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這裏是一個懷舊劇場。

《空鏡子》是一部播出於2001年的老劇。記得剛上初中那會兒,這劇火了好一陣子,後來從DVD碟看了全劇。細節已經記不清了,影影綽綽記得笑起來的陶虹很美。重溫這部劇時,起先是打算每天喫飯時間刷個一兩集,也不着急,但打開看後,一發不可收拾:怎麼會拍得這麼雋永呢?哪怕手中有更着急的deadline,也想把整部劇先看完。

如果以類型劃分,《空鏡子》可以算得上那個時代的都市情感劇,以北京爲背景,講述年輕男男女女的愛情;從今日的視角看,它也像是一部家庭倫理劇。可不論怎麼區分,《空鏡子》的拍攝手法和氣質格調,真的要秒殺20年後的都市情感劇或家庭倫理劇啊!

它就像一篇舒緩淡雅的散文詩,任何大起大落的情緒都處理得那麼含而不露,在那個沒有熱搜的年代,主創者不用刻意去迎合誰。它可以細細地進行藝術上的探究,長長短短的空鏡頭、走走停停的公交車、若隱若現的渺渺配樂,呈現的不僅僅是新世紀前後的老北京,也是我們個體記憶中的城鎮舊時光,懷舊的同時亦有淡淡的憂傷和惘然。

如今影視劇中熱衷於探討女性話題,看起來像是“進步”了。事實上,新世紀以前中國影視劇曾出現過女性主義創作熱潮。《空鏡子》以女性爲主角,講述女性的命運變遷,探討女性的出路,它亦帶有鮮明的女性色彩,對女性議題的思考放在今日並不顯得過時。

劇集改編自萬方的同名小說。不同於小說中“空鏡子”更多代表的是鏡花水月的人生虛無,劇集將鏡子這個意象具體化了——它是孫家的老式梳妝鏡,伴隨着女主人公每一次婚姻變化;這個鏡子也是女性的一面“鏡子”,代表了女性的自我審視。

女人是如何從“鏡子”中認知自我的?

以女人爲鏡子

北京老四合院的一個平民百姓家,孫父孫母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孫麗(牛莉 飾),小女兒孫燕(陶虹 飾)。

劇集以妹妹孫燕的旁白開篇:“你們瞧我姐多好看啊,我媽說她生下來就漂亮,像洋娃娃似的,人見人愛。你們再瞧我那樣,別提有多傻了,我要是有我姐的一半兒就滿足了。不過,說這話也沒什麼用,人生下來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

《空鏡子》以孫燕的視角展開敘事,也以孫燕的命運轉折反思女性成長。這個旁白清晰說明了:孫燕一開始以姐姐孫麗爲鏡像的,她照着鏡子,渴望成爲姐姐孫麗那樣的人。

孫麗是大學生,聰明、漂亮、自我,畢業後在一家旅遊公司工作。在那個大學還未擴招的年代,大學生可是香餑餑,大學學歷也是婚戀市場上的硬通貨。所以追孫麗的人特別多。父母稱不上偏心,但話裏話外還是忍不住把孫麗當模板誇,免不了“嫌棄”自家小女兒。

孫燕沒上過大學,是普通的藍領,可愛又善良,一直生活在姐姐的光環下,傻樂傻樂的。孫燕羨慕姐姐、也崇拜姐姐。 愛笑的孫燕(陶虹 飾)
漂亮的姐姐一個勁地談戀愛,在不同男人之間周旋,沒想過爲誰停留。除了四合院裏青梅竹馬一塊長大的閒散青年馬黎明(許亞軍 飾),研究生畢業、從事科研工作的張波(劉冠軍 飾)也在追求孫麗。 遊手好閒的馬黎明(許亞軍 飾)
張波給孫麗寫長長的情書,文筆細膩又浪漫。孫麗讓孫燕看了張波的情書,孫燕感動得不得了。雖然與張波未曾謀面,但她已心生崇拜,覺得張波有才華、有學問還那麼浪漫。 張波(劉冠軍 飾)
所以,當熟人給孫燕介紹在醫院做後勤工作的潘樹林(姜武 飾)後,雖然孫燕覺得潘樹林憨厚實誠,但她內心並沒那麼滿意,覺得潘樹林有點五大三粗的,也不浪漫。 潘樹林(姜武 飾)
尤其是有一次姐姐好不容易搞到了四張交響樂的門票,姐妹倆、張波、潘樹林一塊去看。潘樹林不僅遲到了,也完全不懂交響樂,直接在座位上打盹兒。這讓孫燕在姐姐面前特別沒面子。潘樹林走後,姐姐也一個勁對潘樹林冷嘲熱諷。 姐姐嫌棄馬黎明

明明覺得潘樹林人不壞,但姐姐瞧不起潘樹林還是讓孫燕內心有疙瘩。加上潘樹林比較衝動,也過於“直男”了,兩個人在一次誤會後就分手了。

小學同學翟志剛(何冰 飾)在這個時候出現了。他是中學教師,是孫燕崇拜的那種知識分子;孫燕生日時家裏人都忘了,翟志剛卻一直記得,還給孫燕寄了賀卡,翟志剛的長情滿足了孫燕對愛情的渴望;而姐姐這一回對翟志剛,也不像之前對潘樹林那樣強烈反對……所以在翟志剛表白後,孫燕就答應了。

從重逢到結婚也就很短的時間,孫燕並不瞭解翟志剛,她也不明白對翟志剛是否是愛,她只是以姐姐爲鏡像,希望成爲像姐姐那樣的人,挑選一個像張波那樣的人爲伴侶。而翟志剛剛好合適。

這是很多女孩成長中第一個階段:她們是以媽媽以姐姐爲鏡像的,就像很多女孩會學媽媽穿高跟鞋、偷偷學媽媽化妝。拉康的鏡像理論裏,嬰兒透過照鏡子的行爲,在鏡子中認出了“他者”的存在,然後嬰兒才能在此基礎之上認識到“我”的存在。女孩在其他女人身上認出自我,但此時的自我仍不是獨立的、完善的。

以男人爲鏡子

與翟志剛戀愛時,孫燕會從小轎車的後視鏡照照自己;與翟志剛結婚時,家裏那個老式梳妝鏡成了孫燕是嫁妝。

這時,男人成了孫燕的鏡子。

千百年來,男人一直是女人的鏡子,鏡子代表的是男權凝視的目光,以各種各樣的標準要求並塑造着女性。女人照鏡子,其實是在以他人的凝視目光審視自己、調整自己。與其說是“看”,不如說是“被看”。

孫燕努力去滿足小家子氣又虛榮的翟志剛的種種要求。比如婚禮現場,翟志剛嫌棄孫燕的婚紗裸露的部分太多了,要孫燕把頭紗當披肩圍在脖子上,孫燕依了翟志剛;翟志剛性功能有問題,孫燕遲遲未懷孕,領導問起他就說是孫燕有問題,領導熱心地介紹一個不孕不育的專家,翟志剛讓孫燕“演戲”去做下檢查;翟志剛心眼特小,自卑多疑,孫燕也總是依着他,避免他多想……

身邊人早看出翟志剛這人人品不太行,孫燕卻總是以翟志剛對她好搪塞過去。在婚姻生活中,她其實不知不覺在成爲男人標準下的“好妻子”,忽視、貶低自己的慾望。

好不容易懷孕並意外流產後,翟志剛總算暴露出他的真面目。他壓根不關心流產後身體虛弱的妻子,而是質問道:“你怎麼能連個孩子都懷不住啊!”女人只不過是生育的工具。心如死灰的孫燕與翟志剛離婚。

婚雖然離了,“好女人”的規訓卻不是那麼容易忘掉的。姐姐去美國了,留下了小外甥,孫燕全心地幫姐姐照顧小外甥,也順便幫忙照顧姐夫張波。姐夫對她說,“燕兒,看你笑真是件高興的事兒,太可愛了,老天爺會讓你幸福的”。孫燕早前對姐夫的好感又重新萌芽了。 姐夫對孫燕說

姐姐爲了綠卡回國和張波離婚,孫燕很反感姐姐的“無情”,她一個勁說的是,張波也太可憐了。孫燕壓根分不清她對張波的好感,究竟是同情還是真的喜歡。深受男權規訓的女性很容易有“拯救情結”,她們對於那些“可憐”的男人有着氾濫的、像母親愛孩子一樣的憐惜情感,想要照顧他、保護他。

此前有一次張波出差,孫燕精心做準備,去雜貨店買張波火車上喫的東西。售貨員跟孫燕調侃着:“還是他們男人有福氣。你說,要是你出差呀,你丈夫能想這麼周到嗎?就像你買喫的,隨便買一點打發一下就行了。咱們女人吶,就是賤。”

孫燕自個是意識不到的,她在以“賢妻良母”的標尺要求着自己,也認爲自己只要是“賢妻良母”了,男人就會喜歡她。

但她很快就發現,哪怕她成爲男人眼中那種“最善良”的人,男人也不見得會愛她。就像她以爲張波是最正派、最善良的人,張波很“可憐”,但張波早有了女朋友了,姐姐對婚姻不忠,張波亦然;馬黎明誇她很善良,但姐姐一回國就跟姐姐上牀了。

女人,從來不必以男人的標尺爲鏡子,那是自討苦喫。

鏡子照見自己

善良的孫燕,不免懷疑善良的價值了。她納悶的是:她明明很善良,所有人也都誇她善良,可她爲什麼就不幸福呢?

與孫燕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姐姐。以現在的觀點看,姐姐孫麗纔是更受女性觀衆喜愛的人設。她有野心、有慾望,蠻橫霸道,也有些自私。傳統觀念對女性的規訓,在她這裏是不存在的,她只爲自己的慾望而活,男人要麼只是肉慾的對象,要麼只是她向上爬的臺階。

甚至她的一些行爲也很不光彩,比如她自個在男人間遊移,卻不允許馬黎明有二心,當馬黎明有新女友時,她竟然寫匿名信誣告該女孩私生活不檢點,導致馬黎明與女友分手。

如今社交網絡上雖然很多人喜歡孫麗,卻也得鮮明地說:這種極度自私、摻雜女性互害的女權,並不是女性主義的發展方向。

但孫麗身上卻有相當可取的一點:她不以誰爲鏡子,她的鏡子是“空”的,照見的只有自己。雖然劇集結尾以孫麗的不甚圓滿彰顯了善良的正向價值,卻也不意味着孫麗的“追求自我”是錯誤的,我們有理由相信野心滿滿、慾望滿滿的她,依然可以將生活過得活色生香。

生活從來不會白白經歷。孫燕知道她永遠成爲不了姐姐,姐姐不是她的鏡子,孫燕也知道男人不是她的鏡子,“賢妻良母”的褒揚換不來真正的愛情。她總算明白了:她的鏡子只能照出她自己,她得接納自己。

她的善良是可貴的,她應該看到自己的價值;她不必去模仿誰,不必自責與自卑,更不必去迎合誰而貶低自己的慾望、忽略自己的本心。

當善良變得堅定、內心開始打開,孫燕回到了以前那個愛笑的她,眼睛眯成一條線,笑得那麼開懷那麼敞亮,就連觀衆都被她的笑感染了。如果說以前是沒心沒肺,那麼如今是自我悅納後的快樂。所以當她兜兜轉轉又與潘樹林重逢後,當身邊人提出反對(潘樹林有一個女兒了),孫燕反而很堅定。

在確認關係後,倆人樂呵地在公交站臺等車。

潘樹林感慨:“我覺得人小時候特別好,特別幸福,無憂無慮的。”

孫燕問:“那你說,人長大了,還會不會有幸福啊?”

“你說呢?”

孫燕說:“我說有。”

潘樹林笑着問:“比如什麼?”

“比如啊,比如這會兒。“

“這會兒?”

孫燕說:“就兩個人能說說心裏話,能相互理解。”

潘樹林點頭:“你說得對,兩個挺有緣分的人在一起挺幸福的。”

這真是讓人欣慰的一幕。倒不僅僅是片尾曲唱的“好人好夢”,也是一個女人認識自我、接納自我,對愛的表達,對當前生活的珍視。真希望生活中真有那麼一個孫燕,真想祝福她和潘樹林從此幸福。

《空鏡子》也是照見每個觀衆的鏡子。如今的都市愛情中,我們不難看到孫麗的影子,孫燕這樣的人少了。謳歌善良,並不意味着對女性的規訓,反而是“不信異性”“自私自我”在成爲新的“鏡子”,形成新的規訓。人們丟失了孫燕的傻氣和執拗,也揮手告別了純真時代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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