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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不回家過年,不止因爲疫情阻隔,背後也交織了經濟、倫理、習俗、親情等多重因素的變遷。

採寫/凝雨  編輯/陳紀英

來源:財經故事薈

又到了臨近春節的返鄉高峯,有些人爲春運搶票抓耳撓腮,有些人卻絞盡腦汁編織着過年不回家的說辭;有些人鄉愁萬千,有些人卻鄉恐百般。

據公開資料顯示,2021年近6成異地就業人員選擇就地過年,其中北京與上海的比例最高,高達70%左右。

而虎年春節,異鄉過年的原年人依然不在少數。交通部預計,2022年春運全國發送的旅客人次,相比2019年大降60.4%。

年輕人不回家過年,不止因爲疫情阻隔,背後也交織了經濟、倫理、習俗、親情等多重因素的變遷。

比如,多年不曾回家過年的鄭重就分析:生活水平的提高,淡化了日常與春節之間的物質差距,年味變淡了;城鎮化進程,削弱了年輕一代對老家、宗族、傳統習俗的認同;交通通訊技術發展,成本降低,便利度提升,日常返鄉、雲端團圓成常態,春節團聚也就沒那麼迫切了;等等。

對此,財經故事薈採訪了五位過年不回家的“原年人”。有人在旅行中追尋快樂和愜意,也有人和小夥伴組團過年對抗孤獨;有人因疫情因生計,被迫異地過年倍感失落,也有人分外享受獨處的自由自在;有人恐懼催婚不願與父母相見,也有人與父母和解打算接來父母團聚……    

躲避催婚,疫情給了我不回家的藉口

黃森 30歲 北京過年 某藝術院校在讀博士

“今年不回去的直接原因就是年後有畢業設計,如果春節離開北京,萬一出現疫情影響返校,我怕拖延畢業進程。”

但其實,黃森自己也知道,疫情只是他不回家過年的藉口。

疫情之前,他就開始獨自過年了,“對我來說,春節回不回家無所謂,我在哪哪就是家。”

2019年春節,黃森就在享受旅遊。打開他的旅行地圖,密密麻麻點亮了50多個城市,遍及全國637419平方公里的土地。

黃森的理想,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因爲《岳陽樓記》去了岳陽、因爲《滕王閣序》去了南昌、因爲《琵琶行》去了九江,岳陽去了四五次,南昌和九江各去了兩次。一是去看看景色是不是和千年前的一樣,會有一種穿越時空的感覺;把很多信息串聯起來,可以得出有趣的結論。”

但過年不回家於黃森,除了要享受旅遊的快樂,他也是在逃避——逃避強勢的母親和父母的催婚。

在黃森的描述裏,他和父母之間的關係,壓力超越了親情,“他們更像是我的金主,負責掏錢,提供人脈,我負責搞學業。因爲他們是老闆,所以處處強壓我。”

黃森的母親是位女強人,獨自創業,經濟寬裕,竭盡全力地爲黃森提供優渥的生活,大幾百萬的全款房產,每年二三十萬的保險,月以萬計的生活費等等。

從小到大,嚴苛的母親時刻鞭策黃森要成爲“人上人”,管束黃森在學業乃至事業上的每一個選擇,當然,也和尋常母親一樣在他20多歲時,開始瘋狂催婚催育……

這種從小自大的高壓,不但沒有說服黃森,還招致了他更強烈的反彈,倔強的黃森,也並沒打算妥協分毫。

“我單身的時候她催婚,談對象的時候讓我分手再找一個。談戀愛的時候要求我的另一半不僅要漂亮,還要人好,又要家裏有背景,能在事業上幫助我;催婚的時候又說什麼都不挑,趕緊結婚生子,甚至提出可以先找個女孩讓她懷孕後奉子成婚,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瘋了。”

但黃森的這番怨懟,一旦出口,總會招致母親的嚴厲批判,進而演變成不可調和的對峙,雙方很少有機會心平氣地交流過。

因此,無論是過年還是日常,減少面對面的相聚,更多是黃森避免矛盾激化的權益之策。

他甚至明確告訴父母,從來沒打算回老家工作,也不希望和父母同住。“我早就建議父母,退休了去海南養老,如果我是他們,有錢又有閒,我就天天出去旅行,才懶得管孩子結不結婚呢”。

不回家過年,黃森沒有絲毫遺憾,他覺得,有很多東西可以取代家庭承載的安全感和快樂。“無論是過年不回家,還是不結婚,都是個人選擇。我們更願意和自己同齡的、志同道合的朋友們在一起,如果沒有朋友,我自己待著,也不會覺得不適。”

我和父親都不在家過年了,生存比團圓重要

小薇  28歲 湖南長沙過年  民營企業會計

離過年沒剩幾天了,小薇刷了一晚上的求職軟件,躺在出租屋裏翻來覆去睡不着。

“本來打算今年年底辭職回家過年。過完年找個離家近的工作。但看了看銀行卡餘額,還是決定先不回去了。”

小薇出生於河南農村,上大學纔來了長沙。畢業後,她在一傢俬企做會計。

不到5000元的月薪,四分之一都用在了房租上,再加上平時的各種喫穿用度,她每個月能剩餘的積蓄了了無幾。

母親在家鄉的小廠子裏打雜,父親則跟着建築隊四處打工,學習成績不佳的弟弟,沒考上重點高中,讀了私立高中,每年學費不菲。

“雖然家裏並不富裕,但爸媽說讀書是農家孩子唯一的出路,砸鍋賣鐵也得供孩子唸書。”

本來,一家人勤勤懇懇,還可以勉強維持家用。但天不遂人願,2021年的家鄉,彷彿被下了魔咒。水災、疫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母親幹活的廠子停工了,父親的建築隊,也接不到工程了,家裏的經濟來源一次次被切斷,一度連弟弟的高昂學費,都湊不齊。

正因如此,疫情這兩年,小薇沒少貼補弟弟。“其實並不是父母重男輕女,也是沒辦法了。但前男友說我是伏弟魔,提出了分手。”

小薇心疼父母逐漸年邁,本打算年底辭職,回到離家較近的鄭州,找個工作。但刷了一個多月的求職軟件,發現鄭州工資不比長沙高,房租卻貴了不少,她試着投遞了幾家公司,也沒有迴音。

找不到下家的小薇,也不敢輕易辭職。她前段時間刷到一個數據,2022年中國高校畢業生預計達到1076萬,大幅高於去年同期,這意味着,2022年的就業市場競爭更爲激烈,她權衡了一下,覺得自己的勝算很小,未必能找到更好的工作。

再說,目前的在職公司爲了留住人,又宣佈年終獎等節後再發,小薇不想放棄快到手的獎金。

幾經權衡,她決定先不辭職了,也不回家過年了,“我給家裏轉了兩千塊錢,讓我媽置辦點年貨走親訪友,好歹把這個年過了。”

其實,就算小薇回家,也難以全家團圓。河南疫情穩定後,長期合作的包工頭告訴父親,有個高鐵工程招工,過年期間工資上漲兩三倍,春節加班十來天,報酬相當於平時苦幹一個月。

小薇的父親一點沒猶豫,立刻就出發了,畢竟,比起來團圓,生存問題才更爲緊迫。

疫情是海峽,我在這頭,故鄉在那頭

阿柴 24歲北京過年 某名校在讀研究生

臨近過年,北京又爆發了新一輪疫情,海淀、朝陽、豐臺、房山紛紛中招。阿柴打聽了下老家的防疫政策,“從北京返鄉人員須自費集中隔離”。

阿柴的老家在河南許昌,是上一輪疫情集中爆發地,一聽到阿柴打算回家,家人和村幹部彷彿驚弓之鳥,接二連三勸阻阿柴不要回來,否則就有隔離風險。

虎年春節,將是阿柴將連續第二次獨自過年,她實在不想再次體驗隔離的痛苦。去年春節被集中隔離的經歷,恍若還在眼前。

2021年春節臨近,阿柴正要回家過年,一則通知突然而至,她成了次密接人員。

當天晚上,阿柴驚魂未定地抱着行李箱,被救護專車連夜從學校帶到了統一的隔離點。

那個隔離點是家被徵用的酒店,房間可能空置了許久。

“作爲這波疫情、這個隔離點的第一個入住人員,辦理隔離手續的疾控大哥們,給了我額外的’關愛’,被詳細盤查了三遍,消毒了兩遍。”

關在酒店裏的日子,並不好受。不能點外賣,更不能進出,連發小寄來的零食都不能送進來。“關鍵是擔驚受怕,一邊害怕自己真出點什麼事,一邊還要假裝堅強安慰關係詢問的親友。”

隔離點的網絡也非常不穩定,“沒網不方便摸魚,只能看書寫結課論文,一週一版,效率達到了史無前例的水平。有時候無聊到趴在窗戶邊看鳥,甚至唱起了《鐵窗淚》。”

更可怕的是,隔離期間小柴還感冒發燒了,隔離點的醫生爲其抽血檢查並應急處理,核酸檢測也變成了一天一測,“戳得我喉嚨都快腫了。”

就在小柴爲14天隔離期滿,即將“刑滿釋放”喜極而泣的時候,又接到通知,受大興區疫情影響,開始執行“14+7”政策,她的隔離期又要追加7天。

“雖然有些鬱悶,但我已經很慶幸了,畢竟沒染上新冠。”

隔離結束後,小柴一下子瘦了6斤,而父母也擔驚受怕了一整個春節。

今年春節,考慮到回家過年,可能會被認定爲“惡意返鄉”,還要面臨隔離風險,阿柴決定,還是就地過年好了。

父母也非常理解她的這一決定,畢竟,回家路上無論是乘坐火車還是汽車,都要接觸大量人員,也意味着更大的傳染風險,父母也不想再度擔驚受怕了。

人在異鄉,“組團”過年:打麻將,劇本殺,環球大道看煙花

阿嬌 80後北京過年大廠員工

虎年春節,將是阿嬌第一次遠離家人獨自在外。

阿嬌喜歡熱鬧,喜歡煙火氣,在北京工作期間,媽媽也常年陪伴她左右。

虎年春節沒敢回家,是擔心一旦疫情反覆,老家小縣城就會送她集中隔離,“那我還不如在北京待著”。

不過,一個人孤苦伶仃的過年,她斷然不能接受,“我當時問了一圈,發現很多朋友都因爲疫情,回不了家”,於是,“組團”過年的想法冒了出來。

“組團”這事兒,阿嬌乾得很溜,她前兩年開過民宿,也建過喫喝玩樂脫單羣。

幾乎每個週末,她都會張羅聚會、遊玩、約飯等活動,“哪怕有時候我沒空參加,只要羣友有需求,我就會在羣裏喊一嗓子,幫他們找隊友、找玩伴,找飯搭子,我就是個工具人”。

這一次,她先拉了一個“過年不回家”微信羣,陸續來了60多位羣友,然後開始製作日程表。

對於張羅活動,雖然阿嬌已經駕輕就熟,但這一次,她沒有掉以輕心。提前一週多,她就開始設計了從除夕到初六的活動日程,然後製作成Excel表格,提醒大家報名。

對於活動內容,也要精挑細選,照顧到羣友的不同興趣,除夕的年夜飯、篝火、環球影城外大道上看煙花、打麻將、看春晚等,接下來幾天還有打檯球、滑雪、泡溫泉、劇本殺等節目。

考慮到天氣太冷,大部分活動儘量安排在室內。

至於春節期間漲價數倍的熱門項目,比如電影、話劇、環球影城等,則被排除在外,“春節期間,環球影城人肯定特別多,票價也漲了一倍,我們沒必要去當冤大頭。”

原本,阿嬌以爲,除夕夜的年夜飯,應該會來不少羣友。但報名者其實並不多,阿嬌猜測,可能很多羣友,還是希望把重要時刻留給家人,“有的羣友說那天要和家人視頻,雲端團圓”。

讓她意外的是,最受歡迎的活動是打麻將,“喜聞樂見,難度不高,熱熱鬧鬧,而且四個人就能開玩”。

只是,北京的棋牌室大部分都會關門,爲此,阿嬌把地點改到了自己家——她在通州住了一個兩室一廳的小院子,十來個人聚會,也不會過於擁擠。

而正當風口的劇本殺,熱度也不高。一方面,過年期間,不少劇本殺員工已經放假走人了,場子不夠熱鬧;另一方面,劇本殺遊戲,玩家人數太少,劇本就比較單一,也不夠好玩,“門檻其實是有點高的”。她預測,這個目前報名人數只有三個人的項目,估計大概率要流產。

去環球大道觀看煙火,則是基於地理優勢的“特別福利”。之前,因爲想借着環球影城的紅利開民宿,阿嬌特意把房租在了環球影城附近,後來,疫情衝擊波下,阿嬌的民宿計劃也暫時擱淺了。

現在,從阿嬌住處開車去環球影城,只要十幾分鍾,“我們不用進去,就去大道上圍觀下煙火表演,有個熱鬧的氣氛,纔有年味兒”。

“總之,不管回不回家,都不能一個人過”,阿嬌堅持認爲。

從不回家到不用回,是人生的治癒與和解

鄭重 38歲 深圳過年 前大廠員工

“過去十六年的春節,我都沒回過老家”,鄭重粗算了一下。

這是一位身份證是重慶號段,用着北京手機號,開着浙牌車在廣州工作的新深圳人。

從奔赴北京讀大學開始,他的春節就沒再和父母團圓過。

鄭重的父母出於50年代初,經歷了自然災害、政治運動、社會大轉型等一系列時代變革,與80後的鄭重三觀差異巨大。

“我的成長歲月,恰逢他們處於人生最不如意的階段,轉而把人生所有希望寄託在下一代獨生子女身上,對於望子成龍、望女成鳳有着近乎瘋狂的執念。”

即便鄭重一路以優異的成績,從小學升到區重點初中,再到全市最好的高中,接着考入211大學,仍然很難得到父母的認可,“打擊型教育”伴隨始終。

或許是出於自我保護,鄭重內心對原生家庭逐漸淡漠,並試圖逃離,“父母老吵架,感覺回到家更壓抑”。

大學畢業後,原本的一家三口,實質上成了三個獨立的個體。

天高地遠的鄭重,也不顧家人反對,放棄深造,放棄自己的專業,選了一個自己更喜歡的行業,短短兩三年就成爲業務骨幹,收穫頗豐,這也讓他更爲堅信,堅持自我纔是對的。

“我那會兒房子買在北京,雖然暫住證提醒我,我可能只是過客。但我還是覺得,在這裏一個人過年更舒服”,他春節再也沒回過重慶。

“帶着狗在北京過年,不會做飯就囤些速食或者自己出去喫”,鄭重自得其樂。

有一年的除夕晚上十點,看到鄭重獨自就餐,餐館老闆很是同情,邀請鄭重和員工一起喫年夜飯,“但我並沒有覺得自己很慘,一個人過年挺自在。”

當年輕人按照自我慣性,去理解世界的時候,往往有失偏頗,而矯正這一切或許要靠一些外力。

十幾年過去,鄭重已經從青年邁向中年,過年方式也從一個人宅家,變成了和妻子一起到處旅行。春節等長假,大多是滿世界地追星逐日。

2017年春節在馬來打卡丹絨亞路的黃昏,2018年春節在南美玻利維亞守候天空之鏡,2019年春節在新西蘭徒步庫克山,2020年春節在歐洲自駕穿行阿爾卑斯山脈……直至2021年,因爲疫情,也因爲定居了深圳,鄭重才第一次和妻子在深圳過了團圓年。

“這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從一個人過年,到兩個人過年,再到試着迴歸大家庭一起過年。一方面源於成長中我對自己人生的反思以及自我和解;另一方面要感恩妻子和她的家庭對我的引導和治癒;此外,我早晚要成爲一個父親,即將進入人生的下一個階段,這也讓我對家庭產生了不一樣的理解。”

鄭重的妻子是一名“深二代”,父母在年輕的時就來深圳打拼創業,成爲“深一代”。

他們的教育理念是去功利化、尊重孩子的興趣愛好和個性發展,父母與孩子之間獨立平等。

這種寬容開放的態度也延續到了鄭重身上,岳父岳母尊重他的各種選擇,對於小夫妻倆跑到國外過年,也從未反對。

就這樣,鄭重也漸漸打開自己,開始嘗試着融入大家庭式過年,“今年我把我媽也從重慶接到了深圳,準備兩家一起過年”。

時隔十幾年後,鄭重終於有機會和母親過個團圓年。(文中黃森、小薇、阿柴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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