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德引擎一向被視爲歐盟這一龐然大物前行的動力來源,兩國也往往是歐盟政策方向的引領者。已持續超90日的俄烏衝突正在打破如此的常態,東歐、北歐國家等原本的“邊緣”成員在歐盟內話語權大幅上升,所謂“新”、“老”歐洲之間的分歧日益突出。

當地時間5月22日,法國歐洲事務部長博納再次明確表示,烏克蘭短期加入歐盟幾無可能,其入盟進程至少需要“十五到二十年”。在現今英美和東歐國家“挺烏”情緒高漲的氛圍下,法國總統馬克龍和法外交人員接二連三的“潑冷水”式表態顯得十分扎眼,也引起了歐盟內部一些輿論的混亂。

幫倒忙的盟友比敵人更糟?

愛沙尼亞首都塔林每年都會在5月中下旬舉行以前總統和愛沙尼亞獨立運動領導人倫納特·梅里的名字命名的地緣政治和安全論壇。多年以來,與會的東歐各國學者和精英都呼籲西歐國家“正視”俄羅斯“威脅”,拋棄柏林牆倒塌帶來的和平“幻覺”,但在法德強勢的影響力之下,這些聲音顯得十分微弱。

今年5月16日,愛沙尼亞總理卡拉斯在論壇期間一番針對一些歐洲政要頻頻致電俄羅斯總統普京的批評震動了歐洲輿論場,也讓長久以來東歐國家在安全問題上的不同觀點以更加激烈的方式擺在西歐面前。這一次,在烏克蘭危機的“幫助”之下,兩種安全觀的交鋒已不再是書齋中的辯論,而更像一場順勢而爲的“反叛”。

這場“反叛”首先針對被認爲從2008年開始就與俄羅斯保持曖昧的德法兩國。卡拉斯5月16日在接受“歐洲動態”(Euractiv)採訪時稱,在俄烏衝突持續之際,與世界各國領導人的頻繁通話令普京“覺得他(自己)是關注的焦點”,因爲“每個人都想和他談談”。她雖沒有點名,但這種“破壞抗俄團結”的指控顯然直指保持與俄高層高頻接觸的德法兩國。

俄烏衝突漸漸陷入膠着後,德法繼續倡導俄烏和談,並呼籲迅速實現和平。然而,這種論點在東歐多國的首都遭到了激烈阻力。首當其衝挨批的是德國,東歐多國抨擊柏林最初軍援烏克蘭時表現出的遲緩,以及遲遲未能下定決心停止進口俄羅斯油氣。

“波羅的海國家長期以來都是親德國的。但如今我們對德國的信心已經降爲零,未來甚至可能變成負數。”拉脫維亞國防部長阿爾提斯·帕布里克斯近日指責德法時已不惜拋棄“和平”話語。

對法國總統馬克龍的批評則更多是在戰略層面。法國《費加羅報》評論稱,東歐的政治精英們一直沒有忘記馬克龍早在2019年就曾在佈雷岡松城堡會見普京時提出了歐俄共建“戰略同盟”的倡議,彼時馬克龍沒有提前與東歐國家通氣。而在俄烏已經爆發武裝衝突的情況下,馬克龍一面給烏克蘭“入盟”潑冷水,一面又強調“不要過度羞辱”俄羅斯,這讓“羣情激憤”的部分東歐國家更加不解。

《費加羅報》分析稱,站在馬克龍的角度,大選塵埃落定,眼下已經沒有了選戰的顧慮,不用再將自己塑造爲與“親俄”的國民聯盟候選人勒龐的對立面,其外交政策表述的靈活度也在增大。

“馬克龍想稍稍維護一下普京的臉面,但這是錯誤的,當一個淘氣的孩子臉上很髒的時候,我們應該直接讓他去洗臉,而不是假裝他的臉蛋依然很乾淨。一些(幫倒忙的)盟友實際上比敵人更糟糕,儘管他們認爲自己的出發點是爲了維護我們的利益。”烏克蘭外交政策智庫“烏克蘭透視鏡”主席漢娜·舍萊斯特如此向法媒抱怨。

情緒陷阱VS政治理性?

由於各自對俄羅斯的定位大相徑庭,東歐部分國家與德法對俄烏衝突最終前景的看法也截然不同。東歐多國政要描述今日的俄羅斯常常使用“帝國主義”字眼,而隨着戰況拉鋸,俄羅斯並未顯著佔得上風,衝突長期化趨勢漸顯,一些東歐國家開始將這場衝突視爲一個一勞永逸孤立俄羅斯,並消除其地區影響力的良機。

愛沙尼亞駐北約代表朱裏·盧伊剋日前就作出了類似表態,警告稱“普京必須失敗,沒有其他的可能性。若他(的政權)倖存下來,俄羅斯一定會找到烏克蘭之後的下一個目標,那將是北約的噩夢。”

因此,站在這些東歐國家的角度,就必須支持澤連斯基將俄烏衝突以有利於烏克蘭的方式繼續打下去,和平並不是最優先選項,徹底的勝利纔是。這種看法在參加倫納特·梅里論壇的東歐政要中較爲流行。美國方面也鼓勵這種觀點在歐洲由邊緣變爲主流。“烏克蘭如今的身份認同緊緊圍繞着民主制度,而不是民族主義。我們必須幫助烏克蘭人獲勝,(在歐洲)沒人可以強迫澤連斯基放棄一部分本屬於烏克蘭的領土。”美國前外交官、大西洋理事會(Atlantic Council)成員丹·弗裏德評論稱。

另一名積極支持東歐國家立場的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NED)官員達蒙·威爾森則表示,“烏克蘭已經走到了具有歷史決定意義的一頁,(它的鬥爭)將決定整個歐洲的自由和安全。”

與這類動輒上升到西方文明和民主制度高度的情緒化表達不同,法德方面卻極少在官方層面以“帝國主義”等十分激烈的詞彙來指責俄羅斯,並始終認爲不應徹底關閉與俄對話的大門,衝突後整個歐洲的政治安排也無法繞過俄羅斯。法國媒體承認挑明這一點儘管有些“不合時宜”,但畢竟仍符合歐洲的政治現實:無論如何,俄羅斯作爲鄰居不可能搬走,而在積極支持“抗俄”打到底和無原則的“和平主義”之間還存在着廣大的政治空間,歐盟應該保留足夠多的迴旋餘地,使自己不被單一選項“框死”。

“或許馬克龍時間點選擇得還不好,話說得太早了,但必須承認他考慮的是長遠問題。遲早有一天,我們將考慮整個地區的政治安排,也遲早有一天,我們將(與俄羅斯)談判。”法國外交官、卡耐基歐洲中心研究員皮埃爾·維蒙對此評論道。

法國國際關係與戰略研究所所長帕斯卡爾·博尼法斯則警惕“過於情緒化”帶來的不良後果。他近日在自己的YouTube頻道上發佈以“情緒不應埋葬理性”爲標題的視頻,表示歐洲國家眼下固然應該堅持援助烏克蘭,但在其“入盟”問題上還是應該保持審慎。

“問題在於,這是一個有四千萬人口、面積巨大的國家。即便拋開其經濟發展水平、政府清廉程度等與入歐硬性標準有關的問題不談,我們有考慮過讓這樣一個完全親美的大體量國家加入歐盟的後果嗎?以這樣的人口體量,一旦入盟,勢必會使歐盟的決策大大向美國立場傾斜。這並不符合歐洲自身的利益。”博尼法斯說。

東昇西降

但無論如何,在整個西方“抗俄”的大氛圍下,東歐部分國家的聲音一時間在歐盟內部佔據了上風。法德那一套“歐俄的共同安全建立在經濟相互依存上”、“軟實力作用已經超過軍事力量”的說法已經不再具有說服力。相反,波羅的海三國和波蘭等國多年來一直高調渲染俄羅斯對全歐洲的安全威脅,現在隨着俄烏衝突的爆發,警告似乎應驗,這些國家的話語權已不可同日而語。在歐盟內部要求更多的影響力也變得順理成章。

“我們現在不懼怕俄羅斯人的坦克,但害怕西歐國家的軟弱表現。”拉脫維亞防長帕布里克斯對路透社表達了他的擔憂。

芬蘭和瑞典申請加入北約則進一步增強了東歐和北歐在歐盟內部的權重,法德意等西歐國家顯得更加孤立。法國《世界報》分析稱,這些此前一直以中立姿態示人的國家終於表明了態度,使得歐洲內部形成了一個新的由東歐和北歐組成的“戰略空間”,這一區域在布魯塞爾的音量變得越來越大。

“說實話,我們感到很高興。”談到芬蘭和瑞典加入北約帶來的這一新趨勢,愛沙尼亞駐北約代表朱裏·盧伊克毫不諱言。

眼下法德背後依然有意大利、比利時、西班牙、希臘等國的支持,它們共同代表了西歐和南歐傳統上對俄的溫和聲音。然而,《費加羅報》評論稱,假使這個國家集團依然像以往那樣忽視東歐站在“道德高地”上發出的訴求,那麼其將面臨在歐洲內部變得邊緣化的風險,從俄烏問題到與之緊密聯繫的難民問題,這個趨勢已經隱隱出現。

同時,無論東歐一些國家怎樣借勢引領輿論,如何使俄烏衝突以符合歐洲整體利益的方式結束,最終實現和平,仍是歐洲內部亟需進行冷靜思考乃至辯論的重要問題。對於前線的烏克蘭而言,從純軍事意義上最困難的時刻似乎已經過去,但歐洲的危機或許纔剛剛開始。

責任編輯:吳劍 SF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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