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清代有兩座詩詞高峯,一座叫納蘭性德,一座叫倉央嘉措。

1685年,納蘭性德病逝,年僅30歲。

這一年,倉央嘉措兩歲。

他們,一個是京城人間富貴花,一個是雪域高原最大的王。

迥然不同的命運,最終卻懷揣着一致的深情,一樣的身不由己,殊途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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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多年前的西藏,正值風雲變幻的多事之秋。

1682年(康熙二十一年),在剛剛重建竣工的布達拉宮裏,西藏宗教和政治的最高領袖——叱吒風雲的五世達賴喇嘛阿旺羅桑嘉措圓寂。

他的親信弟子桑傑嘉措,爲了繼續利用五世達賴的權威掌管藏傳佛教格魯派(俗稱黃教)事務,控制西藏行政權力,決定祕不發喪,向外界宣佈達賴喇嘛已“入定”,進行無限期的修行,不見來人,一切事務暫由“第巴”處理。

這個“第巴”說的正是桑傑嘉措自己。

在藏語裏,“第巴”(亦稱第斯)指的就是由達賴任命、管理行政事務的最高官員,俗稱“藏王”。

桑傑嘉措一面欺瞞僧侶民衆和當朝的康熙皇帝,一面暗地裏派人到民間尋找轉世靈童,一旦日後祕密泄露也能馬上迎六世達賴入宮,迅速穩定局勢。

次年,桑傑嘉措派出的幾位紅衣喇嘛祕密到了藏南門隅納拉山下,一個叫“域松”的小地方。

那裏水草豐美,人物風流,孕育出性情灑脫、崇尚愛情的門巴族人。族人大都信奉藏傳佛教的寧瑪派,即俗稱的紅教,這派的教規並不禁止僧侶娶妻生子。因此,門隅又被稱爲“培域吉莫穹”,意爲“隱祕的樂園”。

那天,使者推開了一扇大門,從此改變了一個普通農奴小孩一生的命運。

不滿週歲的倉央嘉措,被從天而降的神示選中——使者宣佈他爲五世達賴的轉世靈童。

十多年過去了,1696年(康熙三十五年),蒙古準噶爾部叛亂,康熙御駕親征。很偶然一個機會,他從俘虜的口中知道了五世達賴去世多年的消息。

康熙震怒,立刻降旨責問桑傑嘉措。

至此,桑傑嘉措只好趕緊密奏康熙坦誠錯誤,稱自己只是爲了大局着想,怕藏民生變導致衆生不幸,才祕而不宣。他還懇求康熙也不要把真相泄露出去。

此前,桑傑嘉措對倉央嘉措選而不立,留爲備用,置於嚴密控制之下。

除了自己可以獨攬大權外,據說五世達賴生前也確實爲了安定西藏局勢,立言“須得守密十二年”,只不過,桑傑嘉措權重,超越了數年。

1697年,已經14歲的倉央嘉措第一次離開家鄉,在看不見的力量驅使下,踏入混沌的未知世界。

他被桑傑嘉措自藏南迎回了拉薩,途徑浪卡子時,與事先約好的黃教大師五世班禪洛桑益西會面。

就着桑傑嘉措的牽引安排,倉央嘉措拜五世班禪爲師,剃髮受了沙彌戒,取法名羅桑仁增倉央嘉措

10月25日是藏族的燃燈節,拉薩街頭燈火通明。那天,布達拉宮舉行了肅穆莊重的坐牀典禮,倉央嘉措正式成爲六世達賴喇嘛。

一段非比尋常卻又曲折短暫的達賴生涯,就此拉開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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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央嘉措成爲了雪域高原上最大的王,有名而無實

他在桑傑嘉措的指引和監督下,學習如何做一個像模像樣的“王”。

頭一件事,就是日以繼夜地“補課”——學經

桑傑嘉措爲他請來五世班禪講經,另外還有三位著名的經師。

爲了督促倉央嘉措學經,桑傑嘉措還親自講授。史書載,桑傑嘉措本人,“博學並精通五明、醫藥及歷算等著述頗多”。

因此,一部經典倉央嘉措往往要跟着學三次。

無論顯密,不分流派,全都加以聞習。

冬季,倉央嘉措還要在雪地上學跳“一楞金剛”“三楞金剛”“五楞金剛”等各種金剛步法、舞姿。

以自由之身長大的倉央嘉措,對此難免不適,感到枷鎖加身。

巍巍布達拉宮,高牆深遠,戒律森嚴,佛法浩瀚。

壓抑的氣氛,一切如數投影在少年心上。

一旦他有所松倦,表現出絲毫厭惡情緒,那些皤發皓首的經師便會躬身其後,雙手合十,勉力規勸:

“您聖明!勞駕!請別這樣。請坐下來好好聽。如果您不聽的話,第巴就該責罵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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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照。

隨着年齡漸增,環繞身側的權力角逐日趨激烈。而他卻一直被懸置在權力的爭奪之外,活像個提線木偶。

這種種際遇,使得倉央嘉措更加抗拒。

他深深懷念家鄉的一切,嚮往高牆外的蔚藍天空。

從東邊的山尖上,

白亮的月兒出來了。

“未生娘”底臉兒,

在心中已漸漸地顯現。

(注:倉央嘉措的詩歌都以藏文所寫,該節選自於道泉漢譯本。于道泉開啓了倉央嘉措詩歌翻譯研究的先河。)

之後,倉央嘉措便以激烈而大膽的言行,讓自己短暫的達賴生涯散發出動人異彩。

據《列隆吉仲日記》記載,倉央嘉措在布達拉宮內公然“身穿綢緞便裝,手戴戒指,頭蓄長髮,醉心歌舞遊宴”。

又傳聞他在布達拉宮後別開了一個小門,自帶鑰匙,夜幕降臨後便頭戴假髮,微服夜出,化名宕桑旺波。

某一夜,大雪紛紛揚揚,布達拉宮積雪甚厚。夜半時分宮裏的守衛發現,雪上有一串神祕的足跡直通達賴的臥室,以爲有刺客,急忙推門,一看倉央嘉措安臥於牀,並沒有什麼刺客的蹤影,再一看倉央嘉措的靴子上還掛着未化的雪。

不久,倉央嘉措混跡於拉薩城中的事情便暴露了。

拉薩八廓街上有一部分牆上塗黃顏色的房子,在傳說中,這些黃牆的家裏都有女子同倉央嘉措有過往來。因此,塗上黃色以作區別,略有一點炫耀的意思——在彼時的習俗裏,以爲有女性同達賴喇嘛這樣的活佛交往,乃是一種榮耀,會得到很大的福分。

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曾緘譯本,該七言本爲倉央嘉措漢譯本中流傳最廣、警句最多、影響最大的譯本。)

祕密泄露出去後,倉央嘉措依舊我行我素,甚至公開宣稱:

“在布達拉宮,是活佛倉央嘉措;在拉薩大街上,是蕩子宕桑旺波。”

他一方面是神聖的喇嘛,代表西藏宗教和政治的最高權柄;一方面卻又浪跡街頭,尋芳獵豔,是一個追求醇酒婦人的情種。

但實際上說是兩面,做活佛非其所願,做一個普通人,過正常人的生活纔是他的本意。

與紅教不同,黃教戒律極爲森嚴,殺、淫、妄、盜、酒五大戒律,神聖不可犯。而倉央嘉措卻做出極爲驚世駭俗的舉動,衝破宗教的清規戒律,成了一個宗教叛逆者。

這就爲桑傑嘉措的政敵提供了可供攻擊的口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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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年,統治西藏的蒙古和碩特首領拉藏汗對六世達賴喇嘛的身份提出質疑。

拉藏汗向康熙奏疏,懷疑倉央嘉措不是真的達賴化身。康熙只好派欽差使者前來驗明正身。

使者到了,請倉央嘉措裸體坐在座上,細觀他前後左右,也沒有看出什麼不妥之處,於是回稟康熙:“此喇嘛不知是否是五世達賴化身,但確有圓滿聖體之法相。”

經此一事,倉央嘉措愈發厭惡所處位置上的束縛與虛僞。

1702年,倉央嘉措在巡遊日喀則的扎什倫布寺時,當面拒絕了五世班禪爲其受比丘戒,同時要求交回之前所受的出家戒和沙彌戒,改穿俗人服裝。這嚇得三大寺的堪布和桑傑嘉措不停地勸阻和警告。


但倉央嘉措早已對人人垂涎的牢籠高位心生不滿,去意已決。

白色的野鶴啊,

請將飛的本領借我一用。

我不到遠處去耽擱,

到理塘去一遭就回來。

(選自於道泉漢譯本)

這邊倉央嘉措恨不得立刻摘乾淨權力的牽引,那邊桑傑嘉措與拉藏汗圍繞着權力的爭奪卻日益激烈。

1703年,桑傑嘉措與拉藏汗的關係惡化,不得不宣佈退位,由其子阿旺仁欽繼任第巴,桑傑嘉措本人退居幕後。桑傑嘉措的卸任是以拉藏汗撤出拉薩回青海作爲交換條件。

但權力問題向來是難以調和的,矛盾雙方終有一戰。

1705年,桑傑嘉措“以拉藏汗終爲己害”,企圖毒殺拉藏汗,但是沒有成功,便集結衛藏民兵,準備以武力驅逐和碩特勢力。而拉藏汗也火速增調青海蒙騎入藏。

這年七月,雙方在拉薩城郊激戰,桑傑嘉措兵敗被擒殺。

桑傑嘉措死後,厄運隨之降臨到倉央嘉措頭上。

拉藏汗召集三大寺喇嘛上層,想用和平的手段廢除桑傑嘉措所立的倉央嘉措,但遭到了抵制。

會上不僅沒有一個人同意倉央嘉措是假的,甚至喇嘛們還主動爲倉央嘉措辯護,說他之前有失的行爲是“迷失菩提”和“遊戲三昧,未破戒體”,認爲他形似放蕩不羈,實則清淨無染

和平方法既然走不通,拉藏汗便決定用武力強行廢立。

漢藏史籍對此出現了不同的記載,也就是說,圍繞着倉央嘉措的最後下場,有着迥然不同的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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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倉央嘉措最後的命運,歷史版本甚多,實在是一樁無解的公案。

大致有兩種說法:一種認爲他在被“執獻京師”的途中,死在青海湖附近,年僅24歲;另一種認爲那時他並沒有死,戲還要繼續唱。

頭一種說法以官方的記載爲代表。《清史稿》載,“桑傑以拉藏汗終爲己害,謀毒之,未遂,欲以兵逐之。拉藏汗集衆討誅桑傑。詔封翊法恭順拉藏汗。因奏廢桑傑所立達賴,詔送京師。行至青海道死,依其俗,行事悖亂者拋棄屍骸。卒年二十五(漢族一般用虛歲計年)。時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

相反的說法,則見於法尊法師所著《西藏民族政教史》:“次因藏王佛海與蒙古拉桑王不睦、佛海遇害。康熙命欽使到藏調解辦理,拉桑復以種種雜言謗毀,欽使無可如何,乃迎大師進京請旨。行至青海地界時,皇上降旨斥責欽使辦理不善,欽使進退維艱之時,大師乃捨棄名位決然遁去。周遊印度、尼泊爾、康、藏、甘、青、蒙古等處。宏法利生,事業無邊。爾時欽差只好呈報圓寂,一場公案,乃告結束。”

當代學者牙含章考究後又提出新的看法,倉央嘉措被送到內陸後,皇帝將他軟禁在五臺山,後來死在了那裏。

種種結局,歷史與傳說並行,莫衷一是。

但倉央嘉措消失後,這樁公案並未結束,風波也遠未平息。

西藏政局依然動盪不安,拉藏汗從倉央嘉措的事件中看清了達賴在蒙藏人民心中的地位,於是他效法桑傑嘉措的法子,改立益西嘉措爲六世達賴。康熙也在1709年冊封了拉藏汗所立的達賴爲六世達賴,孰料拉薩三大寺僧衆以及青海蒙古的首領根本不買賬。

拉薩三大寺及青海蒙古部落根據倉央嘉措生前所吟唱的詩歌——“我不到遠處去耽擱,到理塘去一遭就回來”,另在理塘地區找了一位轉世靈童——格桑嘉措


藏史中稱益西嘉措爲“門巴喇嘛”“執白蓮者”“先生”“閣下”,甚至直呼“門巴人”,而對於他們認爲是倉央嘉措轉世的格桑嘉措,則用達賴的一般尊稱“傑旺”。這些都足以見出倉央嘉措在藏人心目中的地位,人們對他的思念之情有增無減。

1720年,清朝進兵西藏,不得已正式承認格桑嘉措達賴喇嘛的身份,卻認定他是五世達賴的轉世,也就是不承認倉央嘉措的地位。

但是不管官方說法如何,藏族僧俗人等都堅持倉央嘉措就是六世達賴,而格桑嘉措是七世達賴。

直到60年後,康熙的孫子乾隆才順從藏族人民的意願,正式承認格桑嘉措的轉世堅白嘉措是八世達賴喇嘛。這樣一來,格桑嘉措在官方的記載中就變成了七世達賴喇嘛,等於變相承認了倉央嘉措的六世達賴喇嘛身份。

隨着時間推移,藏族人民廣泛地吟詠倉央嘉措的詩歌,來寄託對他的同情和懷念。

藏民們通過民歌表達他們對倉央嘉措的理解:“活佛倉央嘉措,別怪他風流浪蕩。他所尋求的東西,和人們沒有兩樣。

在《七世達賴傳》的記載中,1706年5月17日那一天,當倉央嘉措從拉魯嘎才被押解出行時,無數信仰達賴的藏民烏泱泱堆疊在路上,一眼望不到盡頭,信仰之力使他們眼淚湧出,淚流滿面。人們請求達賴爲一切衆生祈禱,然後爲他獻上了數不清的潔白哈達。

當他走到哲蚌寺時,僧侶們也眼含着淚,在一片祈請聲中,捨命從蒙古人手中搶走倉央嘉措,迎至了甘丹頗章。

拉藏汗聽說後,立馬調兵攻打。那時,倉央嘉措看着眼前緊張的對峙,生出不忍之心,他說:“生死對我已無什麼損失。”說完,他無所畏懼地徑直走向蒙軍,一去不復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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弔詭的是,三百多年後,早已隱沒在歷史長河中的倉央嘉措,卻突然成爲這個時代的頂流。

“你見或不見我,情都在那裏,不增不減”;

“那一世,我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爲修來世,只爲在途中與你相遇”;

“我問佛……佛曰……”;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我放下過天地,卻從未放下過你”;

“爲了今生遇見你,我在前世早已留有餘地”;

“用一朵蓮花商量我們的來世,再用一生的時間奔向對方”;

“一個人需要隱藏多少祕密,才能巧妙地度過一生”;

……

只要是帶有膚淺的禪意,或者是出現西藏文化符號的詩句,都被一股腦地歸入倉央嘉措名下。

但這些“倉央嘉措最美的詩句”,幾乎都與他毫無關係

比如年輕人失戀後最喜引用的《十誡詩》,其實只有“第一”“第二”是倉央嘉措所作,剩下的不過是網友傾情免費演繹。

或真或假的倉央嘉措情歌一次又一次被轉載,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被寫入暢銷書策劃選題,人們一會兒說他是浪蕩公子,寫的是黃色歌曲,一會兒又誇他爲反封建鬥士……

最終,還是沒能讓他在歷史中自由地表達自己的愛與恨。


人們或許只是聽說過“倉央嘉措”這個名字,卻連他到底是誰,什麼時代的人,有過什麼樣的故事,哪些纔是他真正的詩歌都不清楚。

他成爲了一個“遙遠神祕的意境符號”,或者是品味的象徵。

他本來就是個很孤獨的詩人,經過時代的包裝後,還是很孤獨。

對於倉央嘉措同時代的前輩納蘭性德,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說:“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曾知?

對於倉央嘉措,又何曾不是一樣的境況?

一直被誤讀,從未被理解。

雪域高原上,他的背影孤獨又落寞。

在布達拉宮,倉央嘉措的塑像前,一般導遊會停下來爲遊客講一講他的傳奇,但他的塑像前沒有酥油燈,也很少再有人敬獻哈達。

他的像,不過是一具普普通通的泥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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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顥、吳碧雲編:《倉央嘉措及其情歌研究》,西藏人民出版社,1982年
榮立宇:《倉央嘉措及其詩歌研究二十年(1990-2011)》,《內蒙古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5期
榮立宇:《倉央嘉措詩歌翻譯與傳播研究》,南開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3年
黃顥、吳碧雲:《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生平考略》,《西藏研究》,1981年
於乃昌:《倉央嘉措生平疏議》,《西藏研究》,1982年第3期
董波:《情寄雪域,夢留深宮——紀念六世達賴倉央嘉措誕生315週年》,《成都師專學報》,199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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