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一個山西商人眼中的十年煤市

這十年煤炭貿易做下來,我感覺煤炭上下游的輸入和輸出沒有特別大的變化,主要還是中間貿易商的變化,要麼就是蜂擁到上游煤礦搶煤源,要麼就是蜂擁到下游搞推銷。

文丨新京報記者 周思雅

在煤炭行業浮沉11年,謝亮(化名)說,自己經歷過太多大起大落。

作爲一名銷售人員,謝亮一度把自己做成一名“坐商”:不需要出門尋客,相反,每天都想着怎麼推掉一些客戶。而煤炭經營資格證取消後,謝亮開始直接面對市場競爭,忙的時候昏天黑地,也過了一段“提神飲料管夠”的日子。隨着國家政策的調整,煤價的漲跌,市場也在冷熱之間徘徊。而謝亮的身份,也從山西晉城最大的煤炭集團工作人員,變成一名煤炭貿易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從國企職工變成一名“煤老闆”。

經歷了大起大落後,謝亮對眼下這輪持續的煤炭漲價,更覺忐忑,“這十幾年都沒經歷過這種市場”。

以下是他的自述:

黃金十年的尾聲

我是山西晉城人,本科學的是人力資源管理,2010年畢業後就進了晉城當地最大的煤炭企業晉煤集團做人力資源工作,半年後開始跑煤炭市場。當時進入煤炭行業的想法很簡單:如果要在家鄉工作,肯定首選煤炭行業。一個煤炭大省如果連煤炭都不行了,其他行業估計也不行了。

我入行的那一年,正趕上了煤炭行業黃金十年的尾聲,體驗頗深。我還記得,工作第一年跑煤炭市場特別輕鬆,之後再也沒有過這樣的體驗了。

當時做煤炭生意需要有煤炭經營許可證,這個許可證是全省覈定的,數量是固定的,而且很有限。有許可證的公司是少數,其他新公司想要拿到比較難,一個證在當年可以炒到上百萬。

我所在的公司,作爲國企是擁有這個許可證的,在市場方面就比較喫香。當時根本不需要出門跑銷售,打幾個電話就可以完成銷售任務。最順的時候連電話都不用打,每天都有人跑到辦公室上門買煤。最瘋狂的時候,一天能有十幾個人上門,甚至還有託關係過來的,都是希望能夠拿到煤源。說實話,當時發愁的不是怎麼完成銷售任務,而是怎麼推掉一些客戶。

我當時的主要任務就是和上游煤礦對接,把煤炭資源售往下游終端廠商,比如鋼廠、化工廠、水泥廠、發電廠等,相當於從產煤大省把煤調往經濟或者製造業相對發達的地方,比如河南、山東、河北、江蘇等地。我記得當時最遠的一個公司是在廣西柳州,山西的煤礦市場其實是直接輻射向南的大半個中國。

從“貴賓”到進不了門

2013年,我遇上工作之後煤炭行業的一個重要節點。當年6月,國家取消了煤炭經營資格證。通俗點說,就是煤炭市場放開了,做煤炭的門檻低了,只要有資金,都可以做煤炭貿易。

在這之後,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衝進煤炭市場做煤炭貿易,整個煤炭市場的競爭變得非常激烈。感受最深的就是,我從之前的“貴賓”變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對象,因爲煤炭貿易商實在是太多了。

我記得當時去拜訪一個廠商。在過去煤炭銷量好的時候,對方很歡迎我。之後我再去拜訪,連大門都沒能進去,保安那道關就把我卡住了。而這前後也就隔了一年左右的時間。

從那一年開始,煤炭產業進入了買方市場。很多煤礦商認爲煤炭市場有利可圖,大量地建礦、增產,擴大產能,煤礦的煤價也一度掉落至成本價以下,很多煤礦員工只能拿到保底工資。

除了每年有兩三個月的時間煤炭價格會稍微往上走一點,其餘時間都在下跌。那一年煤礦、港口都堆滿了煤,煤炭貿易商也都不敢有多餘的庫存,有存煤下個月肯定掉價。

我在中間還接觸過幾個月煤炭的生產環節,就是煤炭的洗選加工這一塊。當時煤炭市場難做,在這上面也體現得很明顯:下游廠家對煤炭指標卡得非常嚴,對質量要求特別苛刻,扣款也特別多。比如煤炭的水分超了1%,就會被扣總貨款的1%;超了2%,就雙倍扣除貨款,水分超了3%,對方可以直接沒收貨款,貨相當於白白運過去了。

原來我們這一行被稱作“坐商”,就是坐在辦公室裏就能完成貿易。而在2013年之後,我們上門推銷都沒人買。整體來說,那幾年煤炭的行情都很弱。

這個現象一直持續到2016年。當年4月,國家出臺了一個很出名的政策,就是“276政策”。過去煤礦在井下是全年生產的,這個政策規定,煤礦一年只能生產276個工作日。

可能是受之前煤價壓得太低的影響,那年四五月份開始,能感覺到整個煤炭市場已經開始醞釀漲價。果然,到了六七月份的時候,煤價開始報復性上漲,幾乎每天都在漲。平時價格最多在十幾、二十塊之間浮動,但當時是幾十、上百元的漲價,壓抑了太久的煤礦商,在與下游廠商的博弈中終於佔了上風。

從2012年一路下跌的煤價,2016年只用了五個月左右的時間就漲回到四年前的價格,感覺像是“有情緒地”上漲。那時候我們煤炭貿易商也很興奮,至少是下游開始被動搶煤了。生意雖然比不上2013年之前的黃金時代,但總歸比前三年要復甦了許多,當時我也是一種振奮的忙碌。

2016年過後,煤價才進入了一個相對平穩的區間段,上下浮動。

2017年,因爲個人原因我從國企離職,自己開了一個小規模的公司,繼續做煤炭貿易生意,公司發展到現在,已經有一二十個人。

我自己出來做生意以後,和在國企裏跑業務完全是兩個概念。原來在國企工作,這麼多年工資相對比較平穩,煤炭行情好的時候就稍微賺得多一些。但自己做生意,就要考慮到各種管理問題,也更注重對市場波動的敏感度。這幾年公司的營業額一直在增長,第一年只做了三十萬噸煤的生意,現在已經翻了好幾倍。

“煤超瘋”

2020年,煤價出現了一次持續性上漲,煤價的上漲程度和維持的時長可以用“瘋狂”來形容,業內把這次持續性的上漲戲謔地稱爲“煤超瘋”。2020年夏天開始,我們就發現市場上的重型卡車一直供不應求,提車都需要提前等兩三個月,煤炭運輸公司的老闆都說,按照往年經驗,後半年的煤炭市場不會差。

讓人沒想到的是,去年9月底開始,煤價開始瘋狂上漲,一直漲到今年,煤價和2019年相比,已經翻了一番都不止,完全沒有預料到。整個煤價漲得人心裏發虛,總覺得有一天會掉下來,但事實上一直在漲。那段時間的心理就是“還會漲嗎?果然又漲了”,就感覺不漲不正常,漲了才正常。

煤價瘋漲對煤炭市場影響很大。過去煤炭貿易的週期一般是一個月:煤從煤礦運出來,中間經歷鐵路、公路、港口運輸,一直到終端廠商。但去年以來,一週內就必須完成這個過程。如果我和下游廠商簽訂了合同,一週內沒有準備好充足的煤源,之後再採購的煤炭絕對是漲價以後的,這批煤就沒利潤了,甚至會賠錢。

整個產業的煤源也很緊張。我去煤礦籤合同都完全籤不上,煤礦都是排隊等着籤煤源的貿易商。過去在一個礦拿一萬噸煤是很正常的事情,但現在拿一兩千噸都很困難。搶煤就像是和時間賽跑。

有一次我們中標了6000噸煤,要求一天內裝完,時間是早上8點到第二天早上8點,否則就要賠付保證金50萬元。剷車司機連軸轉地把煤炭裝了車,但裝到夜裏12點的時候,只裝了3000多噸。

我們把剷車司機費用翻倍,安排了另一波夜裏休息的剷車司機凌晨5點來幫忙繼續裝車。女員工負責過磅,零食和提神飲料管夠。之後又一個個地敲開停在路邊睡覺的貨車司機的門,告訴他們發一個車給一個紅包。到了第二天早上8點,才勉強裝夠了5600多噸煤成功運送出去。

搶了24小時,就跟打仗似的。即便大家都加班加點,運力就這麼大,加班加點也運不過來。

“已經麻木了”

因爲煤價的瘋狂上漲,很多小公司資金週轉不過來,業務量也縮減了。所以業內都在說,煤炭行業出現了一個很奇怪的現象:市場行情雖然好,但賠錢的煤炭貿易商大有人在。其實拿到煤源就能賺錢,拿到煤源的,普遍都很困難。

從我個人的角度來說,雖然沒有抓住煤價上漲的最好時機,但這兩年也算是過去十年裏效益比較好的兩年,上個月一個月的流水也能達到幾億元。

“煤超瘋”在今年三四月份相對平靜了一些,之後又一直“瘋”到現在。去年大家還會提“煤超瘋”,現在大家都不提了,因爲都已經麻木了。

我總覺得從去年到今年的市場是個例外,它不具有代表性。除了老一輩做煤炭的人以外,像我們新入行的這十幾年都沒經歷過這種市場。我心裏也總是擔心,總覺得有一天價格會塌下來。市場有高峯就有低谷,買漲不買跌,我是貿易層,每天都擔心哪天煤源會砸在手裏。

這十年煤炭貿易做下來,我感覺煤炭上下游的輸入和輸出沒有特別大的變化,主要還是中間貿易商的變化,要麼就是蜂擁到上游煤礦搶煤源,要麼就是蜂擁到下游搞推銷。

整個十年下來,我覺得做貿易商其實挺累的,因爲業務上沒有主動權,只能被動地接受上下游某一方的壓力,甚至是雙方的壓力。好多人都說煤炭貿易商是煤炭上下游的潤滑劑,我們其實是煤炭的搬運工——從產地搬到用煤的地方,做的是服務,賺的是差價。目前我打算先觀望,畢竟從畢業到現在,一直都在煤炭行業裏打拼,以後肯定還會繼續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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