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歲創投人魏萌在LEGACY培訓課後過世……

文/陳之琰 劉旌

訪談/陳之琰 吳睿睿 劉丹如 任倩

編輯/劉旌 楊軒

如果不是因爲一場意外,在即將開班的9月課程上,LEGACY——一個自我定義爲“提升個人成長及企業永續的”諮詢顧問公司,將迎來一批新鮮的學員:一級市場的投資人和創業者們。

這原本應該是這家機構聚集最多創投人士學員的時候。一位消費投資人告訴36氪,今年夏天反覆有同行和他提起該課程,後來一打聽本機構“已經有好幾個人在上”。他沒有形容這種心態爲何物,只是說:“就像課外輔導一樣:你的朋友們都去了,你去還是不去?”

36氪多方詢問後發現,從2020年末開始,“LEGACY工作坊”就開始在創投行業蔓延。他們或是偶然得知,或是受到上司、親人、同事或企業家朋友的推薦,成爲了LEGACY的學員。時至今年夏天,創投行業的參與者似乎越來越多——據36氪獲知,被認爲最主流的一線基金,幾乎都有投資人曾經或正要參與到該課程中。

而這一切,都因爲一場意外事件戛然而止。

儘管關於這個課程的正當性,目前仍存在巨大爭議——相信它的人認爲自己在參課後大受裨益,但反對者則認爲其涉嫌精神PUA。隨即流出的課程細節更是令人遐想無限——比如宣稱徹底改變自我的突破夜、暴露內心陰暗過往的“清洗祕密”,以及面臨生死選擇的求生艇遊戲等等。一定程度上,正如一些爲此義憤填膺的投資人所言,在一些事實細節尚未被論定之時,“精英羣體”就又一次遭遇了羣嘲。

過去兩天,36氪訪問了十多位投資人和創業者,他們均或深或淺地都參與過LEGACY。在一場意外事件之外,我們更試圖探究的是:這樣一羣擁有着聰明腦袋、超過同輩閱歷、以及理論上更強判斷力的人,爲何也相信類似的精神訓練?當然這個問題也可以是:他們爲何不可以相信?

這不只是某一個人、或某一個行業需要回答的問題。

傳播

LEGACY課程是怎麼在精英創投圈裏傳播開的?畢竟,LAGECY進入北京已有十餘年,“但長期以來的參與者,還是傳統行業的人比較多。”

而LEGACY課程據稱不公開招生、主要依靠熟人推薦,那麼它在創投圈的傳播,是不是如同流行病的傳染,也存在“超級感染者”?

多位接近人士向36氪提到,有一位關鍵人物是“一個不能說名字的投資圈大佬”。一位投資人表示,LAGECY的傳播,是直到上述“投資大佬”在2020年中旬加入該課程後,“推薦了一批投資人和創業者來上課。”

該說法得到了一位高階學員的證實。他向36氪推測,如果從推薦關係來看,他可能是這位大佬“推薦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同爲投資人的他從今年年初開始上課,至今課程已經學到第三階段。

不過也有投資人認爲,不應將之歸因於某一個人,也許這是一場多點爆發的傳播。36氪翻閱了L116至L124的(2020年7月至2021年5月)相關課程的合影後,也暫未發現能被人們稱爲“頂級大佬”的投資人。

但根據36氪的多方訪問,基本可以論定:至今年年初,該課程已經開始在年輕投資人之間口耳相傳。

2000年,LEGACY創辦於香港,此後在臺灣、深圳等地都設有地方中心。2010年,北京中心登記註冊,全稱爲“北京誠泉文化發展有限公司”,註冊資本爲10萬元人民幣。主要業務是爲學員提供“事業、家庭、健康、財務、人際關係、人生目標等領域”的工作坊課程。

一位雙幣基金的90後投資人告訴36氪,今年春節前後的一天,有一位年紀相當的同行約他喝咖啡,“原本是想碰碰項目,但對方大多數時間都在聊心法,以及上這個課之後的所得。”當時他並未多想,只是覺得對方或許壓力太大。直到最近,他在拼湊多方信息之後才反應過來,原來有多位後來報名LEGACY的投資人都是對方推薦的。

一種關於LEGACY的說法是,該課程不公開招生,主要依靠熟人推薦。每一位受訪的投資人也向我們強調,他們推薦親友來上課“與錢絕無關係”,而是因爲“真的相信”。比如上述進展到第三階段的投資人就表示,他在上課後“收穫巨大”,“更善於與人拉近距離,也更知道如何更目標導向地去做一些事”,所以他前後推薦了20多個朋友來上課。

半年前,曾有一位頂級互聯網公司創始人的妻子,也是在“信任朋友”的介紹下參加LEGACY工作坊。只不過她很快退出了,源於一個意外的理由:她發現不能帶手機,“老師完全不回應我對他資質的challenge”,於是退款都沒要,她第一個課間休息就走了。她的身邊有至少5人是LEGACY的學員。

或是因爲LEGACY崇尚的“熟人介紹”,36氪在訪問中發現,相當一部分學員是“情侶”“夫婦”“閨蜜”集體參課。比如有一位女投資人在參課後推薦丈夫也來上課,原因之一是對方最近正在考慮換工作。

這是一個快速裂變的過程。所以,即便只是兩三天的短暫訪問,36氪也能強烈感受到一張“關係網絡”的存在。比如一些可能並不全面的關係切片——

學員A是某企業的首席戰略官,他的妻子也是工作坊的學員,而在後一期參加的投資人學員D的朋友圈裏,每個幾個月都會出現A的身影;

投資人B是某一期的學員,其曾經的實習生於今年夏天也參加了LEGACY工作坊。這位實習生當下所屬的機構中,也有投資人報名參加;

投資人C是由其前老闆發展而來,其將課程推薦給多位好友,至少有兩位投資人報名參加了8月11日最新舉行的飛躍力工作坊。

據多位投資人轉述,有一位相傳推介了身邊多人的年輕投資人,這兩天不斷被人提及,對方一度對朋友透露自己“壓力非常的大”。

還有一些身處管理層的投資人、企業家直接付完費,讓員工參加。比如有位資深投資人“也讓自己的機構全員都去上課。”一位投資人表示。

進入夏天以來,有更多的一級市場投資人蔘與到LEGACY的隊伍中來。據36氪瞭解,在9月即將開班的課程中,有多位一線基金的投資人均已報名。如一位消費投資人所述,如果不是因爲這次突發事件,他和他的幾位同事都會“準時參加”。

據36氪瞭解,一位心理學相關的創業公司CEO得知以上意外事件後,“氣得一晚上沒睡着”,他本來想說些什麼,但至今並未發聲。原因可能是,投資他的機構中,也有不少投資人上了LEGACY的工作坊。

圈子

之所以LEGACY能快速打入投資人和創業者羣體,很大程度上源於,這可能是一個更信奉圈層和關係網的行業。

心理諮詢師李松蔚在接受36氪訪問時表示,親友介紹的傳播形式是此類課程的第一步。同一個精英圈子——或者說任何一個相對窄衆但又有一定標籤的圈子,都是相對互信的,甚至比普通人羣間更爲互信,“參加課程本不是相信課,而是相信圈子裏的人”。反之,離開課程也會轉化爲“對人的背叛”。

比如一位投資人向36氪提到的例證是,多年前有一位美髮領域的創始人蔘與了該課,自此在小圈子裏流行,至今“幾乎每節課上都還會有一個美髮行業的人士”。

“抱團現象”在一級市場或許更爲顯著。一位母基金的合夥人曾對36氪表示,客觀上由於投資人們的地理位置接近——基本聚集在一線城市,同時所有人又都渴望打入核心的創業者圈子,是一個“密集的人脈關係網絡”。所以在這個行業裏,信息的傳導和裂變看起來潤如無聲,但其實傳播得相當快。

甚至還有一些人是抱着好奇心和征服欲來參加的。“我想知道老師能不能撼動我,還是被我反噬。”一位曾計劃報名工作坊的企業家如此告訴36氪。

當然,客觀上確實也有很多人在參與不久後便放棄。“非常洗腦。”一位VC機構合夥人告訴36氪,他經朋友介紹後體驗過一次,但實在無法接受其中的許多課程設置——比如收手機、不允許遲到、建立授課者威信等等,於是便退出了。

培訓業內專家王峯(化名)曾參加過LEGACY工作坊,並對同類分階段課程有十餘年的研究。他告訴36氪,三個階段的學員人數呈漏斗型的遞減趨勢。“第一階段會有100餘人參加,到了第二、三階段則會逐步篩選到40人、20人左右。”

“漏斗篩選剩下的人不光更受觸動,因爲還得再交費用,他們也是經濟條件相對好的一批人。當他們再去發展新學員時,也有同樣的經濟條件。”王峯說。

據36氪瞭解,LEGACY有8項工作坊,其中最核心的是被稱爲“三大階段”的:自覺力、飛躍力、里程工作坊。其中自覺力工作坊收費9800元;飛躍力工作坊收費16500元;里程工作坊收費16000元。

在一級市場,其實類似的靈脩、正念、冥想、探索、突破課程,其實並不少見。比如36氪就曾瞭解到,有多家不同階段的投資基金,曾組織全員去深山禪修等等。其實在美國硅谷也早就有類似的現象。以至於其性質往往很難被清晰界定——篤信者奉爲聖藥,不信者視爲邪教,還有輕鬆者將之形容爲:“不過是高價的劇本殺”。

這種分歧在我們的訪問中也顯露無疑。在36氪訪問到的超過十位投資人中,態度幾乎兩級——一種是鮮明旗幟的反對者,認爲該課程涉嫌“精神PUA”。

比如根據網絡流傳的一份“二階段課程講義”,其中一個環節的開場白是這樣的——“喂,喂喂喂!你們這羣混蛋!你們在幹什麼?!你,還有你,永遠都不清楚自己應該幹什麼,就像個跳樑小醜!難受了?受不了了?受不了你就別來這裏談蛻變!”

而另一種則強調自己上課後體感良好,進步巨大,甚至認爲反對者是因爲“只上了幾節課,沒有發言權”。

李松蔚認爲,在沒有真正參與時,LEGACY、靈脩、冥想、心理培訓之間,即便是專業的人士也很難分辨。進入了封閉環境,是否能脫身出來看,也與個人的經歷、狀態息息相關。

在他看來,一些創業者、投資人是extraordinary(超凡的)——他們通過顛覆、突破在事業上創造了成功,對自己的嚴格程度往往強於一般人,必須要“挑戰自己”、“走出舒適區”,逼着自己走到危險的邊界上。

雖然說歷史上總有許多偶然的瞬間,但當一個行業大範圍出現某種現象時,很難說是全然的偶然。不止一位投資人向我們提到,在2021年,在這個表面上熱熱鬧鬧的一級市場,很多投資人都身陷焦慮之中,去年延續至今的流行詞彙“內卷”被反覆提到,“年輕一代的投資人都沒怎麼經歷過週期,這種不適感也許更強烈吧。”上述VC合夥人表示。

這和36氪訪問獲得的感受頗爲一致——在已經或正在報名的投資人中,90年左右出生者居多。

而LEGACY似乎正中其下懷。官網介紹其目標受衆爲“正爲事業、家庭、健康、財務、人際關係、人生目標等領域,尋求更高效能的發展”,或者“想體驗、創造更豐盛的生活”的人。

但當36氪試圖和一些對LEGACY深信不疑的投資人聊起這個“時代話題”時,一些人表現的頗爲牴觸。他們否認這種歸因的意義,“請不要爲了解釋而解釋……不要把偶然歸結於必然。”

漏洞

研究“教練技術”十餘年的王峯告訴36氪,LEGACY的實質是LGAT,即“大型羣體意識訓練”。來源於美國,傳入中國時發展出變種,稱爲“教練技術”。當下,國內教練技術存在“生命動力”和“匯才”兩個版本。

據2019年《南方週末》的報道,美國人John Hanley被稱爲是教練技術的“集大成者”,曾在上世紀80年代創辦Lifespring機構,號稱曾給40萬人做過教練技術的培訓,但受到美國媒體的質疑最終倒閉。Hanley的一位早年合夥人在日本成立了Life Dynamics,即“生命動力”。

LEGACY官網稱,行政總裁劉杞民於1995年加入國際培訓工作坊公司Life Dynamics後,開始投身於專業培訓行業。

然而,根據天眼查信息顯示,作爲一家“文化發展”公司,LEGACY經營範圍爲主要涵蓋諮詢、策展等,但並不包括培訓。LEGACY的各類工作坊是否已突破其經營範圍?

對此,一位律師告訴36氪,一般公司的年度預算中都會闢有“員工培訓”一項,由於監管對培訓資質有所限制,市場中“以諮詢名義施培訓之實”的情況非常普遍。

今年7月,教育部印發了《關於加強社會成人教育培訓管理的通知》,其中規定“不得以教育諮詢、科技諮詢、技術諮詢、企業管理諮詢等各種諮詢名義開展教育培訓”。

“5天封閉式上課,叫培訓還是叫諮詢?就是在打法律的擦邊球。”這位律師說。

LEGACY遊走在灰色地帶的不僅是經營資質,還有課程內容。比如,是否存在“辱罵環節”就是近兩日輿論關注的焦點之一。

曾在6年前於臺灣地區上過LEGACY第一階段課程的學員告訴36氪,並不存在辱罵、貶低、壓迫環節:“LEGACY是一個很棒的課程,身邊親友都上過,課程裏都是一些心理工具,但任何領域都有可能走火入魔。”也有多位投資人學員稱,網傳“辱罵”是失實,“就是自我批評,反省自身。”

王峯告訴36氪,第二階段中有一個環節叫“360度回應”,要坦白自己曾經犯的錯誤。別的學員回應時會將自己看到對方的缺點說出來。“外界看來就好像是批鬥大會。”

他參加的那次LEGACY工作坊裏,授課者也曾使用”你這樣對得起你家人嗎?”“你還要用這麼模式活多久?”“我覺得你活着跟死了沒分別!”等話術。“的確不能說是辱罵,用詞大多是:虛僞、膽小鬼、自以爲是、不負責任、懦弱、僞君子。”

在網絡流傳的一份生命動力版“二階段講義”最後,有“三個重要提示”:一,導師有權決定學員是否繼續參加。二,對自己負責,食用足夠的飲料、食物、保持足夠的睡眠。三,在研討會期間,不能服用非醫生處方藥物。

王峯認爲LEGACY一類的課程是有很大強度的。他算過一筆賬:一個學員5個月內走完三個階段,需要有超過40天參與到課程相關的課堂、會場、活動上,加上定期的視頻、電話交流,“花在這些事上的時間更是多到無法計算”。

“三個重要提示”不是危言聳聽。一份判決書顯示,2011年7月29日,一名女學員曾在昆明一家教練技術機構上課時出現了精神失常,後來被醫院診斷爲“心境障礙,超狂發作”。

在8月14日的事件正是發生在第二階段。事發後,“意外”被LEGACY及其支持者們頻頻提及,他們所指向的是參加者當時並不到100分的身體狀態。但卻少有人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既然5日工作坊的強度大到要“食用足夠的飲料、食物”、“不能服用非醫生處方藥物”,那爲什麼現場不配備急救設備、急救人員?

36氪多次希望與LEGACY公司北京中心負責人王穎就此問題進行訪問,截至發稿並未得到正面回覆。

在人們的印象中,投資人和企業家是整個社會的精英人羣,大多接受過高等教育,有一定的經濟基礎。其中不少人完全承擔得起正規商學院、接受心理諮詢的費用。爲什麼漏洞明顯的LEGACY還能迅速佔領他們的心智,並在羣體內部傳播開?

多位接受36氪訪問的心理學專家認爲,“相信與智識無關”。發源於1980年代的教練技術,經過無數人與人性40年的試煉,早就形成了一套篩選受衆、攻克防線的機制。李松蔚認爲,“現在大家把這些課程說成催眠、洗腦其實太高看了,就是一套江湖術的框架。普通培訓師熟悉了流程,都能達到一定的效果。”

在他看來,課程中間潛在的隱患有可能將任何人逼到危險的邊界上。“對這樣的課,我唯一的忠告是,你是可以離開的。這句話應該像煙盒上寫‘吸菸有害健康’一樣,貼在那些課的每一間教室。”

投資業迅猛發展的20年,也是中國這片土地上機遇爆發的20年。人們似乎習慣了,上進的年輕人們、精英們就該以一種顛覆傳統、自我突破、擁抱逆境的狀態來獲取成功;如若不是,那就得反躬自身,尋找出路——這對大多數人來說都是苛責。

從這個意義來看,爲什麼所謂的“精英”在遭遇職業的、人生的,乃至無以名狀的困惑時,就不能尋求外力呢?

當然,前提是培訓是有科學依據和安全保障的。8月19日,36氪致電北京朝陽分局建外派出所,相關人員回應稱:“案情無法透露,請聯繫宣傳部門。如果您是學員,關注自身健康。”

在《飽食窮民》一書中,日本記者齋藤茂男記錄了上世紀70-90年代經濟高速發展時期的日本社會。書中寫道一羣因自我迷失而參加團體心理諮詢的故事。他們中有尋求慰籍的上班族、難耐超負荷工作的金融從業者、揹負貧窮家庭期待而在東京打拼的保險銷售者,也有爲了生活水準不落人後的夫婦……

齋藤茂男懷着對不同人羣的同理心,告訴讀者就算失敗也沒關係,就算不那麼美麗也沒關係,就算你覺得痛苦也沒關係。如果痛苦的話,那麼堂堂正正地去痛苦好了,因爲痛苦也是人生的常態。

(感謝36氪研究員李兆奇、黃祝熹的特別貢獻)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