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王明遠:慎用“黃種人”的自稱

文丨王明

奧運會等大型體育賽事往往會激發民族主義或種族主義的熱情。比如,這次蘇炳添在小組賽中創造了9.83秒的奇蹟,一些媒體稱之爲“黃種人的驕傲”或“黃種人之光”,對於這些說法,朋友圈也不少轉發點贊。

在我國傳統文化中,黃色是一種高貴顏色,與皇權相關,黃土地、黃河這些也被視爲文明的象徵,那麼我國人民是“黃種人”似乎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可是經常爲大家所忽視的是,“黃種人”本是西方種族主義者發明的一個歧視性很強的概念,是對東亞人羣的污衊性稱謂。

在人類社會中,色彩不單單是對物理現象的描述,還帶着各文化傳統所賦予的價值與情感。比如,藏傳佛教典籍中以五色形容自己和四方文明;在傳統的歐洲,白色代表着神聖、純潔、智慧和高貴,黑色象徵着邪惡、污賤、死亡和野蠻,黃色則意味着不潔、低俗、病態與恐怖。中國人被稱爲“黃種人”,顯然是有明顯的種族歧視,是劣等民族,與之相關的還有“黃禍”等詞彙。

“黃種人”作爲西方歧視性概念的另一個很明顯的例證是,在歐洲歷史上,中國人也曾長期被尊稱爲“白種人”,只不過近代之後才被降級爲“黃種人”。16世紀初,葡萄牙人塞格萊接受國王曼努埃爾一世之命,前往東方探險,他在馬六甲遇到了在那裏定居的華僑,通過近距離觀察他們,他記錄道:“中國居民是白種人。他們的身體素質不錯、眼睛很細,而且服飾寬鬆,還有戴網巾的習俗”。

幾乎同時代,1515年前後,葡萄牙國王派駐東方的使節託梅·皮雷斯(Tomei Pires)在其《東方概要》也是把中國人稱爲“白人”,並且與歐洲各國人進行類比:“中國人是白人,和我們的皮膚顏色一樣。大部分人穿黑棉布做的袍子,跟我們的差不多,只是很長……有些人穿羊羔皮,戴絲織圓髮網,像我們葡萄牙的黑色網套。他們有點像德國人,下巴上有三四十根長鬚,穿做工精細的法國方頭鞋。而中國的婦女長得像卡斯蒂利亞人,穿着打褶的裙子,繫着裙帶”。相類似的觀察也出現在17世紀利瑪竇的記錄中:“中國人的皮膚是白色的;但在南方各省,因爲是在或靠近熱帶,有的人比較黑”。

那麼中國人的膚色什麼時候開始在歐洲人的筆下變黃了呢?這始於17世紀晚期,促使發生變化的有兩個原因:一是歐洲隨着大航海時代的來臨,經濟迅速發展,逐漸超過中國,對中國的仰視感消失;第二是,滿清政府的海禁政策,以及對基督教的打擊,讓歐洲殖民者非常忌恨。

到18世紀以後,西方遊歷者們對中國人的溢美之詞蕩然無存,在他們眼裏中國人也逐漸被開除出“白種人”的羣體,開始以負面形象出現在歐洲文字作品中。“白種人”到“黃種人”的轉變,實質是歐洲人對中華文明評價的降級,他們不把中國人當做“白種人”言外之意,就是不認可中國與他們一樣是文明世界的一部分,只能是次一級的落後文明,就好比中華視野中的由“夏”變“夷”。

而徹底從學術上給中國人貼上黃種人標籤的,是瑞典著名的植物學家林奈(Carl Linnaeus, 1707—1778),他也是人種分類學的創始人之一。1735年,他在著作《自然體系》中把人類分爲四種,其中歐羅巴白種人、亞洲棕種人(拉丁詞fuscus)美洲印第安紅種人和非洲黑種人,這種分類方法被廣爲流傳,甚至上世紀末中國小學地理課本中的人種紅白黃棕的四分法,也是源自與此。林奈後來在1759年再版這本書的時候,把亞洲人的顏色由fuscus改爲luridus,這詞彙在植物學上是“枯萎、病態、死一般”的意思,林奈這樣評價亞洲人顯然是充滿了歧視。

由此,中國人是黃種人的概念廣泛在西方流行開來,並且中國人的“黃種人”形象逐漸被各種文學作品豐富起來,中國人的膚色、習俗、言行往往成爲嘲笑對象,以英國作家薩克斯·羅默(Sax Rohmer)筆下的“傅滿洲”最爲著名。就是時至今日,不少好萊塢電影也難擺脫刻板印象的窠臼。

另一個描述概括中國人的概念“蒙古人種”,其實也有很強的種族歧視含義。18世紀後期人類學家布魯門巴哈(Johann F. Blumenbach),以頭骨形態分析的方法把人類分爲五個種羣,分別命名爲高加索人種、埃塞俄比亞人種、美洲人種、馬來人種和蒙古人種。這種分類方法已經被認爲是很不科學的,埃塞俄比亞人種、美洲人種、馬來人種的稱謂基本被拋棄,但是高加索人種和蒙古人種這兩個詞都具有不可思議的生命力,仍頻繁出現在有關中國的各種著作中。

由於蒙古騎兵曾經對歐洲進行過血腥侵略,因此,“蒙古”一詞在西方語境中是負面的,意味着野蠻、落後。“蒙古人種”這個羣體也被各種種族論者賦予各種負面含義,一些歐洲解剖學家認爲,蒙古人種大腦容量下,膚色淺黃,與他們生性狡黠陰暗、僵化死板有直接的相關性。很多疾病也被歐洲科學家冠上“蒙古”的名字,比如歐洲人認爲眼內眥贅皮是醜陋的,於是稱之爲“蒙古褶”;骶部色素斑被命名爲“蒙古斑”,認爲這是人類沒有進化好的表現;最荒唐的是唐氏綜合徵發現者約翰·唐(John L.Down)一開始把這種病命名爲“蒙古人病”,因爲患者普遍面容較寬,眼睛細小上挑,歐洲人認爲這是患者發生了人類進化的反向衰退,由“高級”的高加索人種回到較“低級”的蒙古人種階段。

二戰結束以後,遭受民族主義和種族主義帶來的戰爭劫難的西方,開始有意識清除意識形態中具有鮮明種族主義色彩的東西。“黃種人”的叫法開始爲西方主流所拋棄,如果一個嚴肅的媒體或者學術著作採用這樣的詞彙,會被認爲是“政治不正確”,代之而起的是“東亞人”或“亞洲人”(往往也是指東亞人和東南亞人)這種中性的、而又含有明顯外部特徵分類的詞彙,目前歐美政府的族裔分類法都是採用這種稱謂。

反而由於黃色在我國文化中是正面意義的,又加上1980年代港臺歌曲、電影對這個概念的強化,使得我們忽視了西方人創造的“黃種人”概念所隱含的負面意義。近年來不少學者開始對“黃種人”的概念進行正本清源,最爲著名的是臺灣大學美籍教授Michael Keevak的著作《成爲黃種人》(Becoming Yellow: A Short History of Racial Thinking,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1),該書詳細揭示了西方社會對中國人東亞人觀念史變遷,以及“黃種人”這個概念起源和內涵界定過程。即便是同樣文化背景和族羣特徵的韓國人、日本人也從近代以來一貫抗拒“黃種人”的稱謂,筆者認爲,對於這個概念,我們也是慎用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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