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商直播大逃殺,杭州失去財富密碼

作者|未未

01

動盪

“剛纔面試的人先不聯繫了,等等再說吧。”4月25日下午,查理通知公司的hr。

27歲的查理是杭州一家電商公司的直播負責人,最近已經招了一個月的主播。但根據她新接到的通知,因爲集團預算收縮,招聘得暫停。就連已經發出的offer,老闆還在糾結是否要收回。

查理對此並不意外。事實上,她自己才入職20天。這是一家賣養生產品的電商公司,在查理面試的時候,老闆便直言相告:她需要在入職後新起一批賬號,一個月後,賬號沒有起色,她就要離職。

一個月,是杭州多數電商公司目前可以接受的“試錯時間”。兩年前,這個數字還在半年以上。查理見證了“試錯時間”的不斷縮短——半年、三個月、兩個月再到不能超過一個月,與之對應的時間分別是2020年的下半年、2021年上半年、2021年下半年以及現在。

幾乎每半年,電商直播從業者的 KPI 就會上一個臺階,但工資卻沒有跟着不斷變重的壓力一起水漲船高。

2020年10月,24歲的查理在杭州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助播。在四個人的直播團隊中,主播與公司是簽約制,其他人都是公司的全職員工,分別負責運營和客服工作。

成爲主播是查理當時的夢想,原因很簡單,掙錢。

按照當時的分成比例,主播可以直接分到三成以上的淨利潤,而團隊其他三人加起來分的獎金不足三成。他們當時每月到手8000塊左右,工作時長卻數倍於主播。除了與主播一起直播,她在下播後還要負責清理直播現場、與公司剪輯對接視頻、和客服一起處理售後、以及安撫主播隨時可能爆發的情緒。

按照查理和公司的約定,在助播崗位上工作半年後,她就有成爲主播的機會。可惜的是,還沒等到查理成爲主播,公司的業務方向就變了,從普通女裝跟風轉向了大碼女裝。

那是2020年底,大碼女裝正在抖系走紅,大魚和小蝦在同一片藍海下百舸爭流,典型代表是楊天真和蘇半月,一位是衆多明星的幕後操盤手,一位則幾乎是素人,二人的共同點是一邊喊着自信的女孩最美,一邊賣着大碼女裝扶搖直上,成爲百萬粉絲博主。身材不符合要求的查理主播夢就此破碎。諷刺的是,如今楊天真的抖音號上,頻繁發佈的視頻早已從大碼女裝變成了職場技巧。

來杭州兩年,查理換了三家公司,最長的在職時間是6個月,最短的僅僅一個月,其中還有近一年的空白期,直播的品類從服裝到白酒再到如今的保養品,但結局都是差不多的沒聲響。

在杭州做電商直播,唯一不變的就是變化,成了查理最深刻的感受。

2020年是杭州直播電商最鼎盛的一年。這一年,中國電商相關企業累計註冊8862家,主播從業人數爲123.4萬人。據蟬媽媽數據平臺統計,2020年的杭州擁有204位銷售額TOP1000的達人,銷售額佔全國20.29%,位列榜單第一。耀眼的數據下,既有依靠四季青供應鏈起家的淘系主播的不斷發展,也有從全國趕來的抖系主播,比如北京的羅永浩、廣東的“廣東夫婦”以及數量龐大的年輕人,都在虹吸效應下從各地趕來入局。

但這場盛宴如今已經有了臨近尾聲的模樣。

據智研諮詢整理,2021年中國直播電商市場規模增速出現斷崖,當年增速僅爲37%,而此前兩年分別爲226.2%和121.5%。此外,2021年市場交易規模也僅1.3萬億,與此前圈內人預計的2.35萬億有不小的差距。

更多的監管政策也在陸續出臺。5月7日一條最新的灌頂是:嚴禁未成年人直播、對“榜單打賞”和“PK懲罰”進一步嚴格規範。各大直播電商平臺用來吸金的這些利器,正在漸漸失靈。

站在風口頂尖的人們已經嗅到了味道。時至今日,羅永浩還債結束,“交個朋友”最新的業務變成了直播教學。抖音上最紅的達人成了擁有6000多萬粉絲的劉畊宏,當所有人都在猜測他會如何變現時,背後老闆、無憂傳媒雷彬直接表示暫不考慮直播帶貨。

不同的變化,落在不同的人身上,表現出不同的結果。

小桑正和男朋友尋找房租更便宜的小區。小桑是新疆女孩,憑藉能歌善舞的民族天賦,從大四開始做兼職主播,2019年畢業時,她已經實現了月入過萬。在直播電商行業裏,一年的工作經驗,已經讓她成爲了“資深主播”。

2020年,小桑入職了一家剛剛完成C輪的公司,見證了它的極速擴張和收縮。夏天入職時,公司還不足百人,到冬天已經超過三百人。那段時間,每個工作日,都有新人被邀請進工作羣。

但僅僅半年後,小桑所在的30人部門,已經全部離職。

按照行業慣例,C輪是互聯網公司們的一道檻——這既意味資本市場的認可,也說明公司即將在更多資本的助推下,走上快速擴張的路。但這也是關鍵的一步,如果新業務拓展受阻,公司就得更快地迴歸理想,考慮盈利的問題,裁員,也往往出現在此時。

不僅是小桑的公司,2021年後半年開始,從平臺、品牌和直播方,大大小小的直播電商公司紛紛傳出裁員消息,他們的簡歷飄灑在杭城的天空上,卻遲遲找不到落下的位置。

02

風浪

對於杭州,電商的出現、興起、鼎盛以及如今的動盪,就像一場場大風吹向錢塘江,在寬闊的江面上掀起風浪。

最先被波及的是直播基地和那裏的主播們。

比如九堡。這是多數杭州主播起家的地方,也是中國人均“含輔酶Q10”密度最高的區域,它是一種用來保護心臟的保健品,被經常熬夜人士奉爲續命聖品,於凌晨4、5點下班的主播而言,它是一種生活必需品,被擺放在工位顯眼的位置上,用來預防猝死。

在直播電商出現前,這裏原本是遍佈服裝加工廠的城鄉結合部,房租低、辦公室低、拿貨價也低,日後功成名就如今又歸於寂莫的薇婭和雪梨,都要來這裏拿貨。隨着直播電商的興起,這兩年,原本的城鄉結合部漸漸建起了窗明几淨的創業園區和商圈。

小桑還記得自己第一次來九堡的直播公司面試時所見的場景——辦公樓被不同公司分割成了大大小小的直播間,透過玻璃窗,她看到主播們在鏡頭前賣力地推銷着衣服、鞋子、包包,後邊是一排又一排掛滿了衣服的貨架。那個時候,直播最火熱的賽道是女裝,主播也幾乎都是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們。

杭州迎來了一場大規模的遷徙運動。2019年,超過50萬人從四面八方湧入杭州,其中的很多人,湧向了九堡。他們或成爲鏡頭前賣力吆喝的主播,或成爲直播間裏忙碌的運營。他們爲商家提供直播服務,按比例收取費用。

主播曾在與商家的博弈中,不斷勝出——2016年-2017年,市場上很多商家不願意給貨,主播自己找貨買樣品,收到的是淘客的佣金5%;後面來了MCN機構,幫助主播找貨,佣金漲到了10%;直到商家發現直播可以帶很多貨,佣金開始漲到15%-20%;到2018年年中時,這個數字已經變成25%。佣金比例的不斷提高,是主播商業變現能力的象徵,也是直播電商騰飛的象徵。

但這些輝煌只是曇花一現。

2020年時,主播們的佣金比例已經普遍回落到10%左右,甚至在九堡,最賺錢的生意變成了裝修隊——平均兩個月就要倒掉一家直播電商,新入駐的團隊進來後往往再重新裝修。

但很快,裝修隊也沒什麼活可幹了。小桑聽前同事說,就在在她離開後不久,搬遷就開始成了九堡的主旋律。在小紅書上,有博主曾拍下一家專門用於直播的寫字樓,視頻裏,曾經熱鬧的直播間已經空無一人。

除了直播基地,杭州的房價也見證了電商事業的興衰起落。

2021年年初,薇婭在百忙之中來到錢塘江邊的奧體,買下了四套嘉潤公館的房子,然後打通改成超過1000平米的大平層,證明了“江景房+大平層=網紅”的固定公式,也證明了自己的實力。

同樣是2021年,雪梨也曾在脫口秀上講過一個關於“前男友”王思聰的段子:我渴望一段勢均力敵的愛情,後來發現實在“敵”不過,只能放棄了。當時雪梨在某種程度上與王思聰達到了“勢均力敵”——在杭州中介的口中,二者都住在杭州的銀杏匯,這裏的二手房每平米的售價8萬,戶型大一點的房子總價已接近兩千萬。

“三幢銀杏匯,半壁網紅圈。”這是銀杏匯房價連年飆升的原因,它也見證了直播的熱浪。2016年,銀杏匯還成爲過杭州十大地標豪宅之首,宣傳冊裏寫小區的目標住戶是擁有國際視野的年輕精英,直到今天鏈家上也掛着大咖雲集的銷售宣傳,而直播電商的從業者,正是這裏的標杆型人物。

25歲的金金是2018年來杭州做電商的,2019年,她在父母的贊助下以接近200萬的總價買下一套二手公寓,位置也在銀杏匯所在的濱江區。出了家門只需步行幾百米就可以和王思聰與雪梨看到同一片錢塘江,但金金從不敢認爲自己是精英,這個60平的房子,僅僅首付已經讓父母借遍了所有親戚,每個月6000塊的貸款也讓如今的她感受到了現金流的壓力。

而更令金金鬧心的是,今年的杭州房價還跌了。

據統計,截止2022年4月,濱江區、西湖區、上城區和江乾區的房產均價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下跌,其中九堡所在的江乾區更是領跌超過9%。

03

渡江

杭州是一個被錢塘江環繞的城市,潮起潮落的故事,每天都在這裏上演。但有時候,後浪未必就會比前浪更有優勢。

2021年12月28日的晚上,俞敏洪帶着新東方的老師們開啓了帶貨。兩個月後的2022年2月,東方甄選直播間的銷售成績是549.47萬元,與老同事羅永浩當年首秀1.1億成交額的數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同樣發生在今年2月的是,交個朋友直播間宣佈進入直播帶貨培訓。更多的案例被散落在小紅書的筆記裏。打開小紅書,在搜索框裏輸入直播電商,3萬多篇筆記中,一小半是找不到工作的電商人,一大半是教人怎麼做電商的,甚至還有關於直播電商的開題報告詞條。

與羅永浩尚有案例傍身不同,點開這些發佈着紅紅綠綠報告的博主主頁,你會發現,幾乎沒有老師敢附上自己的個人案例介紹。

當一個行業紅利減退,先一步入局的人往往會轉回身來把未必管用的財富密碼交給後來者。這幾乎是知識付費領域默認的財富公式。即便在外界看來,直到2021年年末,幾張天價罰單從杭城的飄出,人們才驚覺直播電商已不復當年,但事實上,無法停歇地尋找新答案,一直是局中人的常態。

而最終能找到滿意答案的,終究是少數。

金金每晚12點下直播,之後,都要和團隊開復盤會,對照着直播數據的曲線不斷修改直播稿,刷不同類型的直播間和短視頻、在第三方平臺監測潛在的競爭對手,她形容自己的生活:像在兵荒馬亂的世界裏,爭奪一個位置。

如今她不打算繼續爭奪了。2021年4月,她向公司提出了離職,因爲工作沾染上的抑鬱症,也因爲體檢時查出了腫瘤。她回到了老家紹興,在當地的輕紡城中經營着父母留給她的布料店。

但多年的電商經驗依舊在她的身上留有印記。比如在回老家後,她會將熟客拉進微信羣,會考慮將布料加工成成品窗簾或牀上用品,再通過網店以更高的價格賣給更年輕的人。

尋找新的出路,成了曾經電商主播們最需要解決的事情。

小桑在找了半年工作後依然沒有看到合適的機會,決定去創業。但這次,她打算從服裝主播轉變爲醫美主播。在轉型前,她做過一番分析,發現珠寶和醫美曾是雪梨的第二增長曲線——雪梨曾憑藉帶貨高客單價的珠寶醫美產品縮短與“一哥”“一姐”的差距。在2021年9月,“雪梨珠寶節”曾創下單場1.1億的GMV,而在雙11首場預售直播中,醫美產品創下的近億GMV,也讓沒有女裝和化妝品優勢的雪梨,登上了第三的位置。

因爲自己和越來越多的朋友成爲醫美消費者,小桑選擇了這個賽道。她找來同樣失業中的姐妹抱團取暖,共同創業,暫時沒有錢僱員工,就互爲彼此的燈光和助播。

在《說文解字》中,杭是一個通假字,與“航”同義,指以木排渡過江河。

商業世界中,渡江過河,載己載人是創業的意象。杭州曾誕生了新中國最多的首富:娃哈哈的宗慶後、農夫山泉的鐘睒睒、網易的丁磊和阿里的馬雲,都發跡於杭城。如今,創業的風吹過直播電商,行駛在木排上的年輕人們要在一個又一個的浪頭間,最終駛向相同或不同的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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