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严家堂我拜过一个师傅,一个郎中师傅。没错,我跟他学过中医。

师傅叫严生祥,60多岁,家在二队。在众人的口碑中,他是个医术不错的医生,还是个中西医具能的医生。我拜他为师时,他已被取消了行医资格。

文革中,他被定性为历史反革命,当然不能再当医生了。我是后来知道的,他解放前做过乡约,相当于现在的公社书记。师傅被取缔医生资格,却没影响他继续行医,由公开转入了地下。师傅不缺患者,他行医几十年,方圆几十里积累下的名医盛誉,让这个历史反革命活得仍很滋润。

我认识师傅是在修冯家山抽水站工地。他是黑五类被监督改造,我是可教育好的子女,作为知青按照贫下中农对待。虽和其他知青相比矮了许多,但我和他似乎不可能有所交集。不幸的是,我俩却意外地厮混在了一起。

都是因为象棋。师傅特爱象棋,下棋可以忘了吃饭,忘了出诊。棋艺不高的他,并不影响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棋痴。

那天因下雨没出工,大伙聚在窑洞下棋。师傅在旁边不停为我支招,让我不胜其烦。我仍给了他面子:“安生吃烟”。师傅还真的再没说一句话。下完我起身离去,被他拦住:“咱俩下一盘”。我不好意思拒绝,结果我和他下的不是一盘,而是三盘。三盘他都输了,还缠着要下,我扭头走了。自从下了这三盘棋,他就经常缠着我下棋,屡败屡战,竟成了棋友。

有天收工,他悄悄跟我说,别吃饭,跟他出去一趟。我没想就跟着他出了村。村外,一个汉子拉着架子车在等他,他没和汉子招呼,而是坐在车上:“上来”。这时我才反应过来,这是接他去看病。我有点不好意思,师傅很坚持,我只好坐了上去。

记得汉子的家是一个山区小村,到地方天已经黑了。屋里的炕桌上摆好了吃食,一盘炒鸡蛋,一摞掺了油的死面薄饼,一碟辣子一碗醋,主食自然是臊子面。这是当地招待尊贵客人最好的饭:鸡蛋油饼臊子面。师傅进屋脱鞋上炕,不见外地拿起饼,卷着鸡蛋,对不知所措的我说:“上炕啊”接着就是一口。面对犹如过年一般的美食没再客气,上炕开吃一气呵成。自坐在炕上,就再没说一句话,埋头狼吞。一口气薄饼鸡蛋吃了三张,臊子面三大碗。当我慢慢直起腰,才有了饱的感觉,有了想松裤带的冲动。师傅吃了一张饼一碗臊子面,抽着烟看我吃。

吃完饭,师傅问:“病人呢?”。一直看着我俩吃的汉子,把我们领进另一个屋子。农村的房间结构都是一样,一个大炕就剩不下多少空地了。炕上躺着一妇人,见我们进来要爬起来,师傅阻止了她。妇人得的什么病我忘了,只记得师傅先是号脉,又掏出一个小铝盒,拿出银针针灸。师傅下针很奇怪,是隔着衣服扎,他的动作果断而迅速。估且不说隔着衣服是否卫生,仅是找准穴位就够难的,一下就看出了水平的高低。针灸后,师傅拿出处方本开了方子。一再叮咛:“记着,别心疼钱,一定要把药抓了,虽说要花一毛四分钱,吃了药病才能好”。汉子在一旁不停点头应诺。师傅只开了一副中药,不像现在的中医,不让你吃几十副就不松口。师傅自信而从容,全没了做四类分子的萎靡和下棋时的赖像,让人刮目相看。这是我第一次陪师傅出诊,也是唯一的一次。

看完病,汉子千恩万谢的提出个装着鸡蛋篮子,师傅没客气,双手抓了两把鸡蛋,很自然地装进口袋:“咱走”。

汉子殷勤地拉来架子车,送我们回工地。

回去的路上,师傅突然对我说:“跟我学医吧”,我楞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

师傅接着说:“有了这门手艺就饿不着了,你想么,学医多好,学了医,大姑娘小媳妇的手你就可以捏了”。他笑了起来,我也笑了。

能有人教我学医,那是求之不得,可我敢学么。道理很简单,要教我中医的人是历史反革命,我父亲也是历史反革命。我如果做了他的徒弟,让大队知道,就真的要扎根农村了。和他相处我一直很小心,除了下棋,平时有意和他保持距离,生怕让人看出和他有过密的交往。

其实,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的道理,我懂。对一个看不到出路的人,尤其懂。我下乡不久就传出,80年以前不招工的传言,当时知青人心惶惶,我却无动于衷。其实政府在我们下乡两年八个月时就开始招工,以后每年都招。我是那年招工考试才逃离了农村,那是后话。我反复琢磨着自己的处境,已经这样了,还能差到哪里。我下了决心,还是学门吃饭的手艺再说。

我犹豫了很久跟师傅说:“不知我行不行?”

“行”,他的一个字,我成了他的关门弟子。

第二天,他悄悄给我一本《中医诊断学》。这本书不知是什么时候印刷的,已很破旧,破旧的已发黄发黑。书虽破旧,却很平整,没有破损的痕迹。这本书我很珍惜,在我不学医后还留着,一直把它保存至今,这本书是我和师傅的唯一念想。

我开始学中医。建设笑我居心不良,是冲着能捏大姑娘小媳妇的手。我承认确实居心不良,是冲着鸡蛋油饼臊子面。师傅教了什么,我学了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除了看书,就是背中药汤歌,还有什么中药十八反。再就是自己给自己扎针,吃了不少苦头。

拜了师,和师傅说话就没了顾忌。知道了师傅的身世和他学医时的艰难。师傅父亲抽了大烟,败掉了当时还算殷实的家。已二十八岁的师傅,已成家的他不得不自寻出路,一把年纪去跟一位四川郎中当学徒。好在师傅努力,悟性还不错,三十二岁就离开四川师傅独自行医,凭着学来的手艺重振了家业。至于当乡约的经历,他没讲,我也没问。解放后,他又在西安医学院函授了西医,据他说,那年全县只有他函授获得了西医行医执照。师傅不是个古板的人,中西合璧,让他的名气越来越大,渐渐成了当地很有名的医生。

师傅有六个儿子,人称六虎。大儿子是柳林公社中学的校长,在当地也算是显赫家族。他当乡约的经历,文革没放过他,成了历史反革命。说来也有意思,师傅当了历史反革命,仍不知谨慎做人,在造反派要拉他出去批斗时,六个都已成人的儿子,在他的指挥下,拿着镢头锨武力对抗,一副拼命的架式。造反派也是欺软怕硬,看惹不起只得作罢。他是得以幸免,可六虎的恶名从此广为流传。

师傅略带骄傲地跟我说:“年轻的时候,我是一个人走路都嫌路窄的人”。这句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影响。在多年以后,在我投资拍的《关中匪事》中,被编剧用在了罗蛮蛮的身上。

师傅是个妥妥的四类分子,却活的刚板硬正,连大队干部也没人轻易惹他,见面也是叔啊伯的叫。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得病的,谁愿意去得罪一个医生,一个医术不错的医生。师傅在村里活得很滋润,过得比干部还惬意。他曾跟我炫耀,他吃搅团都用肉臊子拌。在修抽水站的工地上,除了干部,恐怕他是唯一不吃杂粮的人。他每天两个鸡蛋的待遇,干部没法比。他常说:“我能活几年,难道让我装一肚子苞谷面入土。”

师傅在给我讲他的传奇经历时,还给我灌输了许多奇奇怪怪的理论:

他说:“做人有三大诀窍,添钱、减寿、顺情搭话”。

他说:“背儿媳妇过河,把力出了还要惹儿不爱。做人做事不能看心情,要能按得住轻重。”

他说:“宁丢一个小子娃,不丢一个纸烟把。烟把里有尼古丁,那可是好东西”。

我不记得跟他学了多久,只记得他病了,不得不中断了学医。他是被儿子用架子车拉回去的,临走他还安慰我:“我没事。”

我以为他是累了,想休息了。师傅六十多岁了,是几个四类分子中年龄最大的。每天和年轻小伙一样挖运土方,哪还有不病的。

十几天后我从工地回村,他的小儿子来找我,说师傅想见我。晚上我悄悄来到他家,他躺在炕上,见我来了很高兴。虽然只分开了半个月,却像离开了很久。他有说不完的话题,当然,他没忘了师傅的职责,给我分析他的病情,让我号他的脉,给我讲他的脉像,询问我书读得如何。

我问他为什么不去公社医院看看,他不屑地说:“我自己看。”

他让儿子搬出许多医书让我开开眼界,一本写有皇家字样的线装书吸引了我,拿起翻看。看了才知道,这竟是一本教人如何生男孩的书。确切地说,是如何指导皇帝生儿子的书。皇帝要想生个聪明儿子,那要求真是刁钻的可以。书上说,皇上要想生个聪明的皇子,就要计算自己和妃子的生辰八字,算出准确的日子,还要推出同房的时辰。

我笑着问:“这准吗。”

师傅笑了:“胡说,皇上性起,那里会顾这多。”

我说:“也许就因为皇上没按书上的法子做,才会生出太多的昏君。”

师傅大笑:“你可以当医生。”

那年我十九岁,恋爱尚未谈过,对这稀奇古怪的事情,充满了好奇。

没几天五一节到了,我回了西安,从西安回来他已去世。据他儿子讲,师傅死于脑淤血。一生看病无数,治好了成千上万个病人,最后给自己看病竟是误诊。难怪人们都说,医生看不了自己的病。

我一个人跑到他的坟上去看他,望着坟头心里有点难过。说实话,他并没有教我多少中医知识,但却是我的师傅。虽然后来还跟一位快八十的老中医学习过,就没了跟师傅在一起的感觉。我只觉得后来的老中医太古板僵化了。

我确实不是个好徒弟,说来惭愧,我辜负了师傅,没能继承他的衣钵。话又说回来,也正是他的教诲,让我很快就钻进钱眼里,说的正能量一些,就是热情地投身到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去。我从师傅那里获得的最大益处,不是中医,是了解了他的经历,是他讲给我的那些,充满民间智慧的处世道理。

一个人走路都嫌路窄的人,深深影响了我。让我走上一条,并不适合内向性格人走的路。在情商远比智商重要的开放初期,毫无情商可言的我,义无反顾的跳海扑腾。这一扑腾就是三十多年,没被淹死,说不定是师傅保佑了我。

【作者简介】西安光中影视公司总经理,其拍摄的电视剧作品《

责任编辑:孙克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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