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裝劇《鶴唳華亭》正在熱播,全劇主調蒼涼沉鬱,虐心至極,“華亭鶴唳”作爲一個成語,意爲慨嘆人世無常,悔入仕途。這一典故的原創者陸機(261~303),當年走到人生終點時,就是如此心境。

  陸機是三國孫吳高門大族陸氏後人,其祖父是在夷陵之戰中一把火燒得劉備大敗而歸以致病死白帝城的丞相陸遜,其父是大司馬陸抗。陸機亦是少年英才,不僅身高七尺,聲如洪鐘,還熟稔儒家經典, 文章冠世,自小便以光耀祖業、齊家治國爲己任。

  然而,陸機剛出任牙門將(一種偏將職位——編者注)沒幾年,取代曹魏的西晉就發動了對孫吳的統一戰爭。20歲的陸機成了亡國之臣,只能“退居舊裏,閉門勤學,積有十年”。

  陸機的“舊裏”就在今天上海松江一帶的華亭。陸遜曾被封爲“華亭侯”,故陸家在華亭有祖產田宅別墅。此地清泉茂林,有華亭水、華亭谷,因多有鶴鳥棲息繁衍,當地人稱爲“鶴窠”。

  在華亭的10年間,陸機雖有山水書卷爲伴,常聽鶴唳清聲,卻無時無刻不以功名爲念。他寫下《辨亡論》,總結孫吳興衰之由,夾述先祖功業,不甘心陸家基業毀在自己手上。大約在太康十年(289)左右,他與弟弟陸雲離開華亭,北上洛陽,力圖在新朝重振家聲。

  憑藉舉世無雙的文學詩賦才華,陸機初到洛陽,便名動京華。重臣張華對他非常欣賞,一見如故,贊其“伐吳之役,利獲二俊”,認爲西晉吞併孫吳最大的收穫不是統一江南,而是得到陸機兄弟。在張華的多方引薦延譽下,陸機廣泛結交西晉達官顯貴、文人墨客,聲望大增,時人甚至有“二陸入洛,三張(張載、張協、張亢三位文學家)減價”之說。

  然而,此時的西晉開國不久,宗室大臣就爭權奪位,朝堂之上烏煙瘴氣。陸機只能隨波逐流,在各個政治集團之間輾轉依附,尋求立身之地。他先是投奔到執掌朝政的皇太后之父——太傅楊駿門下,出任祭酒。可位置還沒坐熱,皇后賈南風就發動政變,誅殺楊駿。西晉皇族的一系列矛盾鬥爭,終於以“八王之亂”的形式總爆發。

  楊駿被殺後,陸機趕緊轉投“權勢愈盛,賓客盈門”的賈皇后外甥賈謐,名列賈謐“金谷二十四友”之一。元康九年(299),賈皇后殺掉非己所生的太子,太傅趙王司馬倫又剷除賈皇后、賈謐等,奪取朝廷大權。陸機因提前改換門庭,參與謀劃對付賈謐有功,晉升相國參軍,賜爵關內侯。

  司馬倫輔政後貪心不足,竟要篡位稱帝,遂讓陸機改任中書郎,籌備重要文件材料。司馬倫在皇位上坐了不到4個月,成都王司馬穎、齊王司馬冏、河間王司馬顒三王就起兵討伐。司馬倫兵敗退位被賜死後,司馬冏懷疑陸機參與起草了禪位詔書,是司馬倫逆臣集團的核心成員,遂將其打入廷尉大牢,準備治罪處死。幸虧司馬穎等多方營救,陸機才躲過一死,被流放邊疆,不久就因天下大赦,免除一切處罰。

  隨着“八王之亂”愈演愈烈,顧榮、戴淵等北上士人紛紛重返江南避禍,二人亦勸陸機一起過江。可陸機“負其才望,而志匡世難”,自信身負大才,有責任更有能力挽狂瀾於既倒,堅持留下。

  他在司馬倫事件中險遭殺身之禍,但也由此認定“推功不居,勞謙下士”且對其有救命之恩的司馬穎是能興復晉室、平定禍亂的天選之人,“遂委身焉”,出任司馬穎大將軍府參謀軍事,並受其舉薦爲平原內史。

  太安二年(303),司馬穎起兵討伐總攬朝政、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長沙王司馬乂,任命陸機爲前將軍、前鋒都督,統帥北中郎將王粹、冠軍將軍牽秀等20萬人進軍洛陽。這一任命表明了對陸機的信任重用,但也把他架在了火爐上。

  西晉滅吳後,北方官宦對作爲亡國之餘的南方士人多有歧視排斥,現在竟然讓一個江南文人統帥諸軍,自然引人側目。且王粹、牽秀當年和陸機同爲“金谷二十四友”,如今屈居其下,更是多有不滿。陸機對此心知肚明,有意辭讓都督一職,司馬穎不許。同鄉孫惠勸陸機不妨把都督讓與王粹,但陸機怕司馬穎猜疑自己首鼠兩端,不肯賣力,遂決意赴洛陽一戰。

  臨行前,司馬穎許諾陸機,只要拿下洛陽,就任用他輔理朝政並進爵爲郡公。陸機拿齊桓公信用管仲終成大業、燕惠王疑心樂毅功敗垂成的例子,暗示司馬穎不要聽信小人之言,保持對自己的絕對信任。不料,司馬穎的左長史盧志拿這句話做起了文章。

  盧志和陸機早有恩怨。當年盧志曾在大庭廣衆之下問陸機和陸遜、陸抗是什麼關係。在中國古代,當面提及他人父祖名諱是大不敬之舉。陸機當即就懟了回去,說我們的關係就如同你與盧毓、盧廷的關係一樣——也直接說出了盧志父祖的名字,雙方仇怨就此結下。盧志“心害機寵”,嫉妒陸機受寵,就向司馬穎進讒言,說陸機自詡輔國能臣,將司馬穎比作昏君庸主。司馬穎“默然”不語,雖未罷免陸機都督之職,但已有不快之意。

  陸機聽聞此事,知道已被小人離間,內心憂憤怨懣。進軍路上,他聽聞軍中號角連營,“我今聞此,不如華亭鶴鳴也”。此時的陸機已萌生退意,可惜已經無法回頭,亦無路可退。

  洛陽一戰,陸機帳下將軍孟超等人因與其有舊怨,竟不聽調遣,爲爭功輕敵冒進而死,導致全軍大敗。但陸機很快穩住陣腳,逆轉戰局,包圍宮城,勝利曙光在望。誰料孟超之兄,也就是受司馬穎寵信的宦官孟玖,把弟弟的死算在陸機頭上,加上陸機曾反對孟玖之父任邯鄲令,新仇舊恨疊加,孟玖就聯合牽秀等其他將領,誣陷陸機“有二心於長沙”。

  司馬穎大怒,下令牽秀帶隊收捕陸機。儘管參軍事王彰點破事情真相,“機吳人,殿下用之太過,北土舊將皆疾之耳”,認爲這是一場北人,尤其是以盧志、孟玖爲代表的河北集團對南人的政治清洗,但司馬穎“不從”。

  陸機得知牽秀到來,明白了一切,脫下戎裝,換上白色喪服。臨刑之前,陸機再次想起華亭天空中的聲聲鶴唳,長嘆一聲,“華亭鶴唳,可復聞乎”,遂從容就死,時年43歲。當天大霧彌天,大風拔木,大雪數尺,天下人盡說是陸機之冤,感天動地。弟弟陸雲、陸耽,兒子陸蔚、陸夏也先後受株連而死。陸機復興祖業的豐滿理想,成爲全族覆滅的骨感現實。

  據東晉葛洪《抱朴子》記載,陸機臨終之時曾有言,“窮通,時也;遭遇,命也。古人貴立言,以爲不朽。吾所作子書未成,以此爲恨耳”。人生無法重來的陸機,帶着立言著書的念想赴死。

  陸機之文才,被唐太宗評價爲“百代文宗,一人而已”,成語“陸海潘江”中的“陸”即是指他。他所作《文賦》“文書雙絕”,在中國古代文學發展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義。如此大才,兼有華亭山水、鶴唳聲聲,足以立言不朽,從容一生。可他偏偏北上洛陽,意圖進取,最終,華亭空谷人不歸,鶴唳清聲難再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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