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的媒介还不多,美术作为视觉艺术通过广播电视等媒介传播也不太现实,而更适合以图文呈现且有着上百年传统出版历史的纸媒。当时的美术期刊,实际上充当了业内信息的收集整理、编辑印制、传播反馈的重要平台。因平台稀缺,这些不多的专业纸媒自带光环,谁要是在上面发过三五篇文章、画作露脸几次就能在业界知名,但在时下媒介众多且受众细分的情况下就变得困难了,即便贵为美协主席、高校博导,不为人知者也大有人在。

各美术期刊可谓是本领域的知识生产及传播者,多是专业领域内的综合性刊物,有日报式新闻动态、学报式论文刊载,还有热点追踪、作品推介、创作体会、艺术批评等内容,办刊宗旨各有特色,领域也在细分,如《书法》不讨论雕塑,《中国画》不讨论油画。这些期刊因读者多是同行而自具权威性,常在非专业刊物露脸即便是A、B、C级别,也未必被认可。

就近现代中国美术史看,清末的《点石斋画报》《图画日报》,民国的《湖社月刊》《木刻艺术》等,在娱乐猎奇、启蒙救亡、专业研究等方面多有建树。新中国建立以来,《美术》《连环画报》《美术思潮》《美术观察》等杂志,在致力艺术普及提高、推介艺术新思潮等方面功不可没。

近年来常说到纸媒危机,美术期刊也不例外。危机在哪儿?是新媒体时代纸本读者减少的冲击,是无法以刊养刊的经营困难,还是办刊思路出问题导致学术水准下降?是假危机,还是真危机?

《点石斋画报》大可堂版第十册书影

《图画日报》书影

平台转型并不影响纸媒生存

时代的突飞猛进,出现信息爆炸而且变幻莫测,确实也导致传统纸媒的危机闪现。即便是周刊、旬刊,比起即时回应的网媒还是节奏偏慢。毕竟,纸媒有着从征稿收稿、编辑审校、排版印刷到发行送达等时间周期,读者拿到手上时,常是新闻成旧闻,期刊变过刊。一些时评栏目更是麻烦,按照惯常的3个月审稿期,如不能发出就基本上没时效价值了。

近年来,各行各业都在讨论平台的数字化转型。如果从平台的吸引度看,电脑或手机等终端的综合新媒体,能实现声光电色并用甚至能调用六感,确实要比通过阅读文图实现信息交换的纸媒来得直接,也更为刺激和便捷。

以微信文章为例,除了文图还可链接音乐、视频及其他消息,是一个云支持的庞大立体知识结构,可由一些关键词切换到另外的多个窗口,要比在纸本看到某个不懂的词再去翻阅资料方便一些。未来的阅读趋势,综合性多媒体将长期是主流。

不过,就因此说威胁到了美术期刊的生存,可能不是事实。从目前现实条件看,网媒还做不到完全取代纸媒,它们各有所长。这就相当于小路、大路、高速公路、高速铁路、空中走廊等不同的路,以前只有小的土路可走,而如今选择更多了。小路因路过者减少而受到影响是事实,但也无法取代。

如果具体到哪一本期刊出现危机,这是可能的,但并不能归咎到纸媒没有整体向数字网络化转型,比如已停刊的《中国画学刊》,停刊并不是因为办得不好,而是资方不愿再投钱了。任何平台都有自身的价值,与冷热程度、人的多寡无关,最关键的是平台能否承载特定人群所需要的内容及功能。

现在纸媒的电子化,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数字化出版,其内核还是传统出版,不过是把作为最终产品的纸本出版物电子化罢了,是传统出版物的衍生品。正如前文所讲,有了空中走廊等发达交通,乡村小道依然有价值。而且,鱼和熊掌也不可兼得,在飞机上慢慢看风景,或在乡村小道风驰电掣,本身就有些矛盾。手机盛行了,固话并未消失;电邮发明了,依然可以写信。

纸本美术期刊的存在,也有现实语境。首先,纸媒的阅读习惯。如今阅读纸媒的人依然很多,觉得电子阅读伤眼。其次,信息的质量保证。网媒当然也能刊载论文,如原始版本不是来自正式纸媒,常被认为学术水准与学术规范没经过审核,在评职称等场景中是不会被认可的,自媒体随口来段“张飞杀岳飞,杀得满天飞”可能真有人相信;而纸媒比较审慎,诸如“金字塔是混凝土新造”“狮身人面像与拿破仑御用画家德农有关”等地摊式研究,是不敢刊发的。再次,信息的物理保存。比如,一所大学的图书馆,没实体建筑也没实体书而全是电子文献,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万一断电断网了,储存于某个服务器的海量电子文献全都打不开的时候,白纸黑字的纸媒就是重要文化遗存。今之学者面对发黄的老旧藏书大多挺感慨,是因为这些东西有着历史的风尘与温度。

2014年《中国画学刊》创刊号首发式

网媒内容无法比拟严谨纸媒

时下网络平台众多,内容也无所不包。在专门网站或独立APP上,常挂靠有自媒体账号,如微信公众号、视频号、抖音号、头条号;而百度、网易、搜狐、知乎、一点资讯等也能开私人账号,它们也可以如美术期刊那样轻松实现消息发布、论文刊载、作品发表。这给人一个错觉:这威胁到了传统纸媒出版。

就笔者看来,冲击肯定有,但专业学术刊物的生产机制与高水准的内容生产,至少在短时间内无法取代。传统纸媒机构,设有社长、主编、编辑、记者、美编、校对、发行、广告、财务、安保等专员,他们各司其职维护刊物正常运行。自媒体账号,一两人就能进行事务性运营,但要做到全面的学术探讨而且文图原创,难度太大。因此,严重节俭成本的大部分自媒体,至少从内容上看无法比拟纸媒通过征稿、约稿等方式持续发表高品质的文章,其常态是有一篇没一篇,而转引和洗稿则涉版权风险,平台的推荐量也上不去。

广州的“闻是文化”公司就遇到这样的瓶颈,其“今日头条”号有44万粉丝,有平台优势但优质内容无法持续自创,当停止更新后马上就会掉粉,没了粉丝和流量则直接影响收入,他们也寻思过以发放稿费或流量分成等方式签约原创作者,但并无成熟模式可参照。

从平台看,网络生态可能更适合短小活泼、轻松易读的内容,打情骂俏与毒舌评论也讨喜,如偏批评的“老白话”“艺术阵地”“抄袭的艺术”等公众号就粉丝众多。必须正视的是,时政、军事及社会热点的关心者众多,即便跟风炒作也能蹭点流量获得收益,一篇10万+的爆款文章仅打赏就能轻松破万元,远超纸媒的稿费标准,因此也刺激了一些自媒体刻意站队并剑走偏锋,出现道听途说、加油添醋、侵权洗稿等乱象也就不足为奇,甚至谬种流传造成舆论事件。显然,偏小众的美术无法比拟时政、军事等内容的热度,流量的悖论现象也就产生了,有水平而且连引文都严谨的内容阅读量肯定不高,一些口号式的而且逻辑不通的烂文反而大行其道。以标题党哗众取宠、赚流量或许一直存在,但未必都能获得青睐。随着读者认识水平的提升,会对海量信息加以甄别:这是可读的还是搞笑的,这是要收藏的还是不用看的。

各平台因为性质及特点不同,会遴选匹配出合适的内容,未必能直接转换。显然,经过编校审等严格程序出版的纸媒不可或缺,错误的拿掉,拉杂的精简,以凸显出流传于世的干货内容与价值导向,古人视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慎重的立言传统至今仍在,这也是纸媒迄今为止还顽强生存的硬道理之一。高校的毕业论文,多规定参考文献不能只是网络文献,须有一定数量的正式出版论著。笔者曾把一些著作的电子版发给朋友叶俊,他说好书并不适合手机阅读,还是买书吧。

“闻是文化”头条号截屏

读者少与刊物分级非纸媒危机

近20年来的刊物开始分级,体制内单位要求论文发在某一级刊物才算成果,发在其他刊物则不被计量。这样的规定,因僧多粥少确实让某些高级别刊物地位尊崇,当然为保住级别它们也压力山大。无论哪个版本的核心期刊目录,绝大部分的美术期刊不能入选,这让人有些无奈无语。

可能有些标准也值得商榷。比如,C刊最初几版的入选刊物,偏向论文集式学报,注重参考文献及学术规范,只有一家艺术职业学院学报入选,综合性的美术期刊因有新闻报道,注释也不太规范而没能入选。以该标准看,民国时期徐悲鸿、林风眠等有影响的美术文章都不规范,而宗白华《美学散步》的大部分文字也很难称作论文。而现在,又比较重视计量性的引用频次、影响因子,有的刊物甚至出台奖励政策鼓励引用其刊物所发文章,这种人为提高引用率的做法,合理吗?如果纯粹以知名度及影响来判断学术水平,也会存在问题,比如《知音》《故事会》《连环画报》等通俗读物,曾经的订阅量、阅读量都高得吓人,把它定位为高影响因子的学术刊物,合适吗?现在,学界开始反思提出“被引半衰期”一词,着眼学术成果的超时空价值,而不是蹭热点。比如,美术界翻译化的诸如“本体”“剧场”“后殖民”“身体政治”等词一度炙手可热,文章中如不提都自觉没学术高度,三五年不到却羞于再提。

为业界提供智性参考的美术期刊,也是行进中的美术史。不过学术研究是冷板凳,不可能大众化。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研究得源自兴趣和积累,无论是研究者还是刊载学术成果的刊物,得对历史与未来负责,要去除一些功利性的成果认定、刊物定级、科研排名。谁在裸泳,只有在热度退潮后才会逐渐明晰。无需讳言,有些照猫画虎式的学术研究是假学术,研究的是假问题和假内容,甚至还可能是假作者,在某种意义上属于学术腐败与灾梨祸枣。

“相对论”提出时,据说世界上只有两个半人懂,分别是爱因斯坦、爱丁顿,而其余人一知半解,只能算半个。这并不要紧,也不影响爱因斯坦的伟大。美术界有些新现象出来后,需要时间去消化。比如,董其昌之后的山水画走向重笔墨而轻丘壑,后现代主义对美术界的影响,近半世纪的新媒体艺术,都会使习惯于此前艺术的人困惑,而此时新的理论阐释及批判就有必要了,研究成果即便无人回应更没引用频次也不打紧,其价值只能期待后来的判断。这里以“二徐之争”略加说明。

1929年,国民政府教育部举办第一届全国美展。这次破天荒的美展在当时的上海连像样的展厅都没有,更不可能有现场直播,所出版的画册及临时性刊物《美展》,成为再次传播的利器。《美展》除正常报道展览,还意外承载了一次重大学术事件,即徐悲鸿与徐志摩关于现代主义美术及价值判断的论辩。徐悲鸿讨厌波纳尔、马蒂斯,看到其风格中国化的作品大为光火,除拒绝参展还口诛笔伐与徐志摩进行了几个回合的互怼。如果是私下的聚会吵架,不是正儿八经撰文打笔仗,就真的成了一笔糊涂账。酒桌上争论,说话者的逻辑未必严密,别人的转述也可能有误。所以,该临时刊物居功至伟。但也有小遗憾,《美展》出版十期后因反响热烈又增印一期,这时编辑杨清磬又接到徐志摩洋洋洒洒六七千字雄文,他只好在《“惑”后小言》中说明:“本刊地位及时间上均不能容。惟有暂为保存,俟有继续出版之机会再为刊布。”该文现已看不到了,也不知道补充了哪些内容。两年后的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因乘“济南号”飞机失事而遇难,就再无机会主张现代艺术了。这场并不完整的笔仗,据说是因办刊经费欠缺造成的,真是让人遗憾。

学术建设需要投入,而效益产出可能较慢,其价值或许时间久远才能看得清楚。多年以后当讨论“美术革命”“现代美术”等话题,发现《新青年》《美展》的几篇文章根本绕不过,而文章只付了很少的稿费,杂志也不是核心。然而,作者、文章及杂志的价值就在那里,即便那本杂志早已不复存在。

第一次全国美术展览会《美展》汇刊

小结

近20年来数字网络的突飞猛进,美术资讯及平台也堪称混乱无章,良莠不齐的过多信息甚至有误导作用。无疑,纸媒的严肃性与学术性,基于事实及学理的客观价值,还是有保障的。如前所述,无论是平台数字化转型,纸质读者减少,网络自媒体同类信息冲击,以及刊物定级被边缘带来生存压力,广告减少而办刊经费不足,还是人事倾轧、编校人员不稳定,办刊工作失误带来发展困难等情况,都会对具体刊物有所伤害,但这不是美术期刊整体的危机。

时间会荡涤世间的一切浮华与喧嚣,时下美术期刊的真正危机,则是内容失去了思想价值及学术水准,不能开拓创新提供引领行业发展的智性参考。说具体一点,不是在探讨真问题并说真话,而是偏离学术探索精神,既无前沿性、前瞻性也无批判性,内容老掉牙,钻进故纸堆,做低水平重复性的非遗式研究;再或是公器私用,为亲友同事大打广告。某些杂志看上去像模像样,但学术干货不多、内在灵魂也不鲜活,甚至沦为封闭圈子的自娱自乐,连同行及研究者也不愿过目,这才是真正的危机,即便这些刊物有足够的经费长期办下去。

《湖社月刊》民国十七年(1928)第十三册封面

转自:艺术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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