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中國紡織業,從來不是數字化“窪地”|數字化轉型觀察05

國內媒體彷彿在一夜之間集體發現了SheIn(希音)。

儘管這家橫掃歐美的快時尚巨頭一如既往保持着沉默,但外界對其商業模式的拆解卻已連篇累牘。

“小單快返”,普遍被“速成專家”們認爲是SheIn成功的祕訣:海量SKU、超低價、快速上新,單款生產量(首單)低至100件,最大限度精簡商品詳情頁信息,壓縮用戶決策成本,根據使用者在平臺的瀏覽行爲,算法驅動優化商品推送,如同短視頻平臺般不斷強化用戶粘性,這一過程中出現的熱門單品,快速向成衣廠反饋追加訂貨(返單),形成銷售生產之間緊密耦合的循環。

這是一種正確的總結,但僅限於表象。點子(Idea)本身是容易被傳播和模仿的,並不自動生成競爭優勢。更有意義的追問在於,爲什麼SheIn這家婚紗出海時代的“小角色”,能夠將“小單快返”這一商業模式在現實中走通?

面對極其分散的小成衣廠生態,在早期該公司體量小,沒有工廠老闆願意配合的情況下,其創始團隊爲了推廣“小單快返”的商業模式,甚至自己出資購買製衣、印花設備,免費送給願意與其嘗試合作的製衣廠,並自行完成從面料採購、裁片、印花的一系列前序工藝,僅需成衣加工廠完成縫製即可交貨結款。這些競爭者不屑於或無法做到的“髒活累活”,正是SheIn得以脫穎而出的更關鍵原因。

隨着SheIn體量的壯大,在“血洗”海外快時尚市場的同時,其對國內傳統成衣產業鏈的改造也正日漸深入,簡派、辛巴達等與其有合作關係的軟件廠商,已形成服裝行業“柔性供應鏈”的成套服務方案。

在不少媒體報道中,SheIn 及其“柔性供應鏈”,彷彿是紡織服裝這一與高科技無緣的低端產業裏,意外生長出的“奇葩”。

這是一種巨大的誤讀。

中國紡織業,從來不是什麼數字化“窪地”,恰恰相反,紡織服裝,長期以來是中國產業界的創新“高地”。

“中國這一工業門類是相對先進的”

上世紀90年代國企改革脫困中,將紡織業壓錠減員作爲主要突破口,或許是過於成功的宣傳,此後在公衆認知裏,紡織服裝業,特別是下游成衣製作,就被打上了“落後”、“低端”的深刻烙印,簡陋車間裏沒日沒夜踩縫紉機的女工,是許多人對紡織業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

作爲媒體視野中被遺忘的角落,中國紡織服裝產業,往往只能在“襯衣換波音”、“騰籠換鳥”等討論中,以高端產業的對立面和“血汗工廠”的典型代表出現。

正因如此,在產業數字化轉型的浪潮中,紡織服裝是一個較少得到關注的領域,遠不能與其產值在製造業中的比重相匹配。

(根據信達證券研究,截至2020年,包括紡織業、服飾業、鞋履皮革業在內的廣義紡織服裝產業增加值,約佔中國製造業總量的6%,接近汽車製造業)

這種冷遇,同樣也折射出公共輿論場上對產業數字化的一種流行誤解,數字化轉型,往往被簡單理解爲製造過程自動化、無人化、白領化,勞動密集型產業,似乎因此與數字化轉型間存在着天然的“鴻溝”,然而究其本質,產業數字化,乃至更早前的信息化浪潮中,具體軟硬件產品的作用,只是將企業流程和數據反映到一個集成信息架構加以固化,歸根結底,組織生產經營的管理能力高低而非固定資產多寡,纔是衡量一個產業數字化轉型前景的有效指標。

而在管理能力這一維度上,長期以來,紡織服裝業恰恰是中國製造業的標兵模範。

1981年6月,作爲對紡織品貿易逆差的反應,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USITC)啓動了332調查進行情況摸底,於次年形成調查報告,在報告所覆蓋的12個新興經濟體中,對美出口增速位居第一的中國大陸受到重點關注,報告中承認,中國紡織工業,特別是其中的棉紡業發展水平是“相對先進的”(‘China has the largest output of 100 percent cotton yarn in the world, and this segment of its industry is relatively advanced.’)。

除了紡織服裝之外,紡織機械,也是改革開放前期中國少有可大批量對外出口的機電產品,紡織服裝業在世界市場的開疆拓土,爲中國工業化進程的後續展開,帶來了寶貴的外匯資源。

中國紡織服裝業的管理水準其來有自,抗戰勝利後,國民黨當局在接收上海日僞紡織工廠的基礎上,組建了中紡公司(中國紡織建設公司),由紡織工藝專家張方佐主持工務處工作,在博採衆長的基礎上,張方佐制定了一套完備的棉紡生產組織管理體系,包括以工程師室爲核心的業務指揮流程、生產管理規範,以及人財物三線分立的後勤管理方法,隨着新中國的誕生,這套明顯有別於其後蘇聯模式輸入,名副其實的管理領域“中國方案”得以真正發揮價值,推廣爲全國紡織企業管理的基本框架,紡織業在其後的計劃經濟時代,長期以生產任務完成的高質量而著稱,張方佐也於1956年上調北京,出任紡織工業部直屬的紡織科學研究院首任院長。

上世紀90年代的壓錠減員,標誌着國有企業在紡織服裝產業的戰略性收縮,但與此同時,數十年的管理實踐,已經使先進管理理念與體系,內化爲這一行業的經驗訣竅(know-how)乃至文化價值,像空氣般無形無感,卻依然持續爲中國紡織服裝行業賦能。

外界一方面津津樂道於中國服裝企業全球尋找勞動力成本低地的“熱鬧“,另一方面卻少有人探究真正的”門道“:爲什麼中國紡織服裝企業出海,往往較東道國企業能更有效利用”人口紅利“?爲什麼中國企業能夠管理組織起動輒成千上萬勞動力的跨國生產?

中國紡織工業管理模式,有形的傳承脈絡同樣沒有斷絕。

1990年3月,寧波北侖區政府引入上海針織二十廠和一位葉姓富豪投資,合資成立申洲織造有限公司,由針織二十廠主管生產的副廠長馬寶興出任董事長,馬寶興從上海帶來了三十多位針織行業“老法師”,通過高強度培訓,消化吸收了上海國有針織廠的全套管理體系,直接延續了傳統國有廠坯布製衣縱向一體化的生產組織模式。

申洲的管理之嚴與生產之快,很快使其在寧波紡織業脫穎而出,並一路成長爲製衣業面料研發與成衣代工的世界級巨頭,時至今日,馬寶興之子馬建榮掌舵下的申洲,包車接送員工返鄉、全員免費午餐等做法,仍依稀有上海紡織工業老基地的風格。

拿下國家科技進步獎的管理軟件

在數字化轉型的熱潮之前,中國企業界曾經歷過同樣火熱的信息化時代,有心人查閱二十年前的企業信息化相關報道文本,不難發現諸多當下熱炒的概念和願景,並不是新鮮事物。

ERP(企業資源計劃系統),被視爲企業信息化的核心抓手,企業信息化的實現,往往被簡化爲“上一套ERP”,海外兩大ERP系統供應商:SAP和甲骨文,也在這一熱潮中賺得盆滿鉢滿。

然而信息化時代中國企業的ERP熱,失敗率卻高得驚人,一套耗資動輒千萬上億,需要配備高端服務器乃至IBM“小機”,實施週期經年累月的ERP系統,往往在企業實際運行中只能作爲財務記賬軟件發揮作用。

中國企業信息化理想與現實的反差,筆者在上文已提到了原因,信息化乃至數字化,只不過是將先進管理理念和實踐加以固化,形成顆粒化要素的工具,SAP和甲骨文實施ERP的經典範例,如汽車製造、銀行保險,無不是其母國(美、德)本就發展水平領先的優勢行業,行業內優秀公司的管理方法,沉澱爲所謂的“最佳實踐”,被軟件商轉化爲標準產品對外提供,然而這種以“通用性”爲標榜的方案,事實上並不能輕鬆適配千差萬別的產業鏈組織形態。

一窩蜂“上ERP”的中國企業,就用真金白銀的“學費”,得到了這樣的慘痛教訓。

除了汽車製造、金融等少數行業,多數領域ERP軟件商並不具備高於行業客戶的理解能力,而行業客戶也往往無法清晰將其管理思想、理念和邏輯進行抽離與表述,往往在從衆心態下,指望ERP項目能爲企業管理點石成金,這種盲人騎瞎馬的ERP實施,成功反而是一種異常。

紡織服裝,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美德等國,已是退居邊緣的夕陽產業,因而SAP等ERP巨頭,也並沒有相關領域的企業信息化成熟解決方案,這一細分ERP市場長期呈現高度分散化的特點,意大利數碼紡(Datatex)等專業供應商,面對中國行業客戶也水土不服。

然而正是紡織服裝行業,卻出現了中國企業信息化的優秀實踐案例,甚至反哺了中國企業軟件行業的發展。

申洲國際媲美的中國服裝代工巨頭—香港溢達,早在90年代就開始了ERP系統建設,最初由其位於馬來西亞的IT團隊實施,在發現與大陸生產基地的協調問題後,開始自建國內研發力量,溢達的ERP技術沉澱,也隨着人員流動,通過中紡達、環思、獻捷等軟件企業,向紡織服裝業實現了擴散。

溢達同期與清華大學劉民教授帶領的科研團隊密切協作,開發了GET-IIIS這一完全本土化的紡織服裝業ERP方案,2006年以“大規模複雜生產過程智能調度與優化技術研究及應用”爲名,獲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值得一提的是,GET-IIIS在ERP名義下,延續的是90年代轟轟烈烈的中國CIMS建設傳奇,我們將後續撰文詳述。

至於申洲國際,則同樣在信息化系統建設中貫徹着明確的自主風格,基於清晰的業務需求,分步分批建設業務系統,最終通過國內ERP大廠—用友的商業分析軟件,實現了功能綜合,其後,申洲又與華爲雲合作開展了精益生產管理系統的開發,不斷提高其企業信息系統整合程度。

(作爲用友商業分析產品典型案例的申洲國際)

申洲與溢達的成功實踐,固然有公司個性化因素的影響,但同樣不容忽視的,則是其中呈現的共性,即中國紡織服裝業管理能力的相對先進,爲具體企業創新活動,提供了更高的“下限”和“上限”。

從申洲、溢達橫掃全球服裝代工業,到今天SheIn橫掃全球快時尚品牌,中國紡織服裝工業,正在顯現出向價值鏈頂端的快速移動態勢。並越來越可被全球終端消費者所感知,在SheIn身後,大量中國新DTC品牌正在蜂擁複製“小單快返”這一已被打通的商業模式,中國品牌出海的大浪還在將來。

同時,正如上文所提及的,中國紡織服裝業的管理能力,沉澱爲顆粒化要素向軟件廠商轉移擴散,乃至阿里此前推出的“犀牛智造”系列智能工廠,也首先選擇了成衣製造作爲落地突破口,同樣反映出中國紡織服裝工業積累的領域知識系統化程度。

正如汽車製造業單一行業的先進管理實踐,演變爲其後席捲全球的企業軟件浪潮,在內外部力量的匯聚下,不久的將來,紡織服裝,同樣可能成爲有史以來第一個,中國能夠向全球輸出的主流產業數字化轉型模板。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