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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刺蝟公社(ID:ciweigongshe)

文/陳梅希  編輯/園長

2021年6月1日,兒童節。陽陽買了果凍和旺仔牛奶,用透明膠帶粘在一起做成零食揹包,送給女兒當兒童節禮物。這份禮物價值18塊,對陽陽來說算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果凍是前一陣就買了的,一直沒捨得給孩子喫,留到了六一。

晚上,陽陽把這份禮物的製作過程剪成視頻發到了快手上,評論區有人說她買太少了。“又不貴,還不捨得給孩子喫。”陽陽回覆了這條評論,說等下次快手“發了工資”多買一點。

同一天,北京的博媽花了6個小時拍攝自己做七彩涼皮的鏡頭,剪輯完成後,視頻只有短短59秒。有粉絲誇獎涼皮做得很有食慾,博媽卻不太滿意。“有食慾,沒有播放量。”

陽陽和博媽有兩個共同身份——全職媽媽和短視頻博主。

2020年9月,抖音在創作者大會上宣佈日活躍用戶數超6億;快手則在2021年第一季度的財報中公佈,快手應用的平均日活躍用戶數達2.953億。短視頻社區滲透到了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也隨之帶來了新的工作機會。

遠離職場的全職媽媽們,開始嘗試短視頻製作者的角色。她們生活於城市或者鄉村,有的家庭和睦,有的離異單親,有的原本就家庭富裕,丈夫能掙錢買奔馳,有的還在爲孩子上學的費用操心。

這一羣身份、家境、性格、地域、遭遇迥異的全職媽媽們,在抖音和快手上,開啓了一次相同的嘗試——賺錢。

媽媽們不被看見的角落

陽陽出生在重慶的一個縣城,在和丈夫結婚後,她搬到了四川的一個山村,生下女兒。

鄉村生活並不像李子柒描繪的那樣美妙,詩意本身是一種奢侈品。陽陽每天要面對的難題,是如何在女兒的哭鬧中做好一日三餐,以及如何讓鴨子不要在廚房裏拉屎。

房子四周看起來空曠荒涼,菜地之外,甚至看不見鄰居的住所。這裏離最近的縣城邊緣有40分鐘的車程,而電動車是她唯一的交通工具。每天,陽陽需要從冰箱或者菜地中,尋找合適的食材湊出一日三餐。

陽陽並不擅長做飯。一開始,她每天都給女兒做西紅柿雞蛋面——雞蛋是家裏的母雞下的,西紅柿和小蔥是地裏摘的,麪條是一塊錢一卷的掛麪。方便,而且不太花錢,就是賣相不好看。

那時候她的粉絲寥寥無幾,但還是有不少網友在評論中質疑她的行爲。

“孩子長身體的時候怎麼能只喫這個呢?”

“作秀呢,買塊肉喫能花幾個錢。”

面對質疑聲,陽陽很少回覆。在後來的視頻裏,她開始學習一些肉菜的做法,例如用一小塊豬肉給女兒做瘦肉粥喫。對於做菜沒營養的批評聲少了,又有聲音開始批評她不收拾家、不找工作賺錢、愛抱怨。也有人爲她說話,說她“是個好媽媽”。

和陽陽不同,朵媽在每天更新的短視頻中展現出了極佳的廚藝。餡餅、水煎包、炒菜、燉菜,沒有什麼家常菜能難住她。用她自己的話說:“什麼東西都能自己做,絕不花錢買現成的。”

在朵媽的視頻裏,出鏡率最高的是一塊天藍色的和麪板。生活在山東的朵媽擅長做麪食,一袋麪粉、一碗水,在她的手下能變幻出不少花樣來。山東農村的大集也時常入境,八毛一斤的黃瓜、五毛一顆的辣椒秧,物價遠比城市中低。

朵媽的丈夫很愛喫朵媽做的飯,視頻裏時常出現丈夫下班後一家人其樂融融喫晚飯的場景。只有在很少數時刻,她纔會流露出對全職媽媽生活的疲憊。

“自從生了二胎,自己就像是被關進了黑暗又狹小的牢籠。”朵媽的小女兒還小,家裏沒人幫忙照看,生完二胎,朵媽成爲了一位全職媽媽。

和所有全職媽媽一樣,朵媽也經歷過對自我價值的懷疑。沒有收入,意味着她們需要依賴丈夫提供生活費用,爲預算內的一切開銷精打細算;沒有工作,意味着失去了社會性的活動空間,只和家庭緊密綁定在一起。儘管和丈夫的感情很好,但情緒總有一些微小的缺口。

波伏娃在其代表作《第二性》中指出,人的每一種存在都包含超越性和內在性,超越性很大程度來自於“在自己的職業和政治生涯中,經歷了變化和進步,感到自己在時間與世界中擴展”。這一點,大多數全職媽媽都很難享受到。

拋開學界的討論,全職媽媽的生活給這些母親們帶來的困擾是樸素而直接的——她們感知到自己的世界正在變得越來越小。

在大多數人看不見的角落,她們成爲了隱形的人。而短視頻平臺的興起,讓她們獲得了浮出地表的一種可能。

抖音和快手上的全職媽媽們,大多會給自己的賬號取名爲“XX媽”。XX是寶寶的名字,她們還是更習慣把孩子放在更重要的位置而隱去自己的名字,就像她們在生活中所做的那樣。

把言說的權力交還給“她”

根據艾媒諮詢2020年發佈的報告,在一線城市有13.4%的母親是全職媽媽,而在非一線城市中,這個數字是18.9%。

文學和影視作品中,向來不乏講述全職媽媽的故事。早在1879年,易卜生就曾在《玩偶之家》中書寫一位因無法忍受依附者生活而從家庭中出走的角色娜拉;2019年,韓國電影《82年的金智英》在全亞洲範圍內引發對全職母親生活的討論。

藝術終究只是生活的一種變形,有頭有尾的故事情節無法寫完無窮無盡的現實世界。短視頻的出現讓社會把言說自我的權力部分交還給了全職媽媽們,告別由少數人代言的狀態。

全職媽媽們想說的話有很多,還有一些沒說的話藏在畫面裏。

她們想記錄自己在家操持家務其實並不容易。一個人帶着孩子,同時爲全家人準備晚餐,需要時刻轉換身份“雙管齊下”。

朵媽揉麪的畫面裏,不時會伸進來一隻小手,那是她三歲的女兒正在嘗試玩麪粉。偶爾揉着面,畫面裏有小女孩的哭聲,朵媽手上沾着麪粉不好哄她,只能加快揉麪速度。

她們也想記錄怎樣用較少的生活費維持一家人的開銷。粉絲愛看,她們也有成就感。

全職媽媽劉劉,最近短視頻的主題是記錄如何一個月花1500塊讓全家人喫好喝好。六月底的最後一天,預算只剩了19塊錢。劉劉不想打破預算的規則,用烤茄子、胡蘿蔔炒雞蛋和家常土豆絲,湊出了一頓飯。

劉劉家並不窮,丈夫收入很高,前一段時間還購置了奔馳車。有人因此質疑劉劉是爲了拍視頻賺錢而裝窮演戲,甚至發私信咒罵她。在採訪中,劉劉回應稱有節制地花錢是她從結婚後就養成的習慣,並沒有因爲拍攝短視頻而改變。

“結婚之後沒有工作,沒有收入,自己也沒有經濟來源,也沒有人給錢,所以就花的特別省。然後就一直持續到了現在。”

未出嫁的時候,劉劉的媽媽多次教她包扁食,但是她沒有學會,想着以後買來喫也才十幾塊錢。結婚生子後,發現全家一起買來喫扁食要花好幾十,於是她又找媽媽學會了做法。在一個視頻裏,劉劉熟練地剁餡兒、擀皮,一邊講述學做扁食的往事。

家庭生活中出現的摩擦與矛盾,偶爾也會出現在寶媽們的作品中。陽陽被評論指責愛抱怨,是因爲她經常在視頻裏記錄自己和丈夫吵架的故事。丈夫說她懶,丈夫喫好喫的東西不帶她,丈夫經常不回家不帶小孩……除了一個視頻裏丈夫騎着電動車送她去車站,幾乎沒有出現過溫情的場景。

情緒不好的時候,陽陽會在視頻裏講自己後悔遠嫁來到這裏,總有一天要帶着女兒一起離開。但大多數時間,她都在重複着自己的生活。準備飯菜、趕鴨子、洗衣或是做一點農活。

很多人因此在評論裏指責她,說她負能量、想火、演戲編劇情,說她嘴上說要離婚,過幾天又和丈夫和好刪掉了視頻。對於惡評,有用戶幫她解釋:“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陽陽婉拒了刺蝟公社(ID:ciweigongshe)的訪談,她回覆道:“誰家的生活都有酸甜苦辣,這纔是人生。有甜有苦是每個家庭必備的。”

有收入成爲一種集體目標

拍短視頻對於全職媽媽們而言,當然不僅僅是表達和被看見,她們希望能獲得收入。或者說,獲得收入既是她們被看見的目的,也是在更大層面上讓她們被看見的手段。

在成名寶媽的視頻評論區,經常會出現低粉寶媽的提問。

“真羨慕你,爲什麼我拍的視頻都沒什麼人看?”

“你的視頻用什麼手機拍的,怎麼這麼清楚?”

視頻作者有時候會“翻牌”回覆,更多的時候則是一羣低粉寶媽們互相回覆,抱團取暖,討論怎樣拍視頻才能獲得更多關注。

在快手,想要獲得收入,5000個粉絲要跨過的第一道坎。用寶媽們自己的話說:“只要漲到5000個粉絲,快手就會給你發工資”。

全職媽媽們口中提到的發工資,其實是達到一定粉絲量後開通的創作者激勵計劃,平臺按播放數據給創作者提供激勵獎金。同等質量下,作者的粉絲量越高,越容易產生基礎播放量,也更有可能被分發給非粉絲,獲得指數級的播放增量。

靠作品本身的播放量獲得的分成只是收入結構中較小的一部分,對成名博主來說,收入的大頭來自短視頻的廣告鏈接、小黃車帶貨以及直播帶貨。而這些商業化變現的手段,依賴更多粉絲。

於是,依照一些口耳相傳的訣竅,一些拍視頻的寶媽們開始購入設備,費盡心思寫吸引人的文案。文案是最難的環節之一,不能太平淡,也不能太負能量,家裏的故事就這麼多,部分創作者開始抄襲其他同類型作者的文案和拍法,引出不少紛爭。

堅持了一段時間後,數據的焦慮開始蔓延。漲粉、掉粉、播放量,成爲了最受關注的問題之一。

博媽是一名北京的單親全職媽媽,從2020年12月起,她開始在快手上發佈視頻。一開始,博媽的視頻以情感文案爲主,但效果並不好。“每天張家長李家短的,我自己覺得沒意思,也上不了熱門。”

爲了吸引更多粉絲,博媽每天在快手上尋找做得好的同類賬戶進行對標,還在一些教學直播間裏積極提問,尋找改進視頻質量的方式。在做視頻和直播的半年間,博媽陸續購買了手機、燈光、支架等設備,花費了5千多塊錢。

“我當時的經濟條件不允許,所以沒有花錢買課。有些交了學費的,老師會拉羣手把手教你怎麼拍。”

快手主播並不是一個輕鬆的工作。博媽每天要在快手上花10個小時左右的時間,觀察、拍攝、剪輯、直播,幾乎每一項工作她都需要從頭學起。

通過短視頻積累起第一批粉絲後,博媽用直播帶貨的方式賺到了第一桶金。現在,這筆收入已經可以負擔正常的生活支出了。

在接受刺蝟公社的訪談時,博媽3歲的寶寶一直在喊媽媽。博媽只好停下來安慰幾句,再接着回答問題。一個人帶孩子意味着不能找一份普通工作,博媽坦言這是她做短視頻博主的主要原因。“至少我可以邊帶小孩邊帶貨。”

孩子不久後就要上幼兒園了,以博媽目前的收入,供小孩上學有些困難。爲此,博媽給今年的自己定了一個目標——年底月收入達到2萬。

博媽總懊惱自己錯過了最佳時機,走了不少彎路,也不太擅長於拍攝作品,但她相信這個行業還有機會。“至少3年內,都還有機會。”

突圍者和無名者

短視頻給了全職媽媽們重新獲得收入的可能,但並非所有人都能堅持下去。在這場突圍中,能走到金字塔尖的人只是少數。

成功突圍的寶媽們,把這份事業越做越大,甚至超越了丈夫,成爲家庭經濟收入的主要貢獻者。

抖音旗下官方公衆號《抖音和ta的朋友們》報道,原本是全職媽媽的桃子姐龔向桃,在妹妹妹夫的帶領下做起了短視頻。一開始只打算拍視頻補貼家用,後來粉絲越來越多,短視頻成爲了全家的主業。

截至目前,桃子姐已經在抖音上積累了2231萬粉絲,在快手的粉絲數也超過了658萬。除了拍攝做飯、和老公斗嘴、和家人喫飯的場面,桃子姐也會視頻帶貨,而且帶的是自家品牌的貨,收入範圍延伸到了商品供應鏈。

在桃子姐的抖音店鋪和快手小店中,所有商品都來自賬號孵化的品牌蜀中桃子姐。商品內容也大多與四川當地美食有關,包括鉢鉢雞調料、冷喫兔、大頭菜等,與桃子姐的視頻內容高度相關。

根據天眼查信息,蜀中桃子姐是自貢詠志文化傳媒有限公司註冊的商標,這家註冊資本100萬的公司由桃子姐丈夫的妹妹包麗英和妹夫黃明控股。桃子姐夫婦做幕前,黃明夫婦做幕後並擴大產業鏈,讓桃子姐在短短兩年內從一名普通的全職媽媽轉變爲了極具商業價值的IP。

桃子姐的視頻中,丈夫包立春是每期都會出現的人物。視頻中,包立春常常嘴上犯懶,但最後還是會聽老婆的吩咐,偶爾有些大男子主義,馬上又會被桃子姐伶牙俐齒回擊。在每天的嬉笑怒罵中,一家人的生活成爲了許多粉絲的解壓神器。包立春也成爲了另一個被註冊的商標。

而在山東,擅長做麪食的朵媽剛剛積累了五萬多粉絲,收入還趕不上大V,但短視頻讓她成了小縣城裏的紅人。一次去商場買衣服,賣衣服的大姐認出了她,跟她說:“這不是朵媽嗎?”

生完二胎後,朵媽沒有再走入職場。被家庭以外的人認可和讚賞,讓她感受到了久違的欣喜和激動。她在視頻中說:“我很感動,我找到了存在感,努力了這麼久終於找到了自個兒的價值了。”朵媽喜歡在視頻中管自己的觀衆叫“姊妹們”,她說,自己和“姊妹們”是相互存在的。

拍出優質短視頻,獲得經濟收入的作者只佔少數,但仍有許多全職寶媽堅持拍攝、和評論者互動、和所有粉絲“互暖”(互相關注的一種說法)。除了對漲粉還懷有期待,她們也喜歡因爲拍短視頻而找到組織互相取暖的感覺。

評論區裏討論得最多的是做飯和帶孩子的技巧。她們會聊炸酥肉究竟應該用土豆澱粉還是玉米澱粉,做飯的時候如何才能讓娃乖巧地待著;有時候也會聊生完孩子後身體上的變化,頭疼、眼花,和治癒這些病症的經驗。

全職媽媽並不都是自己想成爲全職媽媽的,在種種現實的壓力下,她們走到了當前的生活中。那些靠着短視頻突圍的成功案例,給了她們希望與信心。希望和信心並不一定能復刻成功,但一些微妙的變化已經開始在她們的生活中出現。

在訪談中,被問到做短視頻以後最大的變化是什麼,已經積累了22萬粉絲的劉劉給出的答案不是收入的提升,而是一種充實感。“沒有時間去想一些不開心的事情,也不會鑽牛角尖之類的,每天都過得很充實。”

2021年5月20日,陽陽發了條新視頻,說她趁着丈夫不注意用他手機轉了88塊錢給自己,丈夫因此和她大吵一架。在這條視頻下,有人爲陽陽不值,也有人勸陽陽“錢和禮物別伸手去要”。

陽陽照例點讚了幾位網友的評論。其中一條寫着:“經濟獨立纔是王道!”

在成爲全職媽媽的第三年,陽陽終於用自己賺的錢給女兒買了果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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