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被保密的课程：课后身故的32岁女投资家学了什么？

本报记者 张锦 倪兆中 北京报道

近日，在“LEGACY飞跃力工作坊”的一堂培训课上，某知名投资机构的32岁女投资人魏某晕倒，送医两天后宣告不治。

尽管魏某的死因目前尚不确切，但她所参加的培训课，却因备受争议的授课方式、高昂的价格和学员的高知背景而走入大众视野。涉事的LEGACY课程，由北京诚泉文化发展有限公司（以下简称“LEGACY”或“诚泉”）运营，在北京扎根逾10年。

事件发酵后，《中国经营报》记者曾多次电话联系该公司，并到其办公场所实地探访，均未获得回应。

在同一公司接受过培训的学员向记者描述，这类课程先打击学员的自尊，再以“打鸡血”似的方式给学员建立自信，以达到“拯救他人”的目的。记者了解到，学员对课程的评价褒贬不一，不过此种方法被外界质疑涉嫌“洗脑”“精神控制”，又因其由老学员疯狂发展新学员的方式，被指“精神传销”。而这类课程的参与者，上课之前都要签署协议，对课程内容保密。

课程的主要内容，在专业领域内被称为“教练技术”，据业内人士介绍，“教练技术”是一种大型群体意识训练，起源于上世纪70年代的美国，课程中最经典的游戏环节包括“红黑游戏”“沉船之旅”等。

官网显示，LEGACY的现行政总裁兼资深培训导师刘杞民，1995年开始受训于国际知名的教练技术机构“生命动力”。一位长期研究教练技术的人士表示，涉事公司在国内同类企业中相当“低调”，不被外界熟知，但能维持高收入目标人群的公司非常少见。

记者获悉，8月19日，通州区市场监管局得知相关信息后，正在组织对涉事公司进行调查。

8月17日下午，LEGACY北京诚泉办公室亮着灯光，但大门紧闭，无人员进出。本报记者 倪兆中 摄

被保密的课程

8月14日晚，女投资人魏某在LEGACY飞跃力工作坊学习课程，其间意外晕倒，后被紧急送往北京朝阳医院救治。经过一番抢救，魏某于8月16日去世。

8月17日晚间，治丧小组一名成员向记者发来的信息称：“关于网络流传的各类谣言，皆为臆测的不实消息，与魏某离世的事实严重不符，并对魏某和家人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与误解。”但对方并未告知真实情况如何。

同在当日晚间，LEGACY的官方微信公号“LEGACY诚泉北京”发出一则声明，表示“应家属要求，为保护逝者及家属隐私未在第一时间披露相关信息，现家属已发声明”。其内容，与治丧小组成员发给记者的信息基本一致。

关于魏某晕倒事件，“LEGACY诚泉北京”于8月15日发出一份求助公告称：“为了能够更好地帮助学员及家属，现征集有关脑部、心血管方面的专家资源，以备会诊。”目前该公开信息已被删除。

面对外界关于魏某在“互骂”环节晕倒的质疑，LEGACY于8月18日委托律师发声明称“魏某女士因疾病正常去世事件”，在家属已发声明澄清的情况下，依然被“恶意捏造、歪曲事实”。

8月19日，记者获悉，通州区市场监管局得知相关信息后，正在组织对涉事公司进行调查。

魏女士究竟上的是一种怎样的课程？

多位了解情况的人士向《中国经营报》记者介绍，正式上课前，每名LEGACY学员都必须签署一份“保密协议”。课上，手机统一放在一个触碰不到的位置，因此，课程细节鲜少流露到外界。

LEGACY官网信息显示，其目前主要提供8个工作坊。根据此前曾在此上过课的学员介绍，所谓“工作坊”的意思其实就是课程。

不过LEGACY的课程负责人员此前曾向学员介绍，目前主打“自觉力”“飞跃力”“里程”“智泉”四门核心工作坊课程。这些课程环环相扣，一步接一步，必须上完前一阶段的课程，才能进入下一阶段。

从招生信息看，这些课程的价格不菲，例如自觉力工作坊收费9800元，课时是两天三夜，飞跃力工作坊收费16500元，课时是5个整天；里程工作坊收费16000元，课程长达3个月。据了解，在3个月期间，学员以实践为主，会完成和老师共同制定的个人目标。

与诚泉设置的“自觉力”“飞跃力”“里程”等课程所对应的，更通俗的称谓是“一阶”“二阶”“三阶”，在生命动力体系中分别意味着“探索阶段”“突破阶段”“实践阶段”。而诚泉还设置了第四阶段，名为智泉，虽然时间跨度长达半年，但具体时间只有13天，费用却高达35000元。

8月17日，一张发布时间为2019年的截图开始在网络上流传起来，催化了新闻的发酵。作者署名“忘忧”，是诚泉深圳机构的学员，文中称课程“放大缺点和人心的阴暗面”“精神洗脑特别严重”。文章复盘了第一阶段“探索”的课程：

第一晚是相互信任，对每一个走到你面前的人说“我信任你或我不信任你”。然后宣读规则，让学员绝对服从机构的安排。第二天是经典的“红黑游戏”，将学员分成AB两组，双方不知道对方出什么牌，相互猜忌以暴露人性弱点，然后花大量时间分析暴露的弱点。

第三天先回顾红黑游戏体验，然后回忆自己过往没实现的承诺，找自己的弱点，“整个过程都在否定自己”。第四天内容则较多，先回忆过去的伤痛，然后找个目标大喊“我要干什么”，还有拥抱，“男男女女啥关系都没有就去拥抱，心理防线彻底打开”。

LEGACY培训课上学员们相拥的场景。 图片来源于“LEGACY诚泉北京”微信公号

第五天的最后一个环节是毕业典礼，“大家看到介绍人痛哭流涕，更感动，像见到了亲人”。

关于上述内容，LEGACY的前学员王成向记者确认，这也正是他当初所经历的情况。

据记者了解，每一阶段的课程结束后，学员都要参加一场毕业典礼。对于这个“毕业典礼”，王成深有体会。他告诉记者，自己是在2019年被上司介绍上LEGACY课程的，坚持到了第二阶段才退出。当初“毕业”时充满了仪式感，放着音乐，学员都西装革履。自己闭着眼睛，门打开之后，很多人就会悄悄进来。当睁开眼睛时，介绍自己来的那位上司，捧着鲜花说道：“恭喜你毕业。”

王成当初参加课程时，第二阶段的课程还不叫“飞跃力”，而叫“蜕变”。课程时间从9点到24点，连续4～5天，课程安排极度密集，不让学员有时间进行思考，身体也十分疲倦。

王成说，一个班有30多人，课堂现场有一个老师、一个助教，以及几个小组长（即老学员）。有学员在课程中想到自己的父母、自己老公对自己的态度，痛哭流涕，失声尖叫。对于情绪波动太大的学员，小组长也会进行安抚。

“前两天基本是打碎你的过程，让你接受其他学员的反馈，假如别人指责你自私，你也只能不说话，不能反驳。”王成说，在LEGACY的课堂上，也有对骂的环节，不过在他们那里叫“帮助你，激发心理力量”。

现在回想起来，王成觉得这一切都很荒唐。不过当初介绍自己去的上司还是十分信任这个课程，并陆续介绍10多人参加。

“教练技术”

记者于8月17日和18日两度来到LEGACY北京的办公场所，位于一栋写字楼的三单元，与二单元之间有一天桥相连，LEGACY所在区域仅有其一家公司。17日时，办公室亮着灯光，但几个大门都紧闭，亦无人员进出。18日记者再来时，办公室的灯已关闭。

记者曾多次拨打LEGACY公司及工作人员电话，大部分都无人接听，少数接电话者否认自己是该公司人员。尽管北京办公场所已经显得极为谨慎，避免跟外界接触，但其深圳办公场所似乎并未意识到形势如何，17日时还在接受上门而来的人士咨询课程。

与LEGACY北京在同一楼层另一单元办公的苏明告诉记者，由于卫生间位于LEGACY所在的三单元最里侧，他因此经常路过LEGACY的活动室门口。他曾多次在下午时看到二三十个学员个个西装革履，聚在天桥上聊天，每人胸口别着写有自己名字的铭牌，“整体感觉他们像是打了鸡血，互相之间交流显得亢奋和开心”。

“感觉像传销组织，活动比较多。”差不多两年时间，苏明与同事对诚泉最大的印象就是“神秘”，根本不知道里面在做什么，直到看到网上爆出的新闻才恍然大悟。他记得，出入的人员男女都有，看上去一般三四十岁。“没有任何宣传，易拉宝从来不会放在门外，门内偶尔会传出喊口号和音乐的声音。”

根据多名曾在LEGACY上过课的学员反馈，他们对“教练技术”这个名词都不陌生。

周敏是“教练技术”行业的资深研究者，见证了这个行业在国内发展近20年来的浮沉。

据周敏介绍，“教练技术”是一种大型群体意识训练，起源于上世纪70年代的美国，后在华人世界中延伸出多个分支，但核心的课程内容基本都会涉及，比如“红黑游戏”“沉船之旅”等。

周敏对诚泉公司早有耳闻，但在他的描述中——“诚泉隔绝于外界，不被行业所熟知”。周敏介绍，多数教练技术培训公司的导师会到处去别的平台讲课，或者接受从其他机构毕业的学员做教练，而据他了解，诚泉应该不太接收外平台的资源，所属的导师和毕业学员很少在“江湖”上走动。

周敏判断，2015～2016年高峰期的时候，全国至少有数百家从事教练技术培训的公司，但有些小机构可能开一两期就倒闭了。“教练技术行业曾有一个名为企业教练联合会的行业协会。”周敏告诉记者，“里面的公司都是做一二三阶段课程的，来头挺大，但诚泉没有参与。”

“国内几乎已经很少有公司能够做到诚泉这样一期100人以上的规模。”周敏说，而且公司普遍在刚开始发展时学费高，以吸引收入比较高的受众为主，但后来都坚持不住，向低的趋势转化。

“感召海星：能救一个是一个”

这个行业内也有一些所谓“黑话”，比如下车、感召、海星等。下车是指学员中途退出。而感召和海星通常是相伴而生的，都出现在课程的“第三阶段”，也是最饱受质疑的环节，形式上与传销发展线下的模式极为相似。

据学员们介绍，老学员发展新学员的过程称为“感召”，被感召的学员则是一枚珍贵的海星，导师告诉这些学员，“海星”的背后是一个寓言故事：风暴将海星卷上沙滩，烈日下的海星奄奄一息，一个小男孩不停地捡拾海星抛回大海。爷爷对他说：“这么多海星你永远也捡不完。”小男孩回答：“能救一个是一个。”

“每个人都会有痛苦，（LEGACY的技巧是）推荐人会说：‘我作为朋友，我观察到了你有这样的痛苦，LEGACY可以帮你去解决这样的痛苦，所以我推荐你去上课。’”刘昕是一名前互联网大厂的产品经理，2020年，她差一点就接受一位在投行工作的老师的“感召”，参加诚泉的一阶段课程，费用9000多元。

据刘昕回忆，在诚泉北京的公司里，诚泉为有意向报名的学员办了一次公开课，她仍然记得，诚泉的学员代表里有一位气质很干练的“小姐姐”，是一家公司的创始人，当时有投资人对她的公司有兴趣，她很强硬地告诉对方：“如果你没有去上过LEGACY，那你就别投我的公司了。”听到这里，刘昕整个人沉浸在震惊当中，再也听不进余下的内容。

听罢公开课，刘昕依旧一头雾水，课程内容到底是什么？好像一直被吊着胃口。下课后，一位来自香港的负责人和刘昕对接，她举了个例子问刘昕：“你没有喝过可乐，我现在给你放一个可乐在那里，你愿不愿意尝试？”刘昕不解：“那我总得知道这个可乐有没有毒我才愿意尝试。”

“你这个就是理性的，你应该感性地去感受。”负责人娓娓道来，“很多时候你不需要知道它的原因，不需要知道它的理由，你只需要去相信它就可以了。你看你的朋友都来了，你的老师也来了，你难道不相信他们吗？你觉得他们会害你吗？”

刘昕追问：“你们的CEO创办课程的初心是什么？心理学流派是什么？设定这样的价格背后有什么依据吗？”“我觉得你太理性了。”负责人不断重复着，把刘昕的问题悉数回避掉。

最终，经过一番调研，刘昕的理性思维还是战胜了感性，即便推荐人是她很尊敬的老师，而她身边的朋友也不乏毕业于清北的高学历人士，都成为了LEGACY的学员。

刘昕有一定的心理学知识储备，对心理学有“敬畏感”。对于魏女士的意外离世，刘昕看到新闻后，觉得无论是什么原因都很可惜。对于网友的无端指责，刘昕认为片面归因是不负责任的，她很清楚，人是可以被心理学操控的，不管学历高低还是财富积累多少，在情感上、家庭上、事业上，只要被戳到痛处都可能会被骗。

事实上，除了这类所谓被感召的学员，也有人自发而来。林强曾于2014年在异地上过同类课程。他说，其实这类课程的套路也很容易摸清，首先是要求学员绝对服从，会把教练塑造成无所不能的样子，然后质问甚至责问“你孝顺吗”“你怎么不顾家庭”之类，利用一些人性的弱点对学员进行打击。然后又给学员树立信心，大喊“我是最棒的”。

林强说，当时跟他一同上课的基本上是一些企业主、家庭主妇，也有一些年轻人，甚至是大学生，时间都较为充裕。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跟他一样，是自己找上门的，这些人一般都是遇到婚姻困境，或者是事业困境。他当时还是一名大学生，在生活上遇到一些困难，想寻找解脱方式，无意中接触到。

“拉新”大计

英文LEGACY的意思为“遗产”，不过在这里并非此意，而是6个单词的首字母缩写，分别为leadership（领导力）、excellence（卓越）、growth（成长）、aspiration（热切渴望）、contribution（贡献）、yours（专属于你）。

8月18日，LEGACY北京诚泉办公地点，空无一人。 本报记者 张锦 摄

LEGACY官网信息称，LEGACY是一家致力于提升个人成长及企业永续的咨询顾问公司。不过工商信息显示，里程LEGACY实质上是一个项目品牌，其境内的运营方为北京诚泉文化发展有限公司。该公司成立于2010年，注册资本10万元，法人代表名为孟欢，持有该公司100%股份。经营范围包括组织文化艺术交流活动（不含棋牌）、承办展览展示、教育咨询等。2020年缴纳五险的员工为13人。

记者了解到，LEGACY发展新学员不会有任何报酬，很多人都是“抱着纯粹作贡献的心态去完成的”。LEGACY的授课团队分为导师和教练（助教）两个岗位，据周敏了解，行业内导师的正常价格为1万元一天，个别从香港、台湾请来的导师收费更高达2万元～3万元一天。而很多教练都是从优秀学员中选拔出来的，刘昕的一个朋友就曾在北京LEGACY做过兼职教练，这无疑给公司节省了一部分人力成本。

早在2010年，张玉就曾上过北京legacy的课程，在她看来，课程内容本身可圈可点，但她反感必须以介绍其他人来上课的要求。“他们会使用各种心理学方法和使命感的蛊惑，让你觉得介绍人来上课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

张玉告诉记者：“这样的商业化道德绑架，却不给学员利益回馈，巧妙避开了传销的性质，但又达到了他们想要的结果。”

王成介绍，LEGACY课程会要求学员“感召”3个“海星”。不过如果不能完成目标，也不会有实质性的惩罚，但是会有压力，“没达成就是没遵守承诺，没有对自己的行为百分百负责”。

刘昕提到，她的老师曾提出只要她愿意报名课程，可以帮她支付学费。周敏做过的一个调查印证了这个说法。调查显示，80%的三阶段学员都会为别人垫付学费，“我的上线（推荐人）垫我的，我又垫我的下线（海星）的”。

周敏透露，感召的确是没有利益的，但是不同公司可能存在不同形式的奖励。比如，毕业证会分为几个等级，感召的人越多等级越高，有的还会以团队作战的方式激励彼此。周敏打了个比方，培训机构会设定多个级别，比如团队人均感召到5个海星，就叫作金牌团队，人均感召到8个，就叫作冠军团队。为了拿到更高的团队级别荣耀，团队中的每一个人都会疯狂感召，为团队作贡献。“万一达不到感召目标怎么办？会想各种办法，最常见的就是学员自己掏钱交学费，用虚假的感召成果充数，他们都会先从自己最亲近的人着手。”

根据多名业内人士的说法，向学员收取培训费用是这类培训公司主要的营利模式。而参与每个阶段的课程学员流失率很高。周敏回忆，以前有的培训公司，一阶段做到200个人，走到三阶段最后一个周末的时候只剩下8个人。

教练技术培训行业一直处在一个灰色地带。周敏观察到，这一类的培训公司其实都是打着“文化传播公司”“企业管理咨询公司”的名号，偷偷摸摸地在做培训，很多公司甚至没有依法纳税。

周敏建议，有关部门应当对这个特殊的行业加强监管和规范，包括明令禁止拉人头的招新方式、严格审核导师资质、去除违反社会道德的洗脑环节、为上课的学员缴纳意外保险等，“在国家管控之下这个行业才可以存在”。

（文中学员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