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三聯生活週刊

4月6日這天,46歲的趙民接到了一通電話,是上海申威醫用氣體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申威”)一名員工打來的。對方說,公司目前有11名員工檢測出新冠病毒陽性,工廠的醫用氧突然停止生產,考慮到趙民母親是重度吸氧用戶,公司還能爲他保供一天的氧氣,但是到4月8日,他們就不確定是否能正常供氧了。

電話掛斷之後,趙民開始撥打12345熱線,緊急求助。他的母親是申威公司的長期用戶,今年70歲了,患有肺大皰、慢性支氣管炎,“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右肺還能工作”。因此,她必須每天24小時吸氧,才能維持正常的血氧飽和度,趙民解釋說,“只要三分鐘不吸氧,她的血氧飽和馬上就跌到62%,人會嘴脣發紫,暈厥昏迷。”

原本,趙民的母親得的是一種慢性病,病情惡化是在2015年12月的一個夜晚,他隱約聽到母親在“打呼嚕”,但是聲音越來越不對頭,頻率也很急促,“有一種胸口被壓着,吐不出來氣的感覺”。他走進母親的房間,把牀頭燈打開一看,母親的臉已經“腫得跟臉盆一樣大”。後來他才知道,那是因爲她體內的二氧化碳排不出去,出現了中毒症狀。他立馬將母親送進上海醫院,整整搶救了26天后,母親才勉強撐了過來。

在這之後,趙民的母親變成了一名重度吸氧的患者,“已經離不開吸氧了。”

2016年,趙民開始在申威公司訂購罐裝氧氣瓶,到現在已經有六個年頭了。據申威公司的總經理介紹,在上海,類似的吸氧用戶大概有5萬人,申威佔據了其中90%的市場。這意味着,約有4萬名用戶依靠這家公司生產的氧氣生存。申威公司會給每一名用戶分配專屬編號,趙民舉例說,如果母親出現突發情況,對氧氣瓶的訂購量臨時有變,他就要撥打熱線電話,先報編號,再報姓名和家庭地址。

一般情況下,趙民的母親每天要消耗2瓶規格10L的氧氣。每天上午10點,配送人員會準時把灌滿氧氣的鋼瓶送上門,再把頭一天用完的空瓶取走,節假日也不例外。

與大多數普通的產品不同,這種灌滿氧氣的鋼瓶屬於易燃品,車間只能按需生產,由有資質的機構儲存,再配送給各個醫院和家庭用戶。爲了保證流水線365天不停產,申威公司採取的是輪休制,員工幹四天休一天。一名車間主任回憶說,他在申威工作了20年,哪怕在2002年非典蔓延時期,以及2020年新冠肺炎最嚴重的時期,車間也是正常運作的。

到了2022年3月初,疫情轉向了上海,新聞每天通報的新增人數並不多,申威公司也沒覺得有什麼異常。一直到3月10日左右,疫情仍然在擴散,公司也很敏銳,提前實行了封閉管理。申威公司的總經理說,部分員工在廠區自主隔離,晚上住在會議室、辦公室,還有一些停產的車間,“到現在已經一個多月了。”

除了生產以外,申威公司的配送端也是如此,40多名配送員工一直住在辦公樓。一個月以來,上海疫情不斷升溫,到4月7日,單日新增人數已突破2萬人。與此同時,上海的管控措施也不斷升級,爲了正常配送,申威公司申請了30多張通行證,負責人介紹說,“因爲我們的氣瓶很特殊,屬於危險品,必須同時配備一個駕駛員、一個押運員,持證上崗,而且走的也是上海市規定的危險品車路線,基於這樣一個特殊性,我們一定要把他們(配送人員)保護好。”

意外的是,陽性病例還是出現在了生產端。4月6日這天,醫用氧的生產流水線突然停了下來,申威很快發佈了公告,“2022年4月7日起,暫停浦西地區的氧氣配送服務,屆時將停止微信小程序訂氧。”

通知發出後,許多用戶陷入了恐慌。上海廣播電視臺最先感受到了這種情緒,光是在4月7日這天,一名記者就整理了二十多條求助信息,其中一位市民留言說道,“真的是很急人的一件事情。我們的老人要呼吸,用氧氣,現在聽說要暫停了,你們能不能想一個緊急的辦法,儘快處理,我們沒有辦法了,什麼電話都打不通。請你們救命。”

氧氣瓶斷供之後,一部分患者爲了應急,轉而嘗試購買氧氣機。魚躍醫療上海區域的經理說,4月6日之後,他所在門店製氧機的訂單量出現暴增。拿到通行證之後,他每天要配送出15到20臺製氧機,卻依然覆蓋不了患者的需求。

這段期間,申威公司也不斷和政府反應情況,在12號晚上9:00-10:00之間,第三方公司終於到了工廠,開展了消殺和檢測工作;13日凌晨12:30左右,疾控把分析報告做出來了,顯示沒有問題;13日早上9:45,申威公司恢復了生產。

那時,距離許多患者的求助已經過去了五天。面對突然停下來的氧氣,醫用氧的生產者、吸氧的病患、製氧機的配送者,各自有不同的經歷。以下是他們的講述。

上海申威公司總經理:

64名員工組建臨時團隊,逐步恢復生產

大約在310號左右,上海疫情爆發之前,我們工廠爲了保障醫用氧供應,就實行封閉管理了。員工在廠區自主隔離,晚上住在會議室、辦公室,還有一些停產的車間,到現在已經一個多月了。

最初,公司也沒做強制性的留置,只是發了一個需求通告,員工自發報名申請留廠搞生產。我們公司總共人員170人,首批自主隔離的人大概有90名。到了3月20多號,上海第二輪封控解除,一部分封閉在家的員工陸續來上班了,留在公司的員工增加到107名。

一直到3月31號,我們廠區又開始封閉。這段時間,雖然有少量的員工沒有來上班,但是整個公司的運作是一切正常的,只不過每個人的工作量加大了,比如原來10個人乾的活,現在可能就是6個人幹。

每天,我們員工內部都要做一次抗原檢測,沒問題了才上崗。到了4月6號早上,有3名員工抗原檢測發現陽性異常,我們自主隔離後,馬上報備給屬地的防疫部門,經過單管的核酸採樣,複合3名員工確診爲陽性。第二輪核酸採樣,又有8名員工確診爲陽性。相關部門也馬上就來處理了,把陽性患者及時轉出,隔離治療。

4月6號中午,我們工廠停產了。在這之前,我們已經堅持生產了大半個月,但是出現陽性就沒辦法了,必須停產,這是防疫要求。當然,我們也擔心,如果不停下來的話,病毒可能在廠區裏進一步傳播,一旦帶到產品上,後果是不堪設想的。

停產以後,我們第一步是通知所有的客戶,說明了關停的情況。上海需要長期吸氧的家庭病患大概在5萬戶,我們這邊的市場佔比大概在90%,也就是有4萬左右的用戶。在停產大約兩天半之後,這幾萬戶的家庭患者,以及68家左右的醫療機構,就已經出現了困難。那時,我們倉庫還有規格10L的氧氣瓶庫存,通過政府特批,我們把氧氣瓶全面消殺,分兩次陸續發出去了,第一次是900瓶,第二次是1300瓶,以應付市場上出現的需求缺口。

接下來,我們關心的是,工廠怎樣才能達到復工的標準,及時生產,保證氧氣供應。因爲大家都明白這個事兒,人可以幾天不喫飯,但是不可能幾天不吸氧。

一開始,政府方提出來,需要第三方專業機構進場消殺,再做環境採樣和檢測。但是現在,上海疫情爆發,我們聯繫第三方公司,他們工作量很大,實在抽不開身來幫助我們消殺。

我們也沒有別的途徑,只能找政府出面協調。最後,在12號晚上9:00~10:00之間,第三方公司來工廠完成了消殺和檢測工作。大概在13日凌晨12:30左右,疾控就把分析報告做出來了,顯示沒有問題,可以復產。

緊接着到了下半夜,我就開始考慮復工的一些細節問題,在13號早上9:45,車間正式恢復了生產。

爲了保證醫用氧的供應,我們把目前可用的64名工作人員,重新組織成一個團隊,分成生產組,消殺組,搬運組,運輸組,還有生活保障組。現在,員工每天眼睛一睜開,第一時間就要消殺整個廠區環境;接着,所有員工要做抗原檢測;最後,還要加上前一天晚上的核酸的報告出來,三個條件都沒有問題,纔可以上崗。

另外,我們還在跟政府溝通,要把幾個關鍵職位的人,通過特殊途徑接到工廠裏來,比如質檢負責人,因爲每一批產品都需要嚴格分析化驗,符合藥品級的標準以後,才能發貨通行。

到現在爲止,生產剛剛恢復,以氧氣的噸位來說,一天大概消耗15噸左右的原料,雖然產量還沒有真正上去,但是基本上能夠滿足市場的需求。

今天早上,一位家屬打電話到我這裏來,說家裏面有一個90歲的老人,躺在牀上,全天候不間斷地吸氧,本來氧氣都快要用完了,現在終於續上了。

一家養老院院長:

10位老人長期吸氧,24小時離不開氧氣瓶

我們這家養老院有200個牀位,現在老人大概有140多個,平均年齡在88歲左右,一半以上是臥牀爲主的,長期吸氧的有10個老人。

基本上3月9號開始,上海養老院陸續進入了封閉狀態,要求老人、職工不進不出,這個用意當然是爲了應對疫情。但是它會有些次生的問題,比如說人員都在養老院裏,24小時高負荷運作,沒有緩衝期。第二個問題,我們需要食品和氧氣,都要去和人家溝通。但是現在,(養老院)變成一個孤島,沒人想得到再保障這一塊的供應。

原本,我們依託了一家大型超市,可以保證每天新鮮的蔬菜、瓜果、食品,現在這家超市突然告訴我,所有的雞蛋都沒有了。

在整個供應鏈的環節中,氧氣是最迫切的。長期吸氧的這10個老人,24小時離不開氧氣瓶。一些老人是肺部疾病患者,比如說肺大皰,由於肺泡破壞了,沒有交換氧氣的功能,就需要吸氧來彌補肺泡損失的不足。另外一塊,比較常見的是肺源性心臟病患者,心臟不好,供氧能力比較弱,也需要有氧氣。

而這個氧氣瓶也不能過多的,因爲它是屬於易燃品,容易爆炸。一般,我們準備7個氧氣瓶,再加5臺製氧機,24小時連續開,週轉使用。氧氣瓶開中流量可以用三天,低流量可以用到一個禮拜。一般,老人以中流量爲主,維持正常的生命(體徵)。

在上海,這個羣體是小衆,申威公司掌握了90%的市場。4月7號之前,申威公司非常正常,有專門的微信小程序、APP,基本上,我每天都要刷一刷,網上下單支付,第二天準時把氧氣送過來就可以了。但是7號那天,它突然跳出來一個公告,說暫停使用,不光把生產停掉了,網上的微信程序也停掉了,原因是個別員工有了陽性。

這是我完全沒有預料的,因爲他們家是保障上海民生的,這麼一個大的生產停掉了,就像突然間有一天,120救護車被封掉不能來是一樣的道理,我覺得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緊急給申威打電話,他說沒辦法,不光你這裏停,市政府也知道,正在協調。作爲我來講,當然要及時跟家屬溝通的,有用氧需求的,請家屬儘快轉院。但比較痛苦的是,整個社會像突然間被封印了一樣,家屬被封在家裏,每天干的活就是搶菜,有人說,爸爸住在我們養老院,已經九十幾歲了,他自己也無能爲力,我就覺得非常地無助。

這段期間,我們的氧氣瓶一直用低消耗量的模式在維持,不是特別急的人先用氧氣機。這個模式就比較痛苦了,因爲製氧機的效果和氧氣瓶完全是不一樣的。

我每天給公司打電話,一直找人,找關係,是不是能夠給我們這裏加急送一瓶氧氣。但是,大概在10號到11號,氧氣瓶就完全沒了,有三個老人很明確是因爲氧氣跟不上,慢慢地死去。

根據我們這裏的儀器設備測出來,有一位老人的血氧飽和度,從95,慢慢下降到90,慢慢到85。再熬到低於80 ,出現了明顯的搶救指標,必須要送醫院。我們養老院在一個市中心的位置,被上海市的大醫院包圍,平時救護車也就是5分鐘的車程,是很方便的,但是現在撥了120,車子得從很遠的地方調過來,要2~3個小時。等待的過程中,老人氧氣跟不上,手指、腳趾慢慢發黑,呼吸頻率加快,最後死掉了。

還有一個89歲的老人,有糖尿病,心臟也不好,氧氣及時跟得上的話,是能夠救回來的。我好不容易把她送到指定的醫院,進去了急診,醫院告訴你,對不起,先做核酸。哪怕這個老人昨天(指前一天)晚上11:00做了核酸,不算,一定要過了晚上12:00以後,纔算當天的。等待覈算報告出來,要4~6個小時,這期間醫生是不處理的,這個人被放在急診室裏,走掉了。

還有一個更加莫名其妙的,老人肺部感染,有炎症,體溫升高到37.5,也有缺氧表現。120送他去醫院,但是上海市目前所有的三甲醫院,晚上急診處於停擺的情況,根本不開。另外開的醫院中,因爲老人體溫升高了,必須安置在負壓病房,這種牀位本來就很少,醫院滿了就不收了。他還得往下一家醫院去跑。後來,老人一共跑了6家醫院,沒(一家)醫院接受,就在120上死掉了。

(註釋:所謂負壓病房,是指在特殊的裝置之下,病房內的氣壓低於病房外的氣壓,從空氣的流通來講,新鮮空氣可以流進病房,病房內的空氣不會泄露出去,而是通過專門的通道及時排放到固定的地方,從而減少了醫務人員被大量感染的機會。)

期間,我很明確告訴家屬,(老人)不行了,再不來就見不着了。最誇張的情況是,老人死了,小區也不給家屬開通行證。能夠配合過來的也很慘,因爲我們上海沒交通了,沒有地鐵,沒有公交,家屬住的比較遠,要騎一兩個小時共享單車,(來了)簽字,馬上就火化。

目前剩下七個老人,我們就用儀器測,誰的氧氣含量下降了,就把製氧機先給這個人用。到現在爲止,一些肺部感染的老人,維持都比較穩定,情況不會一下子惡化。(希望)今天晚上不要發生什麼事情,我也不知道,再發生問題怎麼處理。

好在(4月13日)下午15點29分,好消息來了,微信推送給我,申威氧氣配送逐步恢復正常,我心裏一塊石頭終於落地了。

魚躍醫療健康事業部上海區域經理:

製氧機的需求增多,30%是緊急需求

申威停產之前,我們線下門店的製氧機需求比較平穩。4月6號那天,申威工廠被封閉,導致我們直營店這邊製氧機的需求量一下子增多了,而且30%是緊急需要的。

針對這個事情,我們直營店從10號開始打開了針對上海市區的應急保供通道,一下子湧入了大量諮詢的人,店長每天接到不下於50通電話。

也是在10號那天,我拿到了通行證,11號開始去整理倉庫,下午4點正式配送。那時,我的好多同事都還出不了門,我所在的居委會也不同意我第二天再出門。好在後來,公司找到了一家接待援滬醫療隊的酒店,空出的房間對外開放,有通行證就可以住。所以,我臨時住在了這家酒店,負責產品入庫、出庫、配送。目前據我所知,全國這麼多製氧機廠家,可能也只有我們在做實體配送了。

我來上海不久,對這裏的路線不熟悉。每天,直營門店店長會給到一個配送名單,有的名字後面會標上加急,再由另一個同事把名單梳理好,做出最優的送貨路線,這樣在時間上就不會造成太多的浪費。

每天早上六點半,我出門去倉庫拉貨,然後按照單子,先打一輪電話,確保一天的配送訂單,如果上午要去很遠的市區送貨,就不能影響到下午病人的需求。一般來說,現在上海很多地方屬於封控區,人不能出來,需要志願者送上門,我會把機器放在固定位置,圖片拍好,給對方發微信,志願者做完消殺再拿進門。

一連幾天配送下來,印象最深是加急的用戶。比如12日晚上,我從奉賢區趕回來,正在給另一家送製氧機的路上。一個住在虹口區95歲的爺爺打電話找到店長,說他沒有家屬,一個人生活,家裏的氧氣瓶斷氧了。店長告訴我,志願者也去了,每隔一段時間給他打電話,說爺爺實在等不及了,人意識不清醒,昏迷嘔吐,讓我想辦法儘快送到。

我立馬改變計劃,從地圖上搜地址去送。那時已經晚上10點多了,我路不熟,找不到地點,好不容易到了小區那邊,派送物資的貨車還把路給堵上了,害我又繞了一大圈,耽誤了10分鐘才送到。中途,爺爺還給我打電話,但我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口齒逐漸模糊。我說製氧機已經快到了,馬上就能吸上氧。

後來,兩名男性志願者在路邊等候,看我停車,就問是不是送製氧機的。之後,他們騎着小區配送的電動三輪車,立馬趕回去安裝,爺爺吸過氧後,狀態就好了。

還有一個是今天(4月13號),上海下了一天的暴雨。上午第四單,一個虹橋機場的先生在等我,他父親長期臥牀,一直用申威的氧氣瓶在吸氧。申威停產後,配送了最後一批庫存,給他們補過一次氧氣,但是隻夠用到明天。當時,他簡單跟我聊了一下,說斷氧真的會死人的,還非常感謝我。

所以對於我來講,把一個單派送完,也是完成了一項使命。光今天一天,我大概開了400公里,走過了寶山、青浦、虹橋、閔行、靜安等8個區,配送了16單。

一連開了這幾天車,公司考量到我的情況,讓我後天休息半天,可是這又會影響正常的配送。他們也想各種辦法協調了,目前爭取到2張通行證。每天,我都是盡最大的努力,把所有訂單給配送好。我就怕別人一打電話來說,情況特別急,其實那時候,我心裏也很急。但我還要壓制自己,不能分心,因爲我還一直開車在路上,要去做配送。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趙民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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