除父親傑米·斯皮爾斯對自己的永久監護權。

在6月23日的庭審中,布蘭妮通過語音連線,向法官講述了過去13年中,自己遭受父親及其工作團隊的虐待,具體內容包括被迫長時間、高強度工作,接受非自願並有較大副作用的精神治療,安置節育環以致她無法再次懷孕。此外,處於監護狀態下的她,完全喪失了對自己財產的使用權利,連簡單的度假、美甲、按摩等需求都無法得到父親批准,“在加州,只有被關起來的性工作者才這麼慘——信用卡、現金、手機、護照全部被收走。”

在通話的最後,布蘭妮說道:“我希望我能一直和你聊下去。我生怕一掛掉電話,就會立刻回到被人全盤否定的狀態。我覺得自己被排擠、被欺負、被冷落……我受夠了這種孤獨的狀態。我值得擁有和任何人一樣的權利,我也想有孩子、有家庭、有自己的人生……”

2008年,布蘭妮因使用精神類藥物而被強制送往精神醫療中心治療。之後,她的父親傑米向法院申請,成爲了布蘭妮的“永久監護人(Conservator)”。根據美國法律,“監護(Conservatorship)”是一種將個體的個人、經濟和法律決策權轉讓給他人的機制。對於因年老癡呆、身體或精神缺陷而無法自主作出決定的成年人,法院可以任命一位法定監護人,負責監督他的日常活動,如醫療保健或生活安排,並對它的財務事務進行託管。

此後13年,布蘭妮便一直處於被父親“監護”的狀態之下。儘管在此期間,她發行了4張專輯,其中2張成爲白金唱片(在美國,專輯銷量超過100萬張即可被認證爲“白金唱片”),並在2018年進行了全球巡迴演出,但法院仍判定,“她的精神狀態無法自主作出明智的決定”。

在社交網絡上,由布蘭妮粉絲髮起的“釋放布蘭妮(Free Britney)”運動已進行多年。自2020年起,布蘭妮本人也試圖通過法律途徑擺脫被父親監護的狀態。

而這一次,布蘭妮本人通過連線出庭,聲淚俱下地講述了自己這13年的遭遇。這不僅牽動了成千上萬關注她的粉絲的心,也讓更多粉絲之外的法律研究者、婦女權利保護者乃至美國國會議員開始反思“監護人”制度的正當性。

同時,布蘭妮的遭遇也引發了不少好萊塢工作者的共情。在他們看來,是娛樂圈長期盛行的厭女風氣,加之狗仔娛記和大衆審視的步步緊逼,共同造成了布蘭妮的悲劇。

爲什麼身爲成年人、具有基本工作能力的布蘭妮還要被“監護”?是什麼讓她被判定爲“精神失常”,被媒體和輿論塑造爲一個“瘋女人”?誰該爲布蘭妮的悲劇負責?本文系統梳理了國內外多家媒體以及相關領域專家的各方觀點。

備受爭議的監護權:是保護還是虐待?

“如果我能工作、賺錢、還能付錢給別人,我就不應該被監護,”在6月23日的庭審中,布蘭妮提出了這一觀點,“這毫無意義。法律需要改變。”

最初,布蘭妮是如何“陷入”監護之中的?

2007年,布蘭妮的狀態一度滑入低谷。飽受輿論壓力的她先是在一家理髮店公開剃光了自己的頭髮,對着鏡頭大喊“我受夠了別人不停碰我!”緊接着又陷入了和前夫凱文·費德勒爭奪兩個孩子撫養權的官司。她失去了孩子的獨立撫養權,僅獲得探視權。在一次探望孩子卻被前夫拒之門外之後,面對狗仔的長槍短炮和不斷追問,布蘭妮情緒崩潰,舉起一把雨傘企圖趕走狗仔,卻被狗仔拍下了她失控的狀態,放上雜誌封面。一時間,布蘭妮“陷入瘋癲”、成爲“瘋女人”的傳聞便不絕於耳。

次年一月的一個晚上,費德勒來到布蘭妮家中,準備接走兩個孩子,卻發現布蘭妮把自己和兒子鎖在衛生間,不肯開門。警方趕到後,發現布蘭妮“受到精神類藥物影響”,於是將其強制送往精神醫療中心治療。在她住院期間,傑米·斯皮爾斯向法院提交申請,獲得了女兒的“臨時監護權”。在2008年10月,“臨時監護權”又轉爲“永久監護權”。

儘管此後布蘭妮的精神狀態有所好轉,監護託管卻並未因此終止。熟悉此案的律師Vivian Thoreen在《紐約時報》拍攝的紀錄片《陷害布蘭妮》(Framing Britney Spears)中提到,如果被監護人想要終止監護,需要向法院提交一份請願書,並提供自己已不需要監護(或監護已經失效)的證據,但在她所參與的所有案件中,沒有一個被監護人曾成功終止監護,“一旦進入監護系統,就很難再有可能脫身”。

“如果個人想要終止監護,責任應該由反對終止的一方承擔(以證明監護有必要繼續),但實際上,通常情況下,往往是個人必須證明他們不再需要被監護。”卡多佐法學院(Cardozo School of law)的臨牀法學教授、監護法專家萊斯利·薩爾茲曼(Leslie Salzman)這樣表示。

“就像‘第22條軍規’的規定,瘋子可以免於飛行任務,但必須由飛行員本人提出申請,而本人一旦提出申請,便可證明他並不是瘋子。想從監護中脫身,布蘭妮必須要證明自己有管理生活以及財產的能力,但她正處於監護中,也就意味着她沒有上述能力。” 支持布蘭妮的導演史塔克向《綜藝》雜誌說道。

一個精神正常的人該如何證明自己精神正常呢?如果布蘭妮在監護狀態下身心健康,則可以解釋爲“監護制度行之有效”;如果布蘭妮對監護狀態掙扎抵抗,又可以說明“她無法做出理智判斷,必須接受監護”;在監護狀態下,布蘭妮犯的任何一個小錯誤,都能夠作爲她不宜解除監護的證據。但即使一個身心健全的普通人,也並不總能做出符合個人最大利益的明智決定。

“如果一個普通人決定,‘我要休假,喝幾杯酒,喫一大堆甜甜圈,然後小睡一會兒,’這是很正常的事情,屬於個人基本權利,”記者Sara Luterman舉例論證,“但如果你有精神疾病或生理缺陷,這就會被視爲你‘沒有能力負責任地管理自己的生活’的進一步證據。”

在2020年的庭審中,法官在判決時提出,布蘭妮的情況很特殊,她是一名“具有高能力的受監護人”。許多人對此感到疑惑,這顯然是個自相矛盾的詞。

另一方面,布蘭妮的監護人人選也飽受質疑。傑米·斯皮爾斯雖然是布蘭妮的父親,卻在2008年之前長期缺席她的人生,與妻子離婚多年,甚至找不到一張他和女兒合影。此外,他曾因酗酒被送進強制康復機構,多次創業失敗最終申請破產。在紀錄片《陷害布蘭妮》中,布蘭妮曾經的唱片營銷總監回憶:“我不能判斷傑米是個怎樣的人,我只見過他一面。他對我說過唯一的一句話就是:‘我女兒會變得很富有,她會給我買艘大船。’”

無論是布蘭妮的母親林恩(Lynn),還是自她5歲起就認識她、之後一直陪伴她參加活動、幫助她打理事業的長期助理Felicia Culotta,都比傑米更加了解、關心布蘭妮的生活狀態。在進入監護狀態之後,布蘭妮曾多次向法院提出更換監護人,在2020年更表示,如果傑米繼續掌控她的事業,她將拒絕演出。

“雖然受監護人未必能夠選擇自己的監護人,但他們當然可以推薦並說明希望誰成爲監護人。法院應該對這一請求給予充分考慮。考慮到監護人要託管受監護人的個人事務,他要能夠被對方所接受。”薩爾茲曼這樣認爲。而在布蘭妮的案例中,她的需求顯然沒有被尊重。

加之布蘭妮作爲全球巨星所擁有的高額財產,進一步提高了監護權的複雜程度。布蘭妮的公開資產爲6000萬美元,本身極爲可觀,同時有媒體披露,布蘭妮的實際財產超過6億美元,但大部分均被傑米轉移。此外,布蘭妮還要提供自己全部收入的1.5%作爲“監護佣金”。很難判斷對傑米而言,女兒是需要照顧的受監護人,還是日進斗金的搖錢樹。

布蘭妮在法庭陳述中提到,自己被要求每週工作7天,每天工作10小時,2018年的巡迴演出和在拉斯維加斯長達4年的駐唱都是被迫簽約,即便在發燒40度時她也要上臺演出。根據《紐約時報》的調查,布蘭妮在拉斯維加斯的演出總票房高達1.37億美元,但屬於布蘭妮的分成只有每週2000美元。

而在2020年接受法院問詢時,傑米團隊的律師更提出,他們將採用一種“全新的混合型商業模式”,幫助布蘭妮完成事業開拓和財富增長。有團隊表示,監護團隊成立時,布蘭妮的資產只有幾百萬美元,而現在已超過6000萬美元,這證明了團隊的監護工作行之有效。但他們似乎沒有意識到,託管成立的初衷,是爲了幫助布蘭妮恢復身心健康,而不是讓她成爲賺錢機器。

在布蘭妮與傑米對簿公堂時,她不僅要支付自己的治療費用、自己的法務費用,還要支付傑米團隊的工資,傑米方的法務費用。

傑奎琳·布徹(Jacqueline Butcher)曾是斯皮爾斯家族的好友,並在2008年提供證詞幫助傑米獲得監護權。而現在,她對自己過去的行爲表示遺憾,“當時我以爲自己是在幫忙,但實際上我幫一個腐敗的家族掌控了一切。”

“儘管布蘭妮的情況看起來非常極端並令人不安,” Erica Schwiegershausen在《紐約》雜誌中寫道,“她講述的大部分內容——例如未經同意接受藥物治療、接受非自願精神病評估和被強制送進精神病院——對任何有精神疾病經歷的人來說都很熟悉。”據估計,在美國有數以百萬計的智力缺陷或社交能力缺陷者被剝奪了法律行爲能力,處於某種形式的監護之下。這導致了一系列虐待行爲,包括強制醫療、強制避孕、強制終止妊娠、非自願監禁、強制生活安排和行動自由受限。

父權控制與女性反抗:一場漫長的鬥爭

在布蘭妮所遭受的一系列限制和虐待中,“強制避孕”一點尤其令人不解,無論從任何角度都無法看作是對於布蘭妮的保護。在法庭陳述中,布蘭妮說道:“我希望能夠結婚生子,但這卻被監護團隊所禁止。我的體內放有宮內節育器,因此無法懷孕。我想取出宮內節育器,再生一個孩子,可是這個所謂的團隊不讓我接近醫生。”

限制布蘭妮生育這一行爲,幾乎遭到了美國各黨派人士的譴責,包括美國計劃生育行動基金董事會主席亞歷克西斯·麥吉爾·約翰遜(Alexis McGill Johnson),保守派共和黨參議員特德克魯茲(Ted Cruz)和衆議員南希·梅斯(Nancy Mace)、卡羅琳·馬洛尼(Carolyn B.Maloney)。

“你可以打着保護的幌子強迫一個女人絕育,這太瘋狂了。如果這能發生在布蘭妮·斯皮爾斯身上,全國還會有多少其他女人在默默受苦?” 衆議員南希·梅斯在推特上寫道。

“從一開始,男人就控制着女人的身體、思想和抱負,”另一位衆議員卡羅琳·馬洛尼則向《華盛頓郵報》表示,“斯皮爾斯女士和世界各地的任何女性一樣,理應對自己的身體、權益和財產享有完全的自主權。”

這一控制在布蘭妮身上顯得尤其讓人心碎。在出道伊始,布蘭妮的形象便與獨立、自主、強大聯繫在一起。在早年的採訪視頻中,她笑着告訴記者:“我知道自己所有的合同,我知道自己所有要做的工作,我纔不是那種只聽經紀人話的女孩。”

曾與布蘭妮合作過的伴舞也多次提到:“她絕不是牽線木偶。她是老大(boss)。”對於演出造型、舞蹈動作、演唱歌曲,布蘭妮都會堅定而自信地提出自己的看法。

在粉絲看來,布蘭妮展示出的“女人的我行我素,不必再取悅他人”,正是她最大的魅力所在。“布蘭妮的形象不再只是父權制下少女形象的意義典範,而是父權控制與女性抵抗,甚至資本主義與個體之間的符號衝突(semiotic struggle)的表現。”公衆號“看理想”在一篇文章中如此概括布蘭妮的文化意義。

但是當時的美國大衆,一方面狂熱地喜愛這樣一個“既性感又純潔、既乖巧又獨立”的熒幕形象,一方面卻又沒做好準備接受這樣的女性走出熒幕、走進生活。“在‘聖經地帶’出生、長大的布蘭妮,身上集中了美國人的兩種期望:既要穿着性感,給人曖昧的想象,又要保持純潔的處女身;既要儘可能地觸探性的界限,又絕不能越雷池半步。兩種期望顯然是矛盾的,這讓她受到了嚴格的形象、行爲、道德審查。” 作者李孟蘇在“三聯生活週刊”公衆號文章中寫道。

當時美國馬里蘭州的州長夫人肯德爾·埃爾利希(Kendel Ehrlich)甚至公開對媒體表示:“如果我有機會,真想一槍崩了布蘭妮。”以此指責布蘭妮給孩子們做了不良的榜樣,讓美國的媽媽們感到不安。

在一次訪談中,主持人當着布蘭妮的面播放了這段視頻,布蘭妮聽到後緊蹙雙眉,微微搖頭,“太可怕了……可是,我不是用來幫她們教育小孩的啊。”她忍不住哭了出來。

在紀錄片《陷害布蘭妮》中,一位業內人士提出,沒有一個男孩樂隊的成員會像布蘭妮這樣受到如此嚴格的道德審查。

“讓我們直截了當地說:發生在布蘭妮·斯皮爾斯身上的事情,永遠不會發生在一個男版的她身上。”專欄作家海琳·奧倫(Helaine Olen)在《華盛頓郵報》一針見血地寫道,“想想看,有多少男明星曾在公共場合做出過瘋狂的、情緒失控的、甚至磕了藥似的行爲。幾秒內我就能說出邁克爾·傑克遜、坎耶·韋斯特和小羅伯特·唐尼的名字。小羅伯特·唐尼曾被警察帶走,理由是他光着身子走進鄰居家,躺在孩子的牀上睡着了。當鄰居撥打911時,你甚至可以聽到他的鼾聲。還有布蘭妮的父親,傑米——一個非常不合時宜的男人,布蘭妮的前夫曾申請並獲得了限制令,禁止傑米靠近自己以及兩個孩子。”

“管理學理論表明,人們會默認男人是有能力的,不管他們的過去如何;而女性卻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證明自己的工作能力、財務敏感、理智水平。” 海琳·奧倫繼續寫道,“縱觀歷史,監護制度和非自願承諾制度一直被用來控制女性的人身自由和財務自由。”

回看當時輿論對布蘭妮的圍觀,以及對她“精神病”的指控,都瀰漫着濃厚的厭女氣息。莫伊拉·多納根(Moira Donegan)在《衛報》寫道:“歷史上,許多人僅僅因爲持有不受歡迎的觀點,或行爲冒犯了普遍傳統,就被認爲是瘋了。女性尤其深受其害。長期以來,那些厭惡女性或覬覦女性財富的人,總能因爲一些微不足道的原因,把女性指控成瘋子。”

而在紀錄片《陷害布蘭妮》於今年2月5日上線之後,聯合國婦女署活動家蒙羅·伯格多夫(Munroe Bergdorf)在社交媒體上嚴肅表態:“布蘭妮爲自己所取得的成就付出了太大的代價。當時的社會選擇對精神疾病避而不談,不願正視女性的自我風貌,不知如何消解四處蔓延的厭女情緒。女性公衆人物被媒體拿來消費。世人追捧你到制高點,爲的是最終能親手將你毀滅。”

大衆審視與娛樂產業:誰是施害者,誰是受害者?

“世人追捧你到制高點,爲的是最終能親手將你毀滅。”這句話,可能道出了布蘭妮悲劇的本質。

首張個人專輯《…Baby One More Time》讓她一夜成名,全球銷量超過3000萬張,成爲世界銷量最高的專輯之一。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隨着喜愛而來的是大衆對她從頭到腳的審視,以及對她私生活永不饜足的窺探。

在布蘭妮10歲剛出道的一段視頻中,一位滿頭銀髮的主持人問身高才到自己腰身的布蘭妮:“你有男朋友了嗎?……你可以考慮我。”而當時的觀衆,並沒有人感到不適。

年齡稍長之後,布蘭妮遇到的採訪問題更加刻薄露骨:“你還是處女嗎?”“你知道所有人都在想着你的胸嗎?”而在2001年的一段電視採訪中(當時布蘭妮只有19歲),主持人直言:“對許多人來說,你是一個矛盾體。一面是甜美、純潔、童貞,一面是隻穿着內衣的性感蕩婦。”布蘭妮只好尷尬回應:“不是‘只穿着內衣’,在《滾石》的封面上是唯一一次。我在演出時不會。”

一張布蘭妮的“黑照”,價值100萬美元,在紀錄片《陷害布蘭妮》中職業狗仔記者Daniel Ramos提到。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於是布蘭妮的私人生活也暴露在了長槍短炮、層層包圍的鏡頭之下。

在前文提及的布蘭妮在前夫家探視孩子未果後,正是Daniel Ramos步步緊逼、追問布蘭妮的心情,最終致使她情緒崩潰,揮舞雨傘砸向了他開來的車。在拍下了布蘭妮的失態照片後,他摸着車上坑坑窪窪的痕跡,喜笑顏開:“天啊,這次賺大了。”憑藉幾次三番偷拍到布蘭妮形容憔悴、情緒失控或是剃成光頭的照片,Daniel Ramos賺得盆滿鉢滿。

多年以後,《紐約時報》紀錄片團隊問這名娛樂記者:“你覺得自己影響了布蘭妮的生活嗎?”

Daniel Ramos回答:“我不這麼認爲。在她身邊工作了這麼多年,她從來沒對我們說‘我不想理你們,別煩我了’。”

團隊反問:“她說過‘別煩我’吧?”

Daniel Ramos想了片刻,回答道:“她是說過‘今天你能讓我一個人待着嗎?’,但並不代表說‘永遠別煩我’啊。”

比起布蘭妮巔峯時期溫暖陽光的笑容,她低谷階段剃光的頭髮、濃重的黑眼圈似乎更能勾起大衆的注意、引發人們的唏噓。

《每日人物》主筆安小慶曾把布蘭妮的境遇與她筆下香港的“瘋女人們”進行類比。在《香港爲什麼有那麼多“瘋女人”? 》一文中,她寫道:

藍潔瑛頂着“四大癲王“的封號,與後來的“瘋女人“們——吳綺莉、吳卓林、關淑怡一起,以肉身的磨蝕和精神的苦痛,源源不斷地給香港社會供應着日常運轉所需的“瘋癲“樣本。比起“傳奇“,他們更熱衷狗血和瘋癲,尤其是那些從原有高階層跌落折墮的“瘋女人“的故事,因爲這不僅能夠滿足世人獵奇的心態,還能最大程度地警示所有的香港人、尤其是香港女人——在這個國際自由貿易港,這個頂級消費社會,貧窮是可恥的,階層墜落更是不可饒恕的。

2021年3月,布蘭妮·斯皮爾斯在社交媒體上發了一段跳舞的視頻,配文提到,在《陷害布蘭妮》上線後,她足足“哭了兩個星期”,“我的人生總是被猜測、被注視、被審判。爲了我的精神狀態(保持理智和穩定),我需要在每個晚上跳舞,來感受野性地、作爲一個人似的活着。我的整個人生都被表演在公衆面前。將脆弱託付給世界、展現給世界,真的需要很大的力量,因爲我總是被審判、被侮辱,被媒體搞得狼狽不堪,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在《新週刊》的記者眼中,紀錄片《陷害布蘭妮》是對過去傷害布蘭妮的小報的一次清算,人們希望藉此將這位昔日美國偶像從疑似泥沼般的生活裏解救出來。

但很難判斷,布蘭妮自己是否需要媒體的再一次巨大關注。對她而言,《陷害布蘭妮》到底是對她的拯救,還是再一次揭開她的疤痕?就像粉絲髮起的“釋放布蘭妮”運動,通過布蘭妮社交媒體上的蛛絲馬跡來解讀她的生活狀態,從而得出她需要“被拯救”的結論,這一方面讓更多粉絲聯合起來,給予布蘭妮支持和力量,另一方面,也讓布蘭妮的隱私和傷痛暴露於公衆面前。

“世界根本無權知道有關布蘭妮·斯皮爾斯的任何事情。但是,大衆和媒體卻喜歡對女性公衆人物生活中最私密的細節進行關注和判斷。每一個粉絲、記者和媒體評論員都認爲自己有權瞭解和評判斯皮爾斯最私人的事情。這是一種令人不安的侵犯,和監護本身帶來的控制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同,”霍夫斯特拉大學(Hofstra University)公共關係副教授卡拉·阿拉莫(Kara Alaimo)發表在CNN的評論中寫道,“監護是否必要,是圍繞布蘭妮·斯皮爾斯的心理健康和財務狀況展開的。這些都是她有權保密的問題。在美國,關於這方面的隱私權規定非常明確。《紐約時報》和其他新聞媒體的報道並不違法,但很難把挖掘女性私生活理解爲爲了什麼公共利益。”

這意味着,在屏幕之前審視、關注甚至支持着布蘭妮的人們也並非全然置身事外,以至於在某種程度上成爲了悲劇的幫兇。公衆號“看理想”則進一步提出,這種審視不僅傷害了布蘭妮,也可能在傷害我們,在觀看明星被規訓的同時,我們自身也成了規訓的對象——

如果身爲“監視主體”的我們,總是在以自我感覺良好的傲慢態度和侵略性眼光來檢視着這些明星的話,也會在不知不覺間通過自我規訓的方式,默然順從了偏見、刻板和節目所宣揚的美學標準與行爲規範。——想要安全逃脫這種“全景敞視機制”(panopticism)的控制,是絕無可能的。

參考鏈接:

1。紀錄片《陷害布蘭妮》(Framing Britney Spears),《紐約時報》團隊拍攝

2.https://www.forbes.com/sites/maddieberg/2021/06/23/britney-spears-full-statement-against-her-conservatorship/?sh=4cb8fb0421bd

3.https://www.npr.org/2021/06/24/1009726455/britney-spears-conservatorship-how-thats-supposed-to-work

4.https://www.nytimes.com/2021/07/01/us/politics/britney-spears-warren-casey-conservatorship.html

5.https://www.foxnews.com/entertainment/free-britney-a-bipartisan-cause-on-capitol-hill-after-impassioned-testimony

6.https://www.hrw.org/news/2021/06/26/britney-spearss-conservatorship-mirrors-reality-millions-disabilities

7.https://www.cnn.com/2021/06/23/opinions/britney-spears-deserves-privacy-alaimo/index.html

8。 https://www.nytimes.com/2021/06/29/opinion/britney-spears-conservatorship.html

9.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opinions/2021/06/26/britney-spears-conservatorship-mistreatment/

10。《是誰陷害了“小甜甜”布蘭妮?》,看理想,2021-02-25,https://mp.weixin.qq.com/s/Cg02JcHn4uOpKWqEEhosKA

11。《從小甜甜到“瘋女人”,誰在陷害布蘭妮?》,新週刊,2021-05-02,https://mp.weixin.qq.com/s/dhFRiUXByvhgvwCqFTcPrA

12。《誰製造了小甜甜布蘭妮的悲劇?》,李孟蘇,三聯生活週刊,2021-03-10,https://mp.weixin.qq.com/s/G4_VB4xBSSTzET-qYsqgFw

13。《香港爲什麼有那麼多“瘋女人”?》,安小慶,每日人物,2018-08-19,https://mp.weixin.qq.com/s/K5fK_TIkH5VrTClPjBMG8g

責任編輯:朱學森 SN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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