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中國大豆,爲什麼要“爭氣”?

臘月,年關將至的時候,張孟臣離開位於石家莊的家,坐飛機前往海南。

張孟臣的老伴早已習慣他與衆不同的行程:別人過年往家奔,他卻要去南繁——海南三亞試驗田的大豆要熟了,他得過去收穫。老伴默默幫他收拾衣物,他自己則把要喫的藥裝好。收拾停當,他帶着行李,走出家門。街上的紅燈籠洋溢着溫暖的光。他給在上海的女兒打了電話:“爸爸要去南繁了。”女兒在電話裏柔聲叮囑:“爸爸,一路平安。”

對一般人來說,“南繁”這個詞有些陌生。爲了大地的豐收,爲了人民的溫飽,每到冬季我國北方地區都有大批作物育種科研工作者到南方去,利用那裏溫暖的氣候,開展作物種子繁育、制種、加代、鑑定等科研活動,科研工作者稱之爲“南繁”。

而對於張孟臣的家人來說,南繁是一個熟悉的詞,連老家的老母親都曉得。每次臨走前,張孟臣都要打電話告訴老家的弟弟:“過年回不去了,告訴咱娘,我去收豆子了。”

六十六歲了,還要南繁。對於擔負糧食作物種子培育重任的農研人來說,南繁就像生活的一部分。張孟臣相信,農研人只有貼近土地這個“第一現場”,才能精準掌握數據和信息。這是對工作的負責。

張孟臣與他培育的大豆。農科 攝

大豆專家張孟臣有兩個重要頭銜:農業農村部黃淮海大豆生物學與遺傳育種重點實驗室主任、國家現代農業大豆產業技術體系顧問。他在大豆科研、生產領域耕耘了四十多年,從青春到華髮,育成大豆品種二十多個,獲得二十多項科技成果獎,榮獲全國五一勞動獎章、“全國優秀科技工作者”榮譽稱號……成果和榮譽背後,是他年復一年奔波在南繁路上的身影:千家萬戶團圓時,大豆成熟,他得和大豆“團圓”。

一路向南,一路減衣服。到了海南,進試驗站,放下東西,喫了藥,換上防曬的長袖,戴上草帽,張孟臣迫不及待地拄上拐,進田裏轉一圈,像多年不見的親人一樣摸摸田裏的豆莢,估摸着大豆的收成。遠遠近近的椰子樹,多少年都立在這裏,也彷彿像熟人一樣和張孟臣打着招呼:“老朋友,您又來啦!”

農作物育種,需要數個世代才能穩定,再加上數代後續試驗才能培育成品種。許多作物在北方一年只能種植一代,育種工作者們爲了縮短育種年限,只有利用冬春季節到南方種植一到兩代,加速糧食種子的“加代”和穩定。“民以食爲天”,優良品種,高產優質,倉中有糧,心裏不慌,這便是南繁的要義所在。

張孟臣負責的是大豆。

大豆又稱黃豆,古代叫菽,起源於中國,至今已有數千年曆史,在作物中地位重要。然而過去幾十年裏,國產大豆不能完全滿足國內需求,還需從國外大量進口。優良的國產大豆品種,正是張孟臣年復一年,在南繁中孜孜以求的。

張孟臣的南繁之路,從1982年大學畢業就開始了。他生在河北衡水湖畔的農村,從小在衡水湖邊長大。祖父是革命烈士,家中兄弟姊妹七個,他是大哥。因爲家中壯勞力少,日子過得很緊巴。他至今記得,當年奶奶牙不好,過年就想喫頓豆腐,家裏卻沒有黃豆,無法滿足心願。他父親認準沒有文化不行,省喫儉用供他上學。他是恢復高考後的第一屆大學生,考入河北農大,從此立下農研報國的志向。

中國人喜歡喫豆類食品。在外讀書那些年,張孟臣每次過年回家,看到村裏人辛苦一年,普通人家也只有過年才能做一次豆腐,心裏很不好受。他問鄉親們,說是沒有好種子。奶奶對他說:“臣啊,你上了大學,好好研究,這麼好的地,怎麼就打不出豆子?”張孟臣年輕氣盛:“奶奶,我一定能培育出好豆種。”

話說出去了,實現卻很難。大豆有個“怪脾氣”:再好的種子,換個地方,產量就容易變少。產量上去了,蛋白質和油分又容易降低。要培育出高產優質且適應性好的大豆種子,磨的是大豆的“脾氣”,耗的是研究者的心血。

南繁試驗田中的大豆。農科 攝

大學畢業後,張孟臣被分配到河北省農林科學院研究糧食作物,主研大豆。說是研究人員,但在外人看來,更像是穿白大褂的農民——從種到收,天天待在地裏,守着種子發芽生長。張孟臣的愛人說他:“你對大豆比對我和孩子還親!”他跟愛人解釋:“農業研究數據一旦不準確,損失的不單單是種子,還有農民的信心。中國的大豆歷史悠久,還要花外匯去進口,我得給咱中國人爭口氣!”

他雖然有很多職務和頭銜,但他自認“第一身份”是農民。拿鐮刀割豆子,年輕人都不如他麻利。他帶領科研人員扎進田間地頭,反覆選種試驗,有時幾天幾夜睡不了一個囫圇覺。每年“跟着大豆走”,夏在河北,冬、春在海南。育成的二十多個大豆品種,個個都是他心血的結晶。

張孟臣清晰記得,第一次南繁,他二十六歲。

1982年,四個滿懷“農業報國”使命感的年輕人告別父母和老師,來到海南三亞。

種地、除草、施肥;收穫、脫粒、晾曬。下雨後,地裏灌水,還要爲苗排水,用水桶一桶一桶把水提出去。張孟臣深知,多保住一株豆苗,大豆新品種就多一絲希望。從種到收,他像照顧嬰兒一樣處處小心。

從地裏回來,幾個年輕人煙燻火燎地起竈,做自己的一日三餐。燒的柴也要自己撿,颱風過後,地上有風颳落的樹枝,他們開着手扶拖拉機,走一路撿一路。海南多雨,得多備乾柴,不然陰雨天就要斷炊。放晴的日子裏,紫外線又格外強,他們經常頂着太陽忙碌,一個個曬得黝黑。

沒有電視,沒有報紙,與家裏的聯繫就是家書。母親不識字,張孟臣就寫信給弟弟,讓他給母親念信。過年回不去,自家責任田的活沒法幫着幹,他在海南心懷愧疚。父親告訴小兒子:“給你哥寫信,告訴他不用惦記家裏。他乾的是大事,這點兒地咱們就種了。讓他早點把‘爭氣豆’弄出來!”

上世紀90年代,張孟臣育成“冀豆7號”,成功帶動河北大豆單產大幅提升,他因此獲得國家科技進步獎;

本世紀初,張孟臣培育的高油大豆“冀黃13號”含油量超過進口大豆,成爲我國與國外高油大豆抗衡的優勢品種;

他還育成高產廣適應的“冀豆12號”等高蛋白系列品種;參與完成的《中國農作物種質資源收集保存評價與利用》項目再獲國家科技進步獎……

成績,喜人!但多年奔波,尤其是經常熬夜,也使他的健康狀況亮起紅燈。2010年,他被檢查出雙側股骨頭壞死。大夫讓他少走路,但他不去田裏不放心,就拄着拐下田。到田裏,不能彎腰,就用拐撥動豆莢,察看生長情況。2016年,他又被確診患有腫瘤。即便如此,他也沒離開心愛的大豆和農田。

張孟臣考察大豆生長情況。來源:長城網

幾十年的南繁,他爲中國大豆的“高產”“高蛋白”“脫腥”“富油”殫精竭慮。其中“脫腥”一項,給企業省了脫腥工序的大筆費用,味道上更勝以往。一位老人曾對他說:“張老師,你的無腥味大豆,生喫就像花生一樣!”爲配合國家精準扶貧的政策,他又幾次“北上”,去張家口和承德的壩上,爲那裏培育適合當地水土的大豆種子,助力當地農民增收致富……

張孟臣喜歡在晚上工作。夜裏安靜,也是他工作效率最高的時候。有時忙到凌晨,他就在辦公室和衣休息,天亮了再開車回家。他迄今帶過二十六名研究生和博士後,和他們奮鬥在農研一線,將自己所知在實踐中傾囊相授——張孟臣比一般人更懂得種子的偉力。在他眼裏,學生,就是未來的“種子”。

南繁之路,並非總是一帆風順。

張孟臣還記得,2020年的南繁,大豆成熟卻缺乏收割的人手。一場大風大雨,就可能讓辛苦培育出的大豆毀於一旦,當年的南繁也將功虧一簣!

張孟臣的心緊緊地揪了起來。“光桿司令!”他在地頭喃喃自語。

爲了搶收,六十四歲的他在大年初一抄起了鐮刀,大豆田裏多了一個孤單但執拗的身影。嫌柺杖礙事,他把柺杖扔在一旁。腰腿疼痛,難忍也要忍,汗水很快爬遍他的全身。

他的身影打動了兩個福建過來搞科研的學生:“張老師,我們幫您做吧,您儘管吩咐,我們什麼都能幹!”於是,大豆田裏的身影變成了“一老兩少”。三個人每天白天在田裏掛牌、調查、收割、脫粒,晚上做研究記錄。入夜,張孟臣躺在牀上,腰腿疼得睡不着覺。但天一亮,看到待收割的大豆,他又顧不得別的了。

時令不等人,越來越多的大豆進入成熟期,他和兩個學生實在收不過來,整個試驗站的人便一起下田幫忙。他們中最年長的六十八歲,最小的二十歲。正月的海南,白天氣溫已經很高。一次,張孟臣在大豆田裏蹲久了,眼前一黑暈倒在地。緩了一會兒,他悠悠轉醒,默默爬了起來,誰也沒告訴——他不想再給大家添麻煩。

科研人員之間的友情令他感動,家中的親情更讓他牽腸掛肚。科研辛苦,他和家人聚少離多。父親去世前,他還在單位準備種子。弟弟打來電話:“大哥,今天你得回來。”

“明天行嗎?就半天,我忙完這些。”

“就得今天,咱爹……”

一時找不到車,他急得像熱鍋上的炒豆。剛好,有一輛來拉種子的車順路,他搭車回老家,趕上了送父親最後一程。

他是長子,要鎮靜地爲家裏拿主意。但到了夜裏,卻怎麼也睡不着,就前前後後地想,想過去,想將來。他想着父親讓他種的“爭氣豆”,想着多年來付出的汗水和心血,也想到了海南那一片片大豆田。他想,自己一定不能辜負父親的期望……

張孟臣(右一)到田間地頭考察剛剛成熟的大豆。來源:長城網

海南。又是一年南繁時。

自從有了試驗站,南繁的條件比上世紀80年代好多了。這次初到海南,張孟臣有點不舒服,去醫院拿了幾服中藥。大夫聽說他是南繁的大豆專家,說:“幸會啊,我們喫的豆製品喝的豆奶粉都是你們的功勞!咱中國人就得有自己的好大豆!”

除夕,張孟臣與試驗站二十多個人一起過。大豆、花生、綠豆、玉米幾個所裏的專家、技術人員,還有幾個大學的研究生都在這裏。這些遠離家鄉的人在一起包餃子,一邊包一邊談論着田裏的話題,房間裏洋溢着“話桑麻”的農家氣息。

大年初一,張孟臣給家人打電話拜年。九十一歲的老母親,聽力不行,說話也都用喊的。她對兒子喊:“我挺好!不用惦記!”張孟臣知道,電話裏他說的話,母親未必聽清了。但母子連心,老母親知道兒子想說什麼,她要讓兒子放心南繁。張孟臣的眼睛一下子溼潤了。

“我有兩個母親,一個是祖國,一個是九十一歲的老母親。我這個歲數,還能叫上一聲‘娘’,很幸福!”

他南繁,爲的正是“母親”的微笑。

拜完年,張孟臣就到田裏收割早熟的豆子。雙腿病痛仍在,他的步伐緩慢,卻堅定。下蹲,揮鐮,捆綁,每一個細節都一絲不苟。同事們說:“你在這裏,我們很踏實!”

轉眼,就到了三月。張孟臣從試驗站裏望出去,四畝大豆剛剛收割,脫粒後正在晾曬。他走在收割過的大豆田裏,看到一個遺落的豆莢,彎腰撿起,緊攥在掌心,像握着一塊金子。在他眼裏,每一粒種子都是無價之寶。

提到這一年的南繁,張孟臣有如孩子般興奮:“四塊地三十多畝大豆,都收完了!”今年南繁新春有喜——他和同事採用輪迴選擇育種育成的高蛋白大豆品種,蛋白質含量再次超過攻關指標。

又一個優質的大豆品種!這是他和同事們帶給祖國母親的最好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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