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休不了產假、領不到保險:中國單身女性生育之“痛”

來源:中國經營報

文丨李丹

對有些人來說,單身生育從來不是一件一開始就計劃好的事,“像是還沒學會游泳就跳進了泳池”。今年38歲的君君是如此,45歲的Sarah亦是如此。

但隨後,桎梏如影隨形:領不到《母嬰手冊》,建不了檔,也就做不了產檢;沒辦法請產假,只能“蒙公司恩惠”休事假,其間一分錢工資拿不到;向相關部門申領生育保險,被對方以“政策外”“不合法”等理由拒絕。。。。。。

“自以爲簡單的理性決策”,Sarah曾經這麼形容自己未婚生育的決定,“理性”源於她的心理建設和物質基礎。往後的經歷卻在告訴她,“單身”這兩個字可能引發的職場和社會歧視絕不“簡單”。

2021年已然過半,圍繞“生育”話題的討論仍在繼續。盤古智庫老齡社會研究中心副主任李佳曾經公開表示,從世界範圍來看,鼓勵生育的舉措有七種,“保障非婚生子女的平等權利”便是其中之一。

“我們(非婚生羣體)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盡職盡責,爲什麼不被社會保障所覆蓋?”這是君君的疑問,或許也代表更多人的心聲。

“計劃”外的孩子

8月9日晚上11:00,君君在朋友圈發了一張照片,配文“剛接幼崽回家,堅持,堅持,堅持”。照片裏,8個月大的女嬰正在熟睡,被粉色的嬰兒揹帶固定在君君胸前。

君君的女兒小名“多多”,本來想說是“生命裏意外多出來的孩子”,但後來更多是對孩子的期待,希望她“多福多壽”。“剛懷上她的時候,我很忐忑,嘗試過各種辦法,喫緊急避孕藥,拼命跑跳,用束腰勒肚子,誰知道孩子這麼頑強,像在肚子裏紮根了一樣。”也是那時,君君在想,孩子的到來是她的命。

但事實可能是,“宿命論”只是君君一個人的想法,並不是孩子父親的。“我和孩子的爸爸都離過婚,通過某個相親平臺認識,想抱團取暖,看有沒有機會重組家庭。”

得知多多的存在後,男方直接明確了職責劃分:打掉,或者要生可以,和他沒有任何瓜葛。“有些男性對待意外懷孕,就像是對待小感冒一樣,覺得喫點藥就能好。”君君無法認同,“這是生命”。

堅持一個人生下孩子有多難?光是來自家庭內部的阻撓就有的受。“不敢回家”,君君害怕被家人逼着去做引產,也忌憚家人爲了“罵醒”自己的粗暴用語,“心情越急切,語言越不堪入耳”。生產前一個月,出於“安全考慮”,君君被“請”出公司提供的員工宿舍。

整個懷孕加生產過程,孩子的父親露過兩次面,之後便斷了聯繫。一次是剖腹產當晚,待了沒多久,因爲沒有核酸檢測證明被請出病房。另一次是出院當天。最難熬的時候,君君形容自己像“煮熟的蝦”一樣,彎着腰,推着車,一個人挪動步子去給孩子接水衝奶粉。“醫護人員問爲什麼沒有家人陪,我說沒有家人。”

縱觀國內,和君君一樣經歷過非婚生育的羣體究竟有多少人?不得而知。早些時候,南京大學社會學院副教授許琪在接受採訪時表示,國內尚沒有專門針對這一羣體的統計,她們是被統計“忽略”的人。

但在經歷過醫院拒絕接收、公司執意裁員、法院駁回申訴後,Sarah覺得,自己不光是被統計“忽略”,更是在被整個社會系統“忽略”。“一個簡簡單單的生孩子,竟然讓我自己被擠壓到毫無立足之地。”

2016年,男友劈腿,Sarah選擇分手,隨後發現自己懷孕。“之前體檢,醫生告知我的卵子儲備極低”,想到自己可能不再有自然受孕的可能,Sarah決定一個人把孩子生下來,“當時以爲不過是一個‘簡單的理性決定’”。

事實證明,冠之以“單身”前綴的生育行爲絕非簡單。沒有結婚證,就沒辦法到社區領《母嬰手冊》;沒有《母嬰手冊》,意味着不能到醫院建檔,也就無法進行產檢。“就像是一個連環套,起因是‘單身’。”

託關係終於建上檔後,Sarah被檢查出子宮機能不全。醫院方面稱,手術成功率只有20%,因爲孩子是“無機兒”(懷孕28周之前的胎兒),即便手術失敗也不算醫療事故。爲了保住孩子,在醫院拒絕安排轉院後,Sarah懇請朋友把自己“偷運出去”,“就穿着睡衣從急診室偷摸出來,然後沿途躺在朋友的車後座上”。

醫院爲什麼拒絕放人?Sarah偶然聽聞是主治醫生覺得她“謊話連篇”,“說我在本市連個親戚都沒有”。但Sarah也無所適從:“我唯一說的謊話就是‘孩子的爸爸不在本地’,真相是我屬於單身生育,這哪兒敢說?”

“支持體系”外的母親

早在1995年,紐約大學媒體文化歷史中心主任費·金斯伯格等人就曾經指出,文化的認可、政策的支持,讓已婚羣體被賦予了生育權。但與此同時,污名化、政策歧視、撫養壓力等因素實質上卻在剝奪單身羣體的生育權。

而在上海社科院性別與發展研究中心副祕書長陳亞亞看來,在傳統思維模式、傳統婚姻家庭觀、父權理念等多重因素的影響下,對單身生育的區別對待,實際上是一種保守主義的體現。

“單身生育屬於政策外”,這是君君這些年聽到最多的一句話。

第一次是向公司請假的時候。按照《女職工勞動保護特別規定》,女職工可以享受98天的產假。在此期間,用人單位不能降低其工資、辭退或者以其他形式解除勞動合同。但公司告訴君君,“單身生育屬於政策外”,準不了產假,頂多能批6個月事假,不發工資。

君君記得很清楚,11月1日休假,11月3日剖腹產,次年5月1日,她準時出現在公司。“必須得回來,怕丟工作,再說,還得掙錢還債。”失去經濟來源後,君君那6個月全依仗刷信用卡過活,“省錢”兩個字浸入每一個細節:住院10天,伙食花銷總共不超過300塊;爲了省下打車錢,一個人挺着孕肚、拖着兩個行李箱、倒兩趟地鐵去醫院,“像逃難一樣”。。。。。。

第二次聽到“政策外”這三個字是申請生育保險的時候。早些年,戶口、社會撫養費、生育保險被視爲橫亙在單身女性生育之路上的“三座大山”。此後,戶口、社會撫養費這兩座“大山”先後被搬離,獨剩“生育保險”。

所謂生育保險,是“五險一金”中的“五險”之一,包括懷孕、分娩發生的醫療費用和生育津貼(產假工資)。2021年3月,在歷經4年的訴訟之後,身處上海的單身未婚媽媽張萌終於領到了生育保險金,隨後,作爲“國內未婚生育申領生育保險金第一案”,“張萌案”被廣泛報道。

“張萌案”,也第一次把“生育保險”這個概念帶進了君君的生活。整個生育期間,君君住過兩次院,一次3天,另一次10天。“第一次是說我有分娩前兆,醫生建議住院,3天就花了2000元,後來趕緊辦了出院,住不起,不敢再住下去了。”

10多天後,君君感覺到肚子收緊,“要生了”,隨後,她洗好澡,帶着滿滿兩個行李箱,把自己送到醫院。10天下來,又花了1.4萬元。

“生育保險”這四個字意味着什麼?君君算了一筆賬:可以報銷剖腹產的5200元,可以領到98天產假期間的6958元。“1萬多塊錢,能還掉一半銀行欠款,或者,能支持我們娘倆半年的生活開支。”但從醫保局、街道辦到婦聯,她得到的回覆出奇一致:屬於政策外,領不到錢。

事實上,在張萌案之後,曾有人一度以爲,生育保險金終於向未婚羣體成功開放。畢竟,“單身母親已經履行了繳稅、繳社保等義務,還需要一個人去艱難地撫養一個孩子,需要得到平等的社會資源”。但隨後,在短暫的申領成功後,這一通道又悄然關閉了大門。

2020年12月,民政局出臺通知,要求取消申請生育保險中的計劃生育審覈表。再之後,君君所在的單身媽媽羣裏又有人反映:申請遭拒,理由是“需要提交結婚證”“處於非婚狀態不符合條件”等等。

“我以爲張萌案是結束,沒想到,只是開始。”羣裏有人感慨,原本關乎個人選擇的“生育”,正在某種程度上引發“身份認同”爭議。

女性與生育

從19世紀後期開始,圍繞“生育”話題,不同學者曾試圖對其賦予不同的意義:女權運動創始人之一的波伏娃質疑“女人必須成爲母親”是社會建構出的集體想象,《爲女人而生》一書的作者Adrienne Rich則認爲女性要控制自身的生育權利,“從母職經驗中汲取對抗父權制的力量”。

而對於君君和Sarah來說,生育的意義更像是“遠方的哭聲”,“生育是否合法”“如何堅持下去”纔是實實在在的現實困境。

單身生育合法嗎?早在本世紀初,吉林省曾經試圖回答過這個問題。2002年9月,《吉林省人口與計劃生育條例》通過審議。其第二十八條規定:達到法定婚齡決定不結婚且無子女的婦女,可以採取合法的醫學輔助生育技術手段生育一個子女。

彼時,面對爭議,省人大法制委員會委員、吉林大學副校長張文顯表示,輿論所擔心的“撫養問題”“單親家庭問題”,甚至“倫理道德問題”都不是《條例》所帶來的,“是早已有之的社會問題”。而生育不過是“生活方式的選擇”而已,不必上升到道德倫理高度。

陳亞亞也告訴筆者,目前,儘管計劃生育政策使用的語言基本是“提倡一對夫妻”如何如何,但沒有明確提到婚外生育屬於違法。

“吉林答卷”的18個年頭後,因爲單身生育,Sarah向公司申請了4個月事假,隨後被解除勞動合同,理由是“礦工違紀”。再之後,Sarah將公司告上法院,被以“未婚生育,不符合國家政策”爲由駁回。

“和公司打官司,基本訴求還是想回去繼續上班,畢竟孩子還小,需要一份穩定的工作。”Sarah有時候在想,如果換作是男性,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走向應該會大不相同。

而對於君君來說,儘管還保有工作,但與多多捆綁的命運多少讓她有些“脆弱”和“無助”。生下多多後,君君做過一個非常真實的夢,夢到自己躺在外婆的懷裏,離開了這個世界。“當時腦海裏只有一個意識,我不能走得這麼快,我的責任還沒有完成,寶寶還要餵奶。”在夢裏,君君一直在央求着誰,“一直在哭,很真實的感覺。”

夢境發生在梅雨季,那會兒,君君剛回到餐飲店上班,還是同樣的工作場景,但多了些“不安”。“(餐飲業服務員)這份工作需要100%的投入、100%的熱情,得壓着自己的情緒,即便漲奶,也得忍着疼痛向顧客遞笑臉。”回到工作崗位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君君不敢生病。“一是沒錢看醫生,二是擔心上司不滿意工作狀態,被辭退。”

未來會如何,君君不知道,但她在盡力構建安全感。第一次婚姻失敗後,君君給自己買了商業保險,“因爲看過生活中一些真實的側面”。最窘迫的瞬間,即便刷信用卡,君君也在堅持繳費。“萬一我生病或者離開人世,起碼不會給我的孩子增加負擔,還能留下一筆錢。”

責任編輯:武曉東 SN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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