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紅色行李箱,黃建才只知悶頭往前走。

箱子裏裝的是亡妻殷桃香的骨灰,這個60歲的男人,此刻走在上海空蕩蕩的街頭,想起32年前,帶着還未完婚的妻子,來上海買東西的場景。東西買完,他們就回家結婚。

而現在,一切都結束了。兩個月前,妻子帶着這個箱子,從江蘇常州來上海化療,5月6日,妻子經搶救無效,病逝於此。

當務之急,黃建纔想儘快把妻子帶回家去,“不能讓她一直在外面漂着。”

疫情之下,上海虹橋站每天只有一班車能到常州,一票難求。但黃建才顧不了這些,總不能一直等着,先到車站再說。

5月7日這天,下午一點,黃建才拖着這隻行李箱,徒步7個多小時,20多公里,從老閔行走到虹橋火車站。

一路上,按照常州當地的習俗,逢橋遇水,他便在心裏說,殷桃香,哥哥帶你回家。

車站

見到黃建才的時候是5月8日下午三點多,他仰面躺在虹橋火車站的站外,皺着眉頭睡覺。身邊豎着一個紅色行李箱,還躺着一個黑色行李箱和幾個小包。他頭髮短而白,臉上有曬紅的痕跡。

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記者想走近看看他的情況,卻不小心把他吵醒了。他手從衣襬下伸進去,一邊抓撓身體,一邊掏出一張居民死亡醫學證明書問道,我買不到票,但我想帶老婆回家,江蘇常州。

黃建才指指邊上的行李箱說,我老婆在這兒。

疫情下,上海虹橋站每日可出發的旅客約爲1100人次,不少旅客都是提前很多天搶票。而從上海到江蘇常州,眼下一天僅一班車,發車時間是16:36。

在5月7日領到妻子的骨灰後,黃建才一刻不想停,當下就決定帶妻子回家。疫情下,他沒能叫到去虹橋站的車,也不懂怎麼搶票,就把搶票的任務交給兒子、兒媳、侄女等,自己直接動身,從位於老閔行的復旦大學附屬腫瘤醫院閔行分院,一路走向虹橋火車站。

地圖顯示,這一路24公里左右,步行約需5個多小時。但黃建纔不認識路,也不太會用導航。他是跟着上海朋友的指示,邊走邊問的。途中,他喫了2個梨,3個橘子,1塊鍋巴和2瓶水,晚上八點鐘纔到。

一路上,黃建才緊緊抓着行李箱的把手。他不覺得多累,但是心疼妻子的情緒很濃。“我不想讓她留在外面。”他擔心紅色行李箱的輪子被磨平,但又無計可施。他這一路幾乎沒有停下,只有在碰到過橋的時候,會放慢一點腳步。

在黃建才和妻子的故鄉有一種說法,亡靈自己過不了橋,要喊名字帶着過橋。“不然她不認識路,要跑丟掉。”

記不得有多少回了。每一次逢水過橋,黃建才就在心裏一遍遍地說,殷桃香,你跟我走,我帶你回去,他太擔心妻子跟丟了。

“我不可能丟下她。我不能讓她留在外面。”黃建才重複了很多次。

亡妻

在腫瘤醫院治療期間,殷桃香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5月4日後陷入昏迷狀態。黃建才隱隱覺得,這一次,妻子可能真的挺不過了。

5月6日早晨,他像往常一樣摸了摸妻子的腳,一片冰涼,心裏有了些許判斷。按照習俗,他給彌留之際的妻子穿上了新衣服,粉色的,妻子喜歡。

5月6日下午五時許,殷桃香搶救無效,宣告死亡。

殷桃香靜靜地躺在病牀上,白色的布單蒙上了她的臉。起先,同一個病房中有3位病友3位家屬,如今另兩位病友都已陸續回家。5月6日的傍晚,房間裏只剩下黃建才和停止了呼吸的妻子。

殷桃香的身體還有一些軟,有一點點餘溫。黃建纔不想妻子被這樣帶走,她看起來真不像一位逝者。

他把妻子臉上的白布掀下來,露出她的臉——看起來沒有太多的異樣。他下意識地摸摸妻子的臉,再摸摸手,摸摸腳。他心裏一點也不怕,這是他最熟悉的人。

黃建纔沒有第一時間給殯儀館打電話。直到下午七八點,天黑下來了,妻子的體溫跟着氣溫一同下降。他撥打了殯儀館的電話,要對方第二天早上來接。

晚上十點,和之前一樣,他靠在妻子的牀邊睡着了。早上是被嘈嘈切切的鳥鳴聲驚醒的,老閔行是個老街區,道邊有梧桐樹,上海疫情下街上的人不多,鳥鳴顯得清晰。

殯儀館的車輛帶走了殷桃香和她的隨身衣物。黃建才收拾了一下,開始聯繫去虹橋火車站的車輛。

下午一時許,他在醫院門口等到了那個骨灰盒,三十餘年的枕邊人成了一捧骨灰。

他特意留下一個行李箱,其他東西都跟着妻子火化了。他想得很清楚,捧着妻子的骨灰在街上走會惹人害怕,他要把妻子的骨灰盒放進行李箱帶回去,無論有多難。

醫院門口,他在心裏輕輕對行李箱裏的妻子說:妹妹,哥哥帶你回家。

病房

2020年,殷桃香被確診淋巴癌。從那時起,從常州到南京,再到上海,有時是黃建才,有時是兒子,帶着殷桃香求醫問藥。

2022年3月10日,兒子照例帶着殷桃香來上海進行新一輪的化療。只是趕巧到了新茶上市的時節,家裏做茶葉生意,忙得走不開人。一家人商量了下,便留殷桃香獨自一人在上海。黃建才說,妻子把生意看得比什麼都重。

他後來總是後悔。3月10日,上海新增本土新冠肺炎確診病例11例和無症狀感染者64例。而這個數字在未來不斷上升,總數逐漸達到幾十萬例。與此同時,整個上海的醫療系統、交通出行都受到影響。

在醫院總歸是安全的,黃建才這樣想。直到4月16日一大早,黃建才兒子收到醫院打來的電話,殷桃香病情突然惡化。

黃建才決定立馬去上海,內心想着最壞的打算。聽說上海物資不好買,趕在坐高鐵前,他爲妻子買了兩身新衣服——萬一這次妻子真的不能回來,需要準備這些。16日八點多,常州沒有幾家開門的小店,他兜兜轉轉找到了一個開門的商場店鋪,買下了兩套春裝——這些年,妻子喜歡紅色的、嫩色的衣服,他特意挑了一套粉紅色的。

在病房裏,黃建才陪伴妻子度過她生命中的最後的二十天。

黃建才一般不允許妻子看手機,擔心太耗費她精力,除了一種情況——兒子、孫子給她打視頻電話。小孫子帥帥15個月大,剛會走路,奶聲奶氣地喊“阿奶”,殷桃香聽着很高興。小帥帥也很聰敏,喜歡在爺爺身上鬧騰、扒拉,換到奶奶邊上,則安安靜靜地待着。

有一次,孫子給病房的奶奶打視頻,黃建才心裏一動,喊同病房的家屬幫忙,給孫子和妻子按下了一張同框的視頻截圖。他想這張截圖會一直保存下來,這是他留給還不記事的孫子,與奶奶特殊的紀念。

黃建纔不是不想帶妻子回去,但車票難買,兒子過不來,他又總指望她能好起來,囫圇個地帶她回去。種種心情交織,黃建才時常感覺心疼又愧疚,一次脫口喊了她妹妹——他從未這麼叫過她。殷桃香有點驚訝,但看起來是喜歡這個稱呼的。

那之後,他經常喊她妹妹。

半生

思念在深夜噴湧,黃建纔回憶着與殷桃香這半生的故事。

第一次見到殷桃香是在1988年的冬天,媒人給他倆說親,殷桃香個子高挑,有1米67,長得也漂亮,站在親戚家的堂屋裏朝他笑。

黃建才也相過好幾次親,但都是看看就溜掉了。但見到殷桃香第一眼,黃建才便喜歡上了。沒過兩三天,就約着殷桃香去看電影。黃建才長相不如殷桃香,但工作好,當過5年兵,退役後被分到縣城的糖菸酒公司,是當時一家很知名的國企。兩人便從各自宿舍出來,開始了第一次約會。

黃建才覺得自己是個不太浪漫的人,看過的電影記不住,沒送過什麼禮物,嘴還笨,但殷桃香沒怪過他。

1990年1月18日,農曆臘月二十二,後一天就是北方的小年。這是黃建才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日子,他與殷桃香結婚了。

婚期特地選擇年關,那時同事、親戚朋友都放了假,來得人很多。爲了這次婚禮,家裏配置了冰箱、彩電、縫紉機等,花了一萬多塊,在當時很是風光。

一片熱鬧聲中,殷桃香從樓上下來,穿着一套紅衣,戴着頭紗,化了好看的妝,黃建才說“漂亮得認不出來”。此後他們兩次搬家,很多老物件都沒了,但婚禮當天的頭紗和殷桃香親手鉤的花,都還小心翼翼地保留着,黃建才知道這些東西有着重要意義。

結婚那天,他們去照相館拍了結婚照,屬於兩人的幸福時刻在上世紀八十與九十年代之交定格。那一年,黃建才27歲,殷桃香26歲。

之後,他們有了兒子,取名黃達,喻意飛黃騰達;過了千禧年,國企改革下工人紛紛下崗,黃建才便和殷桃香一起琢磨着做點生意。

2008年,兩人白手起家,開店做起茶葉批發,黃建才主外,經常天南海北地進貨、出貨,殷桃香則留在常州,照顧店裏生意。她精明能幹,見什麼人說什麼話,天生是幹生意的,黃建才說她長了張會“騙人”的嘴。

“我對不起你”,殷桃香去世後,黃建纔在心中反覆地道歉。爲了家裏的生意,妻子操勞了半輩子,沒有好好帶她出去玩過。沒坐過飛機,高鐵也沒做坐幾次,前幾年,她說想去北京看看,但手裏的生意放不下來。黃建才“罵”她,告訴她“錢多一點少一點無所謂”,但殷桃香不聽,總不願放手。

“現在沒辦法了,她已經先走了。”黃建才說。

回家

上海曾是黃建才的“開心地”。

黃建才記得,結婚前兩天,他帶着殷桃香來過一次上海,主要是爲了結婚買些東西。

兩人是坐車來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車不太好,路也不太好,從常州到上海300公里的路程,要花六、七個小時,路上還要停下來喫頓飯。車慢慢地開,殷桃香頭靠着黃建才,第一次來到家鄉人都說是大城市的上海。

他們去了南京路,逛了上海的大商場,26歲的女孩,走到哪裏眼裏都是新奇和喜歡,買了很多小物件,碗、杯子等等。

“這個時候我很開心,她也很開心,”黃建才說。

但經歷了妻子病危、離世、火化,這裏又成了黃建才的傷心地。

時間回到2022年5月7日。

晚上七八點,到了虹橋火車站附近,黃建才找了一圈,終於在晚上十點找到了一個半室內的場所,有燈,風小,可以暫時歇腳。他拿紅色行李箱靠着身體,不安穩地睡了一個晚上。這一天不可能有車帶他回家了。

5月8日早上,黃建才還沒搶到票,他嘗試搭到一部車,想去青浦跨過道口回家,沒能實現。不幸中的萬幸,到了當日下午四點前後,侄女替他搶到了票。下午五點四十分左右,他帶着妻子的骨灰盒,站在了常州的土地上。兩個小時後,他將這隻一路顛簸的箱子通過隔離酒店交給了兒子。

行李箱脫手的一瞬間,黃建才心裏說,妹妹,兒子來接你了。

接下來,兒子會把殷桃香的骨灰帶到老家。家人們在那裏備下了墓地,親人們會來弔唁。

黃建纔不能參與這些,但他心裏很安定——把妻子帶回家,他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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