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解局!專訪馬凱碩:從孟晚舟獲釋到中美蘇黎世會晤,再到元首通話,如何看待中美最新互動?

【環球時報記者 白雲怡 於金翠】“提醒我‘美國缺乏對華全面長期戰略’的人是亨利·基辛格博士”“很明顯,美國針對中國的一系列目標都無法實現”“申請加入《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CPTPP)反映出中國的長期戰略思維”……新加坡前常駐聯合國代表、著名學者馬凱碩10月9日在接受《環球時報》記者專訪時對比了中美兩國的決策能力高下、美國近幾屆政府的對華政策異同,並結合中美元首通話等最新互動預測了兩個大國關係將發生哪些變化。有着“李光耀智囊”之稱的馬凱碩的新書——《中國的選擇:中美博弈與戰略抉擇》(以下簡稱《中國的選擇》)中文簡體版今年9月由中信出版集團出版,他在書中提出關鍵的一點——美國政府必須儘快做出重大選擇:是以維護美國在世界上的“主導地位”爲重,還是以改善美國人民的福祉爲重?答案是隻有美國同中國一樣致力於拯救地球並改善人類的生活條件,尤其是本國人民的生活條件,那麼最終的問題纔將不再是美國贏了還是中國贏了,而是人類是否會贏得勝利。

“拜登政府的對華政策仍未最終確定”

環球時報:您在《中國的選擇》(美國紐約公共事務出版社出版時書名爲Has China Won?The Chinese Challenge toAmerican Primacy)這本書中說,美國犯了一個巨大的戰略錯誤,即在沒有一個全面、長期對華戰略的情況下,就與中國展開地緣政治戰爭。您爲什麼這麼說?

馬凱碩:提醒我“美國缺乏對華全面長期戰略”的人是亨利·基辛格博士。2018年3月,我在寫《中國的選擇》這本書的時候,在紐約和他見了一面。這位美國當代最偉大的戰略思想家允許我引用他的這句點評——“美國正在犯一個重大的戰略錯誤,它在與中國展開競賽,而事先卻沒有制定與中國打交道的全面和全球戰略”。

缺乏戰略也表現爲缺乏清晰明確的戰略目標:美國發起這場針對中國的競賽,到底想要達到什麼目的?是爲了阻止中國成爲世界最大經濟體?還是爲了孤立和遏制中國?很明顯,這一系列的目標都無法實現。直到現在,也沒有一位美國領導人詳細說明過——美國對華競爭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環球時報:據您觀察,現在拜登領導下的美國是在改正錯誤,還是進一步深化錯誤?

馬凱碩:我認爲,拜登政府的對華政策目前仍未最終確定。它仍處在摸索階段,拜登政府還需要一段更長的時間才能更清晰地確認其對華政策。

從現在已經反映出的內容中,我們可以看到拜登政府對華政策有積極的一面,也有消極的一面。從積極方面看,拜登政府明確重申了美國對一箇中國政策的承諾,其高級官員曾多次表明這一點——包括拜登總統自己、副總統哈里斯、國防部長奧斯汀等,而特朗普政府則對這一政策有所破壞。此外,拜登政府官員不會像前國務卿蓬佩奧那樣對中國頻頻發表粗魯和侮辱性的講話。但從消極方面來看,拜登政府至今尚未能取消特朗普政府對華實施的任何一項制裁或加徵的關稅。

但總體來看,我個人評估拜登政府希望延續前奧巴馬政府的一部分對華接觸政策。

環球時報:您一直說,沒有所謂的“中國威脅”——中國無意向外輸出意識形態,在使用軍事力量上也很冷靜和剋制。但爲何許多西方政界和學界人士不相信這一點呢?他們是否能改變對華的誤判和偏見?

馬凱碩:西方在中國問題上的態度並不完全一致。美國政界已幾乎達成一致,認爲中國是對美國的威脅,儘管他們從未定義過什麼是他們口中的威脅。相比之下,大多數歐洲國家則並不認爲中國是對歐洲的直接威脅。因此,美國和歐洲沒有達成統一的對華戰略。

儘管如此,同樣十分明顯的是,美國和歐洲都對中國的再度崛起深感不安。過去二百年來,西方一直主宰着世界歷史,因此,現在他們很難放棄對世界的統治。比如,歐洲人始終認爲,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必須由一個歐洲人擔任領導人,正如美國人堅持主張,世界銀行必須由一個美國人作行長一樣。這是歐美拒絕接受“西方統治世界時代即將結束”這一現實的一個最明顯的例證。

“期待中美在經貿領域有所突破”

環球時報:最近一段時間,中美之間有一系列互動,如兩國元首通話、中美蘇黎世會晤等,但美國也採取了多個對華動作——從美英澳建立新的安全夥伴關係到華盛頓舉辦“四方安全對話”領導人峯會。您從美國政府這一系列對華動作中看到了什麼一致性嗎?誰是拜登政府對華政策的主導者?

馬凱碩:拜登政府內部存在不同的想法和派別。比如,一派認爲,美國應該繼續推行特朗普時代對華的許多對抗性政策,這就是爲何對華貿易關稅遲遲未能取消的緣故。同時,也有觀點認爲,拜登政府應該繼續奧巴馬時代的一些對華接觸政策。

幸運的是,我們看到,美國兩家非政府組織——美國外交政策全國委員會和美國教友服務委員會今年9月發佈的一項最新研究顯示,奧巴馬政府在2009年到2016年期間和中國舉行的戰略和經濟對話在氣候變化、公共衛生、安全領域等都爲美國帶來了切實的好處。這項研究得出了一個明確結論:接觸政策是有用的。從理論上來說,拜登政府的對華政策應當是長期戰略思考的結果,但很不幸,現實是它不得不受美國短期政治考慮的制約。拜登政府的一個主要目標是避免民主黨在2022年11月的中期選舉中失去參衆兩院。因此,它不能顯得對中國軟弱,否則會被共和黨以此爲由大加攻擊。

環球時報:在您看來,孟晚舟獲釋一事對中美關係意味着什麼?

馬凱碩:孟晚舟的獲釋是中美關係一個非常積極的進展。倘若她繼續被扣留在加拿大,會讓中國人想起過去一個多世紀的屈辱,那時中國人被迫受到西方治外法權的管轄——別忘記這一事件的一個關鍵點是——美國在孟晚舟一案中依據的是其“長臂管轄”的治外法權,即使一個歐洲的銀行沒有違反歐洲的法律,也不得不支付鉅額罰款。因此,孟晚舟的釋放肯定是一個積極信號。

但這並不意味着中美間潛在的緊張關係就會很快消失。這背後的原因我也在《中國的選擇》一書中清楚地分析過:當美國決定發起針對中國的地緣競賽時,該舉動是由深層的、結構性的力量推動的,而並非是像特朗普這樣由某一兩個個人去推動的。

第一種結構性力量是:世界上任何一個頭號強國都不願意把“老大”的位置讓給排在第二的國家。許多美國人都明白,按照目前的趨勢,中國經濟將在未來10年到15年內超過美國。可以看出,美國正在採取一系列行動確保這一情況不會發生。拜登在今年3月的一次講話中說:“中國的總體目標是成爲世界上的領先國家、世界上最富裕的國家、最強大的國家……在我的任期內,這一切不會發生。”拜登的這一講話很重要,他清楚地反映出美國保持自己世界“老大”地位的願望。

第二種結構性力量是:西方人一直對所謂的“黃禍”心存恐懼。在西方,對這個話題的公開討論是一種“政治不正確”,所以我寫《中國的選擇》這本書的目的正是推動西方對(打消)這種恐懼心理進行理性和客觀的討論。

第三種結構性力量是:許多美國人期望把中國的政治制度變成和美國的一樣。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印太事務協調員庫爾特·坎貝爾此前在《外交事務》雜誌上發表的一篇文章中稱:“認爲深化商業、外交和文化聯繫將會改變中國內部的發展和外部的行爲,這一假設一直是美國戰略的基石。即使是那些對中國意圖持懷疑態度的美國政策圈人士,也曾堅信美國的力量和霸權可以輕易地將中國塑造成美國喜歡的樣子……然而,建立在這種期望之上的政策並沒能以我們預期或希望的方式改變中國。”坎貝爾的這番話解釋出了美國兩黨一致反對中國的原因。

環球時報:中美間下一個有望出現突破的領域是什麼?

馬凱碩:我認爲中美間下一個可以期待的進展或突破領域在經貿方面。在美國大選期間,拜登曾就特朗普政府對華加徵關稅的做法說過,“(特朗普總統此舉)帶來的只是美國農民、工人和消費者的損失”。因此,如果美國和中國能在互惠的基礎上,同意取消針對對方的貿易制裁和額外關稅,這將是對雙方都有益有利的事情,也將是中美向前邁出的巨大一步。

“申請加入CPTPP反映出中國的長期戰略思維”

環球時報:最近,美國、英國和澳大利亞達成一項新的安全協議,同意美國向澳大利亞提供核潛艇。您認爲這項安全協議對中國來說意味着什麼?它是否會提升亞太地區發生衝突的可能性?

馬凱碩:歷史告訴我們,英國已經兩次退出東亞:第一次是在1942年,當日本入侵新加坡時,英國沒有保護新加坡;第二次是在1968年,英國那時就基本上放棄了它在新加坡的海軍基地,儘管它此前承諾要待到上世紀70年代中期。鑑於英國國內一系列巨大的麻煩,我不認爲它未來會在東亞扮演重要的戰略角色,因此,美英澳三國安全協議不太可能持續很長時間。

環球時報:馬來西亞、印尼等東盟國家也對美英澳新安全協議表示擔憂。您認爲這將對該地區的地緣格局產生什麼影響,地區國家會被迫選邊站嗎?

馬凱碩:馬來西亞等國的擔憂是合理的,因爲這一協議引發人們關於這是否有悖國際核不擴散機制的根本關切。我認爲,最好可以問一問美英澳三國,如果伊朗獲得核潛艇,他們會反對嗎?他們會認爲這有悖於國際核不擴散機制嗎?如果他們的答案是反對伊朗獲得核潛艇,那麼很顯然,其他國家(無核武器國家澳大利亞)也不應該獲得。

環球時報:您如何解讀中國日前申請加入《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CPTPP)的舉動?有西方分析人士認爲,這是反制美國和澳大利亞核潛艇交易的一種方式,您對此怎麼看?

馬凱碩:中國申請加入CPTPP是一個非常積極的進展。我不認爲這只是一個純粹爲了對抗美國和澳大利亞的舉動,它反映出的是中國的長期戰略思維。中國始終認爲,和東亞其他國家的共同發展可以爲東亞帶來和平。我贊同這一觀點,因此希望中國能成功加入CPTPP。

環球時報:最後一個問題是,中國新任駐美大使秦剛抵達華盛頓後積極開展工作:他與亨利·基辛格博士會面,也參加了許多美國商界和智庫舉行的活動。您認爲通過秦剛大使的這些公開活動,中方向外傳遞了怎樣的信息?

馬凱碩:我還沒有機會見到秦剛大使,不過我和他的前任崔天凱大使是好朋友。我覺得秦剛大使能主動和亨利·基辛格博士接觸,和美國的商界人士交流,這非常好,也正是外交的意義所在。我在外交領域工作了33年,深知沒有什麼能代替良好的面對面交流。我相信,如果中美兩國元首能儘快見面交談的話,對中美雙方來說都將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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