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三聯生活週刊

近日,有網友質疑小學數學課本插圖畫風缺乏美感甚至令人不適,輿論迅速發酵。5月28日,人教社回應,將着手整改,確保在2022年秋季開學時按時使用新教材。

在專業出版人眼裏,這一時間已相當緊張。事實上,輿論風波背後,中國義務教育教材有過藝術水平很高的時候,此後,經歷了包括市場化在內的各種變化後,在美術從業者的圈子裏,兒童出版物插圖師反而掉入“食物鏈的最底端”,稿酬低、門檻低,幾乎成了不入流的代名詞。

記者/裘星

編輯/王海燕

教材插圖的審美性

人教社新版數學教材插圖在網上引發討論後,安小逸所在的一個微信羣“炸了鍋”,有人對插圖的質量感到驚訝,有人說想爲孩子們做點什麼。安小逸是一位資深獨立兒童插畫師,平時主要跟一些兒童出版社合作。炸鍋的那個微信羣有幾百人,都是安小逸的同行,大家的意見和網上的普通人差不多,“這些插圖是不美的,甚至醜陋的”。

引起爭議的課本屬於人教出版社第十一套中小學教材,根據教育部2011年頒佈的義務教育課程標準修訂編寫,10年前就在全國多地開始使用。在安小逸看來:“即使藝術評價相對偏主觀,藝術創作也可以有適當的誇張,但人教社這一版教材的插畫還是不符合基本的大衆審美。” 安小逸介紹,傳統的人物繪畫講究“三庭五眼”,即從髮際線到眉骨的上庭、眉骨到鼻底的中庭以及從鼻底到下頷的下庭要在縱向呈三等分;在橫向上,以一隻眼睛的長度爲單位,從左側到右側的髮際線需要是5隻眼睛的長度,以兩隻眼睛中間間距一隻眼睛爲美。

一般來說,繪製兒童角色時需要根據兒童的特點,加大上庭,縮小中庭和下庭,使人物看起來幼態可愛。但此次受到爭議的人教版教材中的人物,在安小逸看來是“反其道而行之”:上庭非常短,中庭則被過度拉長——這種繪製手段一般用於繪製性格有一定缺陷的成人;另外,插圖人物的眼睛是寫實風格,但眼距又過寬,使整體比例顯得沒有美感。

包括教材中所刻畫的人物眉毛過高、眼距較寬、髮際線高、嘴部過大的五官特點,也不符合兒童應有的面容特徵。至於眼皮耷拉,眼白過大、詭異吐舌等形象,更跟這一年齡段孩子應有的精神狀態相去甚遠。

李雪雖然也是一位插畫師,兒子上小學四年級,但此前她從未注意過孩子的教材插圖。這些天,她才抓起一本數學教材,第一次仔細辨認書中的插畫。從專業角度,她認爲書中的人物基本是以電腦軟件繪製並上色,主要以鋼筆線造型,用線細碎、彎曲、交雜,不像年輕一代畫師偏好的風格。同時,從人物動作的繪製來看,李雪認爲,畫師有一定的基本功底,但人物造型整體質量低下、筆觸非常不考究。

江楚是做藝術出版的,2006年在一家兒童雜誌社工作時,曾比對過各國的小學教材,發現歐美國家教材中更傾向於使用寫實的照片,少有插圖;日本的主流教材則插圖較多,且走親和力路線,會模仿各階段小朋友的繪畫風格,讓小朋友以爲教材就是自己畫的;最近網上所流傳一版臺灣教材,創意感和藝術感十足,在江楚眼裏則“太過了”,因爲在他看來,教材的產品定位是兒童在某一階段所使用的工具書,而非收藏品,最重要的內容是知識本身,插圖應起到清晰的平面視覺引導功能,讓兒童高效快速地吸收知識,藝術水準不是最重要的,“過度強調視覺設計,導致版面的信息率太低,這也是不合適的。”

不過,儘管認爲教材插圖只要有相對平衡的藝術水準就行,世界各國教材的視覺設計都沒有藝術性特別突出的,江楚依然覺得,這版人教社教材的數學書插圖“實在醜得說不過去”。至於網友提到的其他問題,插畫師們則無從判斷,有待相關部門調查。

兒童插畫的審校流程

爲什麼插圖如此不符合大衆審美的教材能得以發行並流傳於市?江楚從事出版行業近二十年,但也不能完全瞭解其中過程。

江楚告訴本刊,多年來,以人教社爲代表的事業單位出版社,與他所在的面向商業大衆的出版社的運行,一直處於“隔絕狀態”。商業出版社一般是公開招投標後編輯和審覈,質量好不好,市場反饋非常快。

李雪所在的設計公司有過與商業出版社合作兒童出版物插圖的經歷,她提到,每次參與出版社的招標,都要提供三種不同服飾、手勢、環境等風格的方案,與至少兩家競品公司競標。確認合作後,出版社編輯會與設計團隊的磨合流程,週期短則一個多月,長則半年。在這個過程中,編輯首先會發來全書文字、以及每一塊插圖的文字要求,一般具體到人物的個數、外形和動作,比如“一個扎着辮子的女孩在跳繩”,畫師的創作過程中,草圖、線稿、上色稿,每一輪的推進,都有美術編輯、責任編輯提出反饋,反覆磨合。創作流程結束後,樣書會在出版社內部完成三審三校。

成玲玲在一家商業兒童出版社當童書編輯,她介紹,一般出版社都有自己的質檢系統,預審由編輯或責任編輯進行審查,然後進行預校;二審則由具有副高級職稱的編輯、或外審專家對專業內容進行把控;終審環節則需要把控圖書的整體風格與安全問題。“三校”環節的一、二校由出版社部門進行,三校則移交外部校對公司進行。

成玲玲說,在童書製作過程中,涉及知識類的,比如博物館類、心理成長類的圖書,出版社會邀請該領域專家全程參與創作和審讀。除了知識上的準確,童書還要求規避網絡用語,內容健康向上,露出隱私部位、或者擦邊的內容是無法被審覈通過的;涉及到國旗、地圖等內容的插圖,還需要額外挑出來,進入專門的審覈程序。

前文提到的插畫師安小逸,擅長的是繪製作文雜誌、兒童寓言故事等題材。對這類插圖,出版社的審覈標準多在事實性的核查,比如動物的腳趾數量是否正確、人的手腳方向是否畫反、不同的朝代人物的服飾、車馬規格等,“國旗或地圖不能畫錯、色情暴力內容不能出現等要求是‘最基本的’”。

不過,根據江楚對整個出版行業的瞭解,人教社、各地的教育出版社這類事業單位出版社與商業出版社有所不同,他們對教材等統一出版物的生產有壟斷地位,有國家下發的專項資金,不必考慮市場與銷路,也沒有公開招標流程和羣衆反饋渠道,對於外界的人來說,教材成書的過程就成了一個黑箱,“相關負責人員常常是‘既當運動員,又當裁判員’。”

而在美術圈,教材的繪製項目往往是內部消化,這也是畫師們都“心知肚明”的潛規則。李彬也是一位獨立插畫師,從業10年,畫風是偏童趣、治癒,早年給很多頭部雜誌供過稿,也出版過自己的繪本。他說,他們這類長期與商業公司合作的畫手,即使很優秀,也幾乎沒有任何渠道能參與教材插圖工作,最多能接觸到教輔類書籍,“在市場上,我們不缺少優秀的畫手,但缺少一個透明的通道。”

另外,李彬介紹,圈內一個不成文的“祕密”是,美術界學院師承體系很牢固,一些大學美術老師在接到繪畫資源時,往往將任務分攤給大學學生,其中不乏教材項目。

兒童插畫的尷尬地位

針對教材插圖被詬病,5月28日,教育部回應稱,已責成人民教育出版社立即整改,重新組織專業力量繪製教材插圖,人教社隨即回應,將啓動相關工作,到今年9月1日前全面整改到位,確保2022年秋季學期開始按時使用新教材。並按照有關規定和流程,在全國範圍內重新遴選優秀設計團隊,對小學數學全套教材所有插圖進行繪製更換。

江楚計算了一下,這個時間相當緊張,因爲現在距離9月只剩3個月時間,而一套教材的插圖量則巨大。江楚認爲,真正的解決途徑在於出版流程的公開透明化, 用什麼樣的稿子?誰來畫稿?怎麼組稿?誰來組稿?審覈是否有一套公開而固定的標準?“如果依然沒有公開招標等動作,怎麼保證下一套教材就一定比上一套教材好?”

畫師們則還有更多呼籲。作爲畫師,也作爲家長,李雪覺得,兒童教材的插畫應該是教育性與審美性相結合的,她告訴本刊,早年的中國義務教育教材其實有很高的藝術水平——老版教科書的插圖風格源自蘇聯的美學流派,即一種唯物、社會主義、歌頌勞動者、歌頌大衆、樂觀向上的現實主義風格,樸實凝練。這些如今成爲一代人集體回憶的插圖,是由劉海棠、蔣兆和、靳尚宜、王惟震、徐悲鴻等一代藝術家繪製的。李雪說,這批藝術家是“畫小人書的那批人”,他們在公有制背景下拿工資畫插圖,對人物造型精緻,對大場景的佈局也有極高的駕馭能力,藝術造詣十分深厚。

但隨後,隨着藝術品行業進入市場化,十幾年前,插圖行業的整體發展變得低迷。李雪說,這是因爲插圖常與宣傳、教育、公益掛鉤,稿酬低,門檻低,不受人尊重和重視,還要被各方各種提要求。因此,不但很多藝術造詣深厚的老藝術家離開了這個行業,甚至在整個美術從業者的圈子裏,畫插圖,尤其是兒童出版物插圖,成了“食物鏈的最底端”,幾乎成了不入流的代名詞,“大家會覺得,畫幾個小人,太容易的事了。”

直到近十年來,移動互聯網的發展提高了人們對美的需求,尤其是在遊戲行業,畫師畫一張插畫,酬勞最高可達到十幾萬到幾十萬元。因此,插圖行業纔開始重新吸引到更多優秀的年輕人。

但與此同時,兒童出版物插圖的境況卻沒有好轉,據李彬觀察,面向兒童、教育、教輔領域的插圖,價格一直被壓在最底層,稿酬甚至十餘年沒有變過——最低只有十幾塊一張。在圈內,這類稿酬低的項目往往被新入行的人拿來練手,而高水平畫師往往尋求與遊戲公司、廣告公司、二次元等高薪酬項目的合作機會。

安小逸倒是一直堅持在做兒童插畫,但她也說,自己是“用愛發電”,因爲一張畫的稿酬只有幾十元到幾百元。價格雖然低廉,安小逸說,在一幅優秀的“兒插”中,畫師所花費的功夫卻不比商業插畫小。比起純商業插畫,“兒插”的色彩明快豐富,造型圓鈍可愛,主題積極健康,爲了表達天真童趣,需要適當加入想象和幽默。文學類的內容需要風格寫意,知識、歷史題材則要畫風嚴謹、繪製時嚴格考據資料。

李彬也提及,現在,兒童插畫處於一個比較尷尬的地位——准入門檻極低,想畫好卻不容易,市面作品魚龍混雜。他說,在當今這個焦慮的社會環境中,很少有人意識到,兒童對美的認識和感悟需要被重視,“這次的教材事件正好給我們提了醒,是時候去重視藝術在兒童世界的生根發芽了。”

(文中李雪、江楚、成玲玲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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