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應屆生年薪開到60萬,爭奪芯片人才白熱化:“那邊給多少?我直接加!”

隨着美國對中國芯片行業的持續打壓,“芯片自主化”成爲硬科技行業炙手可熱的話題,造芯公司也掀起了一場空前激烈的人才爭奪戰。

近兩年,隨着資本湧入芯片行業,芯片設計初創公司數量急劇上升。據中國半導體行業協會的最新統計,截至2020年11月,中國本土IC設計企業有2218家,而2015年僅爲736家。跨界造芯成爲潮流,手機品牌、互聯網公司、新能源汽車、家電公司都攜真金白銀入局。

芯片工程師的身價也水漲船高。西門子(Siemens)EDA工程師於兆傑利用業餘時間開設了芯片就業培訓課程。他對時代財經表示,去年秋招時,有一些優秀的芯片方向的985碩士畢業生,剛畢業就手握二十幾個offer,百度、騰訊、阿里平頭哥等大大小小的芯片企業,都向他們拋來了橄欖枝,薪酬年包最高達60萬元。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喫到資本的蛋糕。孫文是某外資芯片封測廠員工,在封測廠幹了十幾年,工資卻“十年如一日”,工廠嚴重缺人,時常還要一個人做兩個人的活。

工程師薪資斷崖差異的背後,也預示着芯片行業發展的冰與火:一面是繁榮,一面是泡沫。

EDA人才迴流國內,三巨頭薪資失去競爭力

在企業追逐芯片人才這件事上,於兆傑深有體會。他平均每天要接到四五通獵頭電話,多的時候十幾通,即便他表示工作穩定,沒有更換意向,對方也會要求加微信保持聯繫。

於兆傑從事EDA(電子設計自動化)相關的工作,EDA是芯片設計中最上游、最高端的產業,有“芯片之母”之稱。國際EDA市場長期被Synopsys、Cadence、Siemens EDA三大巨頭壟斷。國內EDA企業方陣包括華大電子、芯願景、廣立微等數十家公司,它們均取得了一定的成績,但與國際巨頭相差甚遠。

長期以來,國內EDA人才培養機制都接近空白狀態。於兆傑對時代財經表示,國內高校鮮有導師開展EDA研究,畢業生更是寥寥可數,大多數公司都會招集成電路等相關專業學生自己培養。以往國內EDA領域公司少、賺錢難,大部分畢業生都會選擇芯片設計公司或者三大EDA國際巨頭。

但現在情況正在發生變化。於兆傑表示,在芯片國產替代的大背景下,近兩三年成立的EDA公司得到了大量的資金支持,從國有資本到民間資本,都在下注這一高端行業,他們正嘗試做更高端的產品,也在高價從外資三巨頭內部挖人。

“不管是技術人員、市場人員,還是銷售人員,他們都會從三巨頭挖。如果你在三巨頭公司做得不錯,拿到50、60萬元年薪,跳到國內的EDA公司漲幅通常在50%~60%,甚至翻倍。基數越小,漲幅越大。”於兆傑說,自己最近也正在談offer,經常出現的情況是,當招聘方得知自己要去另一家公司,就會立刻說,“你開條件吧,那邊給多少?我直接給你加。”

在國內企業的高薪攻勢下,國外EDA公司的薪水已經失去了原有的競爭力,僅處於中等偏上水平。所以,近兩年有不少EDA人才迴流到國內企業,拉昇了國內企業EDA人才的平均素質。

這對於國內EDA產業發展是巨大的利好。但業界也有聲音認爲,許多EDA公司的現金流並不健康,資本市場持續投錢,但公司“雷聲大、雨點小,不賺錢,很少有成熟的產品被商用,是泡沫”。

於兆傑也表示,EDA的國產替代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缺失的不僅僅是人才,更多的是芯片產業鏈上生態的支持。

“EDA也存在生態的問題,芯片公司用某種EDA工具時前後銜接已經比較成熟,突然換一個沒有人用過的工具插在某個流程中,別人是不太願意的。一方面,修改流程要承擔一定風險;另一方面,國產替代的工具即便比較便宜,能省幾十萬、上百萬元,但芯片投產需要的錢是幾千萬、上億元,許多公司不願意爲省錢冒這麼大的風險。”

芯片設計“工資內卷”:應屆生年薪高達60萬元

雖然EDA行業人才緊缺,但由於壁壘高、公司數量少,工程師工資依然相對平穩。而下游的芯片設計行業卻是另外一番景象。

芯片種類極多,每一種芯片可以分爲幾種甚至幾十種不同的類型,每一個類型裏又分多種不同的應用場景。“芯片設計公司本身成本低,做好其中的一兩種,一年有幾百上千萬元的營收就能活得很好。”於兆傑說。

隨着芯片設計公司爭搶人才,行業工資“內卷”的情況非常普遍。多位業內人士對時代財經表示,在一線城市,普通碩士應屆生的工資在30-35萬元,優秀應屆生40萬元起步,50-60萬元的情況也不少見;在二三線城市,普通畢業生25-35萬元,優秀畢業生能到40萬元;成熟工程師的薪資天花板在百萬元左右。

芯片封測從業人士孫文告訴時代財經,他常被獵頭當作芯片設計環節中的IC驗證工程師,平均一天也能接到四五通電話,孫文目前年薪40萬元左右,不少招聘方都給了薪資翻倍的許諾。

除一些老牌的芯片設計公司外,許多資金實力雄厚的跨界選手也來爭搶人才。孫文接觸過重慶小米方面的人,對方爲本科畢業工作兩三年的人才開出40萬元的年包。

“成都聯發科、匯頂科技開出的工資也差不多。很多公司都是極度缺人,招聘甚至幾乎不看專業,只要你是985、211學校相關工科背景的,就有半年的帶薪培訓。合同簽過來,頭半年啥也不做,就學。”孫文表示,有許多機械材料專業的畢業生工作不好找,也會選擇來做IC驗證,在二三線城市,一些公司給這類專業畢業生的月薪也達到2萬元。

受到政策和資本青睞,芯片行業的確吸引了不少人才。吳海在一家芯片設計公司工作,他對時代財經表示,早些年芯片行業不怎麼缺人,高校畢業生基本可以滿足用人需求。自己身邊非常多微電子專業的同學還會選擇轉行去IT行業,因爲就業前景廣闊、職業天花板高,三四百萬元的年薪也並非不可能,“很多公司靠營銷賺錢,代碼寫得好不好都沒關係,不像芯片,產品做不出來什麼都白搭。”但現在向計算機方向轉型的人非常少,人才供不應求。

互聯網公司也加入了這場人才爭奪戰。於兆傑對時代財經表示,互聯網公司資金更雄厚,會請專業的獵頭公司來挖人,且青睞高素質人才和一流公司的員工,比如海思、AMD、英偉達等在特定領域本身有很深積累的公司。

“海思在沒有被美國製裁之前算是國內實力最強、團隊最成熟的芯片設計公司,現在互聯網公司的芯片部門都會想辦法把海思的一整個小團隊挖過來,這是互聯網公司做芯片的最優解,因爲團隊以及研發體系的成熟度,直接關係到最終芯片能否成功流片商用。”

於兆傑最早在海思工作,這兩年在EDA公司做前端技術支持,由於工作關係,和很多芯片公司會有交流接觸。他對時代財經透露,這兩年海思核心技術人員和團隊有不少已經離職,他們傾向於選擇資金實力雄厚、處於發展初期、派發股權的公司。也有一些團隊和高管會帶隊創業,因爲,這麼多年外部環境從來沒有像當下這麼火爆。

從薪資方面說,互聯網公司有一定的優勢,他們的入場也抬高了行業整體的薪資水平。於兆傑表示,按照2022年即將畢業的應屆生薪資情況看,往年大家的年薪普遍開到30萬左右,互聯網會多20%-30%,今年的大廠offer普遍開到40萬到50萬,特別優秀的超過50萬。

看到這個情況,芯片公司也會跟着提高薪酬。“不跟進肯定是招不到人的。但也有一些芯片公司的年包裏期權佔比不少,期權在沒有機會套現的情況下,很難講有未來。”於兆傑說。

不過,互聯網公司在芯片行業並沒有明顯的“大廠光環”。

於兆傑從業十幾年,不少剛畢業或者想換工作的人會像其諮詢就業問題。其中不少碩士應屆生同時手握互聯網大廠、國內外一線芯片企業、國家級研究院的offer,互聯網大廠只是衆多的選項之一。“大家看offer會非常理性,除薪水外,還會衡量地域、團隊實力、能不能學到技術等因素,拿到北京上海這兩個城市的大廠offer,還要考慮戶口問題。”於兆傑說。

也有人看見了繁榮下暗藏的隱患。“市場需要這麼多的芯片公司嗎?”吳海對芯片人才的真實需求提出了質疑,“芯片不是拉了融資、招了人就能做出來。現在這麼多的初創公司,如果一兩年沒搞出芯片倒閉了,這些人才怎麼辦?”

被許多芯片設計公司聯繫過的孫文也認爲,風口之下行業中存在許多不靠譜的公司。“有些招聘單位的母公司是做農業、做酒的,有些公司光看名字就莫名其妙,比如來自《易經》。”

此外,國內大多數公司仍在低端市場競爭。“低端芯片設計本身比較簡單,當一家公司做某款芯片賺錢還可以,立刻就有競爭者跟上。不過,在國外的技術封鎖下,近兩年也有許多新興芯片公司意識到技術自主的重要性,開始對標高端產品,當下的狀態可以用百花齊放來形容。”於兆傑表示。

“工資內卷”的情況也加大了行業人才的流動性。吳海表示,過去芯片工程師的跳槽週期一般是五年,但在高薪誘惑下,這兩年身邊有些工程師兩三年便會跳槽。從行業層面看,過於頻繁的跳槽並不利於高素質人才的培養。

被遺忘的芯片製造業:研究生畢業還要進廠?

孫文所在的芯片封測廠也處於極度缺人的狀態,但工廠建在二線城市,工資不高,出去的人比進來的人多。

在封測領域,孫文所在工廠的工資水平已經相對較高,應屆碩士生年薪15萬元左右,黃興做了13年,40萬元的年薪剛與芯片設計行業應屆生的水平相當。

晶圓製造廠的工資與封測廠類似。臺灣媒體曾報道,臺積電員工總體薪酬的中位數約新臺幣181萬元,約合人民幣41.9萬元。“這就是整個行業王者的待遇,你說其他的Fab(晶圓製造廠)能有多賺錢?”孫文說。

製造和封測都屬於資本密集型產業,晶圓廠投資動輒幾百億元,封測廠也要小十億元,很多資本不願意或者沒有能力投資。“晶圓廠對技術的要求非常高,一不小心投了幾百億元打水漂,封測廠技術含量低一些,在很多投資人眼裏相當於富士康。”孫文說。

這就導致最卡脖子的芯片製造和封測反倒成了資本的窪地。並且對於工廠來說,設備和材料是比人力更重要的東西。在資本流入少,物料持續漲價的情況下,工廠只能在人力上壓縮成本。

這就導致製造端和封測端的人才不斷流失。孫文表示,和自己同批進來的員工大都是名牌大學研究生、海歸,但現在招進來的大部分是“沒有聽過名字的學校的本科生”。

廠內也有很多年輕員工離職,謀求更好的發展。其中不少人進入事業單位、國企、國家級研究院、考上公務員,也有一些轉向了資本青睞的芯片設計公司。

吳海研究生畢業於微電子專業材料方向,原本對口工作是進面板廠或者晶圓製造廠,但工廠需要倒班,“研究生畢業還要倒班,這有點說不過去了吧?”

吳海的想法也是傳統就業觀念的縮影。孫文表示,不少人認爲在工廠上班是低人一等,尤其是在注重編制的二線城市。“工廠上班的員工在相親市場都沒有優勢,一個中芯國際半導體工程師和公務員、醫生比,肯定是後兩者喫香。”

在芯片製程被卡脖子、產能緊張的當下,行業頻頻呼籲要重視芯片製造,這反而給了投機者可乘之機。

孫文表示,“掛羊頭賣狗肉”的事情在行業仍不少見。“我參加過一些地方的半導體人才選聘大會,發現他們招人並不看重半導體背景,反而招了很多地產背景的人。各種半導體芯片產業園都在覈心商業區,還規劃了很多五星級酒店、漂亮的shopping mall和高級住宅,說白了就是賣地的項目。”

缺失的人才培養:多是半路出家,半年就能轉行

雖然芯片行業人才供不應求,但依然缺少成熟的人才培養機制。

吳海對時代財經表示,芯片工程師很多都是“半路出家”。吳海雖然是微電子專業畢業,但在學校裏也沒有學到芯片設計相關的知識。

他介紹,要想轉行,學生只需要掌握數電、模電知識,有一定邏輯,學一些硬件編程語言,在不報培訓班的情況下,半年就能轉到芯片方向。“如果完全自學,沒有學過電子類課程的工科生,從補充電子類知識到能夠設計很小的電路板,大約需要半年到一年的時間。如果已經學過數電模電,半年也就夠了。”

於兆傑目前也在雙一流的大學攻讀相關方向的在職博士學位,清楚地看到當下學校教育和市場需求端顯現的鴻溝。

他發現,在芯片驗證領域這個需要大量驗證工程師的領域,學校培養的人才幾乎是零。“驗證相關的課程非常至少,驗證體系的課程更是寥寥無幾,公司招應屆生都需要從頭來培養,少則半年,多則一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因此市場上也就出現了很多相關的培訓機構來補充這一產業和學校教育的gap。”於兆傑說。

學校注重科研和論文,最容易出論文的是材料方向。吳海和於兆傑都表示,大部分微電子專業學生最後都走向了材料研究,但這方面的就業非常窄,並且和設計芯片沒有太大的關係。

“學校的體系是把學生都往科研方向塞,這是不對的。科研體系是象牙塔,很多導師不懂外面的產業競爭多麼激烈。在學校裏別說做出一款能用的芯片,能帶學生把芯片全流程打通的都很少。這導致學生畢業後還需要花大量的時間、金錢學習,企業也要花費大量精力。”於兆傑說。

教育的空白也直接導致畢業生對芯片的認知停留在基礎層面,缺乏對整個集成電路流程體系的思維建設。

於兆傑認爲,除學校教育外,業內公司,尤其是國內一流的芯片公司,也應該擔負起一定的人才培養責任。與學校合作開設集成電路相關的工程類實踐課程,由工程師講解實際應用的產業知識,如芯片設計流程、工具使用等,這樣纔有利於大量人才瞭解、進入這個行業。

“當然學校也需要開放,目前我瞭解的校企合作開課審批流程非常繁瑣,雖然也是爲了嚴控教育質量,但是不是可以考慮特事特辦?對於一些亟需的崗位人才的課程,可以加快審批流程。”

“很多公司會跟學校合作開設聯合實驗室,但一個實驗室裏只有七八個人做相關的研究,這並不是普惠性的人才培養,只是爲自己公司選拔人才。”於兆傑表示,“大的芯片公司應該有這樣的責任感,把實際有用的產業知識教給學生。”

“一些學校在這方面做的比較好,比如西安電子科技大學、西安交通大學,一直以來都有引進當地一些著名企業的課程,工程師入校面授,非常受學生歡迎,選課很快滿員,每節課都爆滿。所以這兩個學校的人才在招聘市場上特別搶手。”於兆傑補充道。也正是因爲這一點,很多公司願意來西安設立分公司。

(孫文、吳海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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