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李強

編輯 | 從玉華

在上海灘,海關大樓的鐘敲了94年。6月1日零點的鐘聲格外穿透人心。

當12響渾厚的鐘聲穿過燈火通明的羣樓,越過滔滔不絕的黃浦江時,重回外灘的人們駐足靜聽。緊隨其後的,是汽車瘋狂的鳴笛,和人羣的歡呼雀躍。在外環,慶祝解封的煙花衝上天空,發出陣陣巨響。腳步踢踏,車輪滾動,連跨江大橋都有些震顫。

這一刻,上海的無數雙耳朵等了兩個月。

6月1日零時起,上海有序恢復住宅小區出入、公共交通運營和機動車通行。但上海何時能完全恢復,似乎還需要一段時間。

在上海的很多地方,消化過去兩個月裏積攢的問題,成了當下很重要的事。封控期間未能就診的病人走進醫院,無法治病的寵物湧向寵物醫院,無人照料的租擺植物枯萎待換,新長兩個月的頭髮要剪,關店兩個月的損失要補,對這座城市的信心,還要一點點找回來。

最近,上海幾個區陸續出現社會面陽性感染者。“疫情反彈風險依然存在。”在6月3日下午的上海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新聞發佈會上,市衛健委主任鄔驚雷說,“我們仍需時刻保持警醒。”

鐘聲起,鐘聲落,悲喜交集

這是自1843年開埠以來,大上海沒經歷過的。“她生病了,病得還不輕。”一個市民說。

兩個月前,浦東與浦西相繼封控,一座集聚2500萬人的城市,不再風雲際會、車水馬龍、人聲鼎沸、酒綠燈紅,彷彿一切都停下腳步,唯獨海關大樓的鐘聲照常響起,日夜不停。

3月31日夜晚,一名34歲的保安在外灘遇到了一個喝得爛醉的人,愛喝酒的他想,這也許是那個男人封控前的最後一頓酒。

那一夜過後,這條上海最繁華的街道上,僅剩下像他一樣執勤的安保等工作人員。他的目光能透過光禿禿的景觀樹,和空空的街道,從路這頭望到路那頭。那些天,他很少在這條街上見到其他人。時常陪伴他的,是海關大樓整點敲鐘時響起的《東方紅》。

住在虹口區、靜安區的一些居民,也能聽到黃浦區傳來的鐘聲。“原先,我的住處是聽不見的。現在是那麼靜,靜得人心裏發慌,靜得人心裏害怕。”一位虹口區的居民說,每天清晨喚醒他的,不是黃浦江上的船鳴,不是豆漿油條的香味,而是那鐘聲。

4月,一位生活在上海市楊浦區的年輕人每天定3個鬧鐘搶菜。在一些小區,幾乎從現代生活中消失的“以物易物”,成爲一種常態,有人拿出咖啡、酒,換回蔬菜、雞蛋。

煙、酒、可樂,一度成爲奢侈品,也是稀缺品。

4月初的一個夜晚,一名騎手敲着一家玻璃門緊閉的菸酒專賣店,詢問賣不賣酒,有人託他買,價錢好商量。在一些開門營業的加油站,銷售最火爆的並不是汽油或柴油,而是一條條香菸,排隊買菸的隊伍常能有十餘米,而加油的汽車寥寥無幾。

足不出戶的日子裏,很多人重溫了歌曲《上海灘》和電視劇《上海灘》。在網易雲音樂這首歌的評論區,一位當時正經歷隔離的人留言:“想起上海之前的熱鬧,看到今天外面的冷清,我也突然想聽這首歌。”也有人說:“我已40天沒出門,但我仍然無比熱愛這座城市。現在陽性病例已突破50萬,但每天新增已從近3萬降到1萬。”

有人祈願:“上海早日走出疫情陰影。仍願翻,百千浪,在我心中起伏夠。”

當外灘的那名保安再一次碰到醉漢時,已是5月下旬,兩個拎着酒瓶的外國人,搖搖晃晃地從他面前經過。那時,步行街兩旁的樹已枝繁葉盛,許久不見的菸頭又在路上出現了。“好呀!”他感慨,上海快回來了。

5月23日,上海4條地鐵線路首先恢復運營的第二天,外灘附近就喧鬧起來。一輛老年三輪摩托車瘋狂鳴笛,從有少量行人散步的四川中路上疾馳而過。一位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的教師坐地鐵到南京東路,在略顯蕭條的街上拍照留念。那時,步行街上的絕大多數店鋪尚未開門,只有不多的人閒逛。

“高興又心酸。”那位教師說,她想念外灘洶湧的人潮,想念和平飯店老年爵士樂團的演出。

這位上海本地阿姨乘坐地鐵回家的路上,遇到一名正要離滬返鄉的女孩兒,女孩兒向她傾訴了在上海的遭遇。她看到女孩兒眼裏盈滿淚水,即將帶着行李箱、一盆陪伴多年的蘭草,以及對上海複雜的心情離開。那時,離滬列車漸多,公共交通尚未完全恢復,每天都有人步行或騎行十餘公里,趕往虹橋火車站。

女孩兒告訴她,自己忙碌半個月纔拿到返鄉證明和出小區的許可,又歷經波折搶到車票,如今手機快沒電了,還要在火車站地下車庫睡一晚才能趕車。她把自己的充電寶送給了女孩兒。

“希望陌生的異鄉人不要對我的城市失望,她只是暫時病了。”她說。

在5月的尾巴上,在院的新冠病人越來越少,上海市“封控區”數量也一降再降。在外灘,偶爾有摩托機車轟鳴而過,把路邊騎共享單車的人嚇了一跳;一些年輕人帶着西瓜、滑板、香檳,走出小區,在蘇州河畔的空地上相聚,對飲。

人們開始嘗試慢慢回到原來的軌道。

6月1日這天,75歲的上海老人林靜秋的第一件事是去兒子家陪小孫子下跳棋,直到傍晚時分才離開去外灘閒逛。這樣平淡無奇的自由生活,她已兩個月沒經歷過。她還特意去瞻仰了上海解放後第一任市長陳毅的雕像。她看到外灘像過節一樣熱鬧,十字路口人潮洶湧,黃浦江畔的臺階上坐滿了人。

她把外灘比作上海的“會客廳”,看着“會客廳”漸漸恢復昔日光彩,心裏暗自高興。因爲外灘,也是她的“老家”。

她的祖輩曾從寧波到此經商,在南京東路附近買房開店,在河南中路466弄開過一家壽衣店。她在外灘度過了童年時光,1966年從上海第六女子中學畢業。她說,如今的上海新世界大丸百貨,就是在她家老宅舊址上造起來的。

上海解封的第二天,林靜秋重回蘇州河畔的夢清園公園,與闊別已久的老姐妹相見,並續上了10餘年來一直在堅持的晨練。常年在夢清園吹薩克斯、已鬢髮斑白的老人帶着他的樂器、樂譜也回來了,梳着大背頭,戴着金框眼鏡,穿着西褲和皮鞋。老人吹了一首在疫情期間傳唱頗廣的歌——《這世界那麼多人》。

在蘇州河邊,她看到穿着布鞋,帶着靠椅和午餐的老人,在昌化路橋上放風箏。往年的6月,每逢端午,蘇州河裏會賽起龍舟,如今只有河水流淌。

不過,上海確實正在恢復,這一點兒,從生活垃圾的處置量上也看得出來。

上海環境物流有限公司徐浦基地承擔了上海市市區70%的生活垃圾轉運工作。3月,基地的日均普通生活垃圾處置量爲3924噸,4月降到日均2852噸,日處理普通生活垃圾的最低值出現在4月6日,爲2114噸,等到5月,日均處置量回到3910噸。

最近,一個高峯值出現了,6月2日這天,普通生活垃圾量達到了4979噸。與此同時,另一項數據則持續走低。

“疫情可控以後,專項垃圾就在走下坡路。”徐浦基地負責人楊青青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這些專項垃圾主要是來自於封控區的生活垃圾。專項垃圾處置量的單日峯值曾出現在4月25日,達到900噸,6月2日這天的統計數據顯示,已經降至165噸。

“回來”的,不止生活垃圾。“打虎”也回來了,6月1日,上海市人民檢察院檢察長張本才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接受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6月2日,上海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召開新聞發佈會,發佈了6起環境污染防治典型案例。“酒駕”也回來了,6月3日,上海交警查了70起酒駕、845起客車載貨。

當城市重啓時,一家上海的園藝公司發現,許多工作等着他們去做。疫情期間,這座大都市裏的辦公樓、商店等地方,大量的租擺植物無人管理,有的枝枯葉敗,有的奄奄一息,有的需要修剪。

在一些林蔭道上,由於長時間得不到清洗,腳下的路常是黏的。一名環衛工人笑着說,他從沒見過街邊草坪裏的草,像今年一樣長到齊膝深。往年春天,割草機一週就會修剪一次草坪,那些草頂多沒過腳背。

解封之後,從小區走到街上,復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青年研究員、博士生導師王放有一種恍惚的感覺,“過去的這兩個月,光看這個街景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但他知道,城市景觀的恢復是很快的,有一些東西可能需要花更長的時間去恢復。

被封控在小區的這個春天,他曾轉遍小區,發現蜻蜓、螢火蟲、水黽消失了,蟾蜍、青蛙、蝌蚪,少了。而在結束大規模的消殺之後的15天時間裏,他又發現了新的蝌蚪,但對空氣污染更敏感的螢火蟲仍未出現。

從他的團隊在上海野外佈置的紅外相機來看,很多城市公園裏的野生動物數量減少了,但它們的活動時間因爲人的消失更靈活了,常被認爲是夜行動物的黃鼠狼和貉,在白天大搖大擺地出來活動、覓食。

“城市動物跟人的關係會更復雜。”王放說,“很多時候其實是人的活動在支撐它們的存在。”與此同時,他們的紅外相機還曾多次拍到流浪狗組成一羣,撲擊野貓,有貉也曾被流浪狗殺死。

上海解封之後,市民關於貉的投訴增多了,“這些野生動物怎麼就這麼大膽地到處闖,你們能不能來管一下?”

封城期間,小貉會經歷出生、長大、探索城市的過程。而這期間,城市看起來很安靜很自然,人和車都少了。但人類提供的食物也在減少,它們被迫到更大的範圍去活動,去花園,甚至商業區。

王放覺得,市民需要去理解野生動物。它們也得調整,得回到晚上活動,得重新躲藏起來。“城市並不是一直封成那個樣子。”

病人來,病人去,繼續治癒

5月27日,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附屬仁濟醫院東院(以下簡稱:仁濟東院)急診科副主任劉黎結束了閉環管理,回到家中。兒子擔心媽媽不過只是回來一下,又要走。當明確媽媽上了班還能再回家時,他開心了。

兩個月未見,離開時剛領回的小奶貓已經長大,寵物狗見到劉黎回來時,先是愣了一會兒,而後又親熱起來。

丈夫燒了一桌子菜,鴿子、帶魚、奶油蘑菇湯等,還拍了一張照片發在小區樓棟微信羣裏,鄰居很敏感地判斷出來,“是不是你家屬回來了”。在經歷過一場疫情風暴後,一家三口,終於有機會坐下來,安安心心喫頓飯。

從那天起,劉黎漸漸找回不僅屬於醫生、還有屬於妻子和母親的家庭日常。那些譬如買菜、吸塵、拖地等家務事,原來她都很不喜歡做。劉黎說,當經歷過兩個月閉環生活之後,原來很日常的事情,變得奢侈起來。“現在能去做了,其實心裏還蠻開心的。”

6月1日早上,劉黎從家到醫院的路上,想找一輛共享單車來騎,但沒找到。“路上好多人。”她說,“碰到的所有人好像都是挺開心的樣子,終於可以自由出入了。”

而在仁濟東院急診室,也有許多變化正在發生。

急診室留觀區逐漸恢復了秩序,爲病人和家屬增加了一個個小隔間;滯留在二樓病房的大部分病人都回了家,新的住院病人多了起來;臨時抽調來支援的部分醫生撤了回去,也留了部分醫生像往常一樣在急診工作;急診爲自行掛號的病人重新排了專門看診的醫生。

但最近劉黎察覺到,一些炎症性感染病人的數量,要比往年同期多,其中一部分是由於“封控期間一直沒來醫院”而積攢下的病人。

“我們這兩天碰到幾個肝膿腫的(病人),肺部感染,變成肺膿腫。”劉黎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其中讓她印象深刻的一位,是一名建築工人。起初,發燒、咳嗽,沒到醫院看,自己弄點藥喫。 “屏(撐)一屏,延誤了治療時間。屏不住再來看,(肺部感染)相對比較重了。”

她最近還碰到一位糖尿病病人,平時一直打胰島素,但疫情期間被封控在單位,而單位沒有胰島素,他也沒能及時買到藥。“然後血糖特別高,酮症酸中毒送過來的。”劉黎說,“他還沒完全好,又急着出院,因爲他要復工復產,想要回去上班。”

類似的事情,還發生在林靜秋的親戚身上。

去年查出肺癌晚期的親戚,原本在4月初準備做第4次化療。“沒想到一封,兩岸不是一個星期停擺,而是足足兩個月。”林靜秋說,“由於交通堵塞,他需要用的藥,運不過來。直到5月底,(醫院)才通知說,這個藥運進來了。”第4次化療最終在5月底完成,“好在這個期間,病情沒有明顯惡化。”

連寵物醫院都忙着處理攢了兩個月的工作。

上海芭芭拉寵物醫院院長王琦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近期入院就醫的寵物數量增加了至少一倍,“我們原來一天接診30例左右,現在可能60例。主要是做絕育和打疫苗。”

在仁濟東院急診室,由120救護車送來的一類病人(瀕危病人)就診量沒有明顯的下降,自行前來就診的二類、三類病人(危重、急症病人)多了起來。儘管前來就診的病人總量比疫情嚴重時多了,但脫下“大白”、換上藍色隔離服的醫護人員們,能夠更輕鬆、更迅速、更持久地應對了。

上海120救護車司機陶煒也脫下了“大白”。“解封后,120基本已經迴歸正常了。”陶煒說,出車量也回到了疫情前,只是送去醫院的急救病人以老年人偏多,還有封控期間不能就醫的病人。最近,他每次送病人到醫院時,都看到一些三甲醫院門庭若市。

如果從仁濟東院的門急診就診量上來看,目前基本恢復到疫情之前的平均水平。但從整個上海的情況來看,因疫情處置工作的需要,進入6月以後,仍有包括浦東醫院、周浦醫院在內的25家醫療機構暫停部分醫療服務。

上海重啓的前一天,上海最大的方艙醫院國家會展中心(上海)方艙關閉。而在上海新國際博覽中心方艙醫院,新冠病人的隔離救治至今沒停。

自3月31日開艙收治第一個病人,至6月6日已有67天,上海新國際博覽中心方艙醫院累計收治47722位新冠患者,這占上海本輪疫情新冠病毒感染者總數的十三分之一。

坐鎮在此的,是仁濟醫院的醫療管理團隊,總指揮是仁濟醫院黨委書記鄭軍華,他曾是2020年上海市第一批援鄂醫療隊隊長。近期,他送走了湖北、天津、江西等七省的援滬醫療隊,迎來了上海市第一人民醫院、上海市第十人民醫院等醫院的766名本地醫務人員。

這些選擇“繼續治癒”的醫護人員,並未能在上海解封后,與家人團聚。

他們仍然保持着每天“兩點一線”的生活,早上從閉環的駐地出發,到新國博方艙,晚上再回到駐地。路上,仁濟醫院呼吸科副主任醫師鄭宇會路過家,他常透過車窗,與站在陽臺上的女兒遠遠地揮手。那隔窗相望的瞬間,是他離家兩個多月的日子裏聊以慰藉的時刻。

在絕大多數方艙醫院陸續休艙後,這支醫療隊將戰鬥到6月中旬,繼續治療在院病人,並應對局部疫情的零星病人。而此前在5月25日選擇關艙的世博方艙,正在修繕改建,未來作爲常態化保留的方艙之一,繼續存在。

上海這場疫情隨着倒春寒而來,在立夏後慢慢消退。

6月6日上午,上海市衛健委通報的數據顯示,整個上海市仍有523名確診病例在院治療,其中重型28例,危重型20例。這一天,上海新增本土確診病例4例,無症狀感染者4例,出院出艙病人1298例。其中,新國博方艙醫院這天有313人出艙。

最近,送往方艙內的盒飯,一天比一天少;送到艙外的醫療垃圾,也一天比一天少。

隨着方艙醫院、定點醫院的逐步關停,上海市產生的醫療廢棄物數量也從高峯期的1407噸,下降到6月5日的583噸。

“雖然(應急響應)等級沒變,但是離三級響應臨界線的555噸也是越來越近了。”上海市固體廢物處置有限公司運營管理部負責人阮劍波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當時做預案的時候,覺得555噸都不可能發生,但是沒想到一下子就很快突破了1000噸。”

儘管醫廢產量巨大,處置的問題並不大,而當時最大的問題在運輸。

“我們平時只有這些常規的醫院,設定好路線,但現在等於全部推翻了,最多時200多個方艙。”阮劍波說,在重新規劃運輸線路的基礎上,後續又調來100多輛車與相應的人手用於醫廢轉運。

本輪疫情期間,上海市醫廢量在4月14日首次突破1000噸,10天之後達到1407噸的最高峯。醫廢量再次降到1000噸以下時,已是5月20日。其中,由於上海實行封控管理,普通醫院的常規醫廢在4月4日這天降到了低谷,只有100噸,上海解封之後,常規醫廢量也逐步回升。

隨着正常生活秩序的恢復,阮劍波發現,他們在醫廢運輸上遇到另一個問題:轉運車會堵在路上。司機們沒辦法再像6月前那樣,一路暢通。

並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很快回到疫情之前。

自5月初以來,仁濟東院急診室就沒再出現過陽性病人,但對“陽性病人出現”的擔憂還在。“大家防護等級都降下來了,留觀室(人員)相對比較密集,會擔心再出現一個陽性的病人。”劉黎說,爲沒有“核酸檢測陰性報告”的病人設置緩衝區,這樣的措施,將在未來的一段時間繼續保留。

爲了應對零星的新冠感染者中可能存在的精神病人,新冠肺炎定點醫院也配備了精神衛生的專業隊伍。這樣的措施,也將過渡到常態化的疫情防控中去。

“短期內不會有很大的改變。”劉黎覺得,“疫情造成的影響可能不是兩個月就能解決的,而是一個比較長期的過程,包括對人的生活狀態的影響。”急診室,也還需要時間,慢慢向疫情之前的狀態過渡。

轉千彎,轉千灘,小心翼翼

上海人近來常自問:解封后的上海,還能回到從前嗎?

“社會生活完全恢復,包括人的心理,至少還需要1年以上。”林靜秋說。年過古稀的她一生中經歷過太多事,卻很少有像過去這段日子一般。兩個多月裏,她做過35次核酸檢測,50餘次抗原檢測。

最困難的是4月中旬,她與老伴兒兩人在家,只剩下幾斤米,兩袋面,曾連續10天晚上喫的是麪疙瘩湯。她從未見過一個物資如此緊張的上海。

解封后,林靜秋心裏仍有一種不踏實的感覺,“社會上有人提醒,米油菜還得囤”。

不少人在解封之後,生活在“小區會不會再次被封”的恐懼之中,日子也過得小心翼翼。

6月1日之後,因上海社會面出現零星的本土確診病例,一些小區剛剛解封,再次被封。6月5日,寶山區一名27歲的女性確診新冠肺炎,她所住的天馨花園小區原本在5月15日就被劃定爲防範區,如今被劃定爲中風險地區,該小區約8200人再次進入封閉管理狀態。

這正是血透病人趙勇擔憂的。

如今,住在浦東新區的他,生活和就醫都在慢慢回到從前的樣子。

“門口的菜場都開了。青菜4元一斤,之前最高的時候15(元)、20(元)。”趙勇說,他從6月2日起,回到了位於仁濟醫院西院區的血透室,進行一週三次、每次4個小時的規律血透。

他不用再去位於曹路鎮的浦東醫院臨時血透中心,也不用再等待社區不知何時能派來的車。

由於無法長距離行走,每次外出,他還是要母親推輪椅,陪他坐公交。因爲去醫院仍需48小時核酸檢測陰性證明,他還是要每天做核酸以免耽擱血透。而讓趙勇唯一害怕的是,“萬一有誰再感染上了,我們又要封小區了。”他怕再次回到像三四月那般混亂的時刻。

“一方面是基本的生活需求,另一方面是就醫需求。”上海市靜安區精神衛生中心黨支部書記周洲覺得,“這兩方面問題如果能夠比較好地解決,能夠緩解大部分居民的一些心理壓力。”

6月1日那天,有視頻顯示: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門外的馬路邊,是一眼看不到頭的長隊。

類似的情況,在靜安區精神衛生中心也出現過。“6月1日、2日,我們正常開診,都是超過(平時)兩倍的門診量。”周洲告訴記者,前來就診的有初診,也有複診。“新就診病人佔3%左右,其他的都是複診病人。”

周洲覺得,在未來的一段時間裏,還需要政府層面更好地來帶領大家,共同提振信心,恢復正常生活狀態,要有比較明確的進度表,或者明確的部署安排,這樣節奏會更高效。24小時心理諮詢熱線要繼續保留,線下面對面心理諮詢渠道也要陸續開放。

也有人沒在上海等到6月1日。

距離6月1日還剩3天時,一對在滬開肉鋪的夫妻決定不再等了,帶着還在喝奶粉的孩子,從上海虹橋火車站離滬回了安徽老家。其中,孩子的父親說,他在上海待了10多年,但不敢確定上海六一之後的恢復狀況,而孩子因奶粉購買困難即將斷糧。“還會回來,但要等上海恢復後。”

在5月底,一位年輕女性發現自己仍有“恐慌性囤貨”的習慣,“只有60個雞蛋是不行的,再買60個。冷凍室必須填滿,否則要心慌”。解封之後,第一次去超市,面對滿當當的貨架,她仍然習慣每樣多拿一份。“也不知道後遺症多久才能好。”

有人解封后則立刻購置一臺新冰櫃;有人一有時間就下樓遛彎,生怕突然沒機會出門;有人清晨被喇叭聲吵醒,還以爲是居委會喊下樓做核酸,細聽才發現是“收舊彩電冰箱洗衣機”。一些怕斷藥的人,則排隊到醫院複診,開始囤藥。

沒解封之前,林靜秋擔心解封后物價飛漲,當她解封后走進超市,看到貨架上貨源充足價格平穩,她就不再那麼害怕。“穩定了民心。”林靜秋說,實際情況比她想象得好,她開始給家裏的冰箱“去庫存”,“有的食品、水果要加快消滅”。

最近,林靜秋髮現,家附近建築工地上覆工的吊機響了起來,莫干山路上恢復了水泥罐車排隊的景象,沿街商鋪大多開始營業,家常菜館、咖啡店也重開店門,理髮店門外有人排隊等候。

6月1日,東方明珠電視塔恢復營業,有數據顯示,這一天,上海市大型公共建築的用電強度也恢復至3月上旬的72%,上海今年首輪集中供地也在兒童節這天啓動,首日拍賣土地總計成交金額達495億元。

住在北京的人發現,能夠收到來自上海的快遞;身在上海的人,拿到了剛“封控”時網購的麪粉。

一些東西在慢慢找回,而一些東西則永遠地失去了。

比如,一位安徽來上海打工的農民失去了一個“最出活的”春天,只幹了10余天工,卻休息了兩個月;比如,一個從新疆來這裏卸貨的男人,失去了一份快遞裝卸工的工作,還感染了新冠肺炎,花完了身上的錢,日子需要重頭開始;比如,一個河南籍的卡車司機,也是一個白血病兒童的父親,在上海的馬路邊滯留兩個月,直到6月1日才重新上路。

一家黃浦區的花店3月中下旬開始歇業,冒險在5月20日“網絡情人節”那天開門營業。營業前,花店扔掉了枯萎的花,提前3天從雲南進購鮮花。那一整天,鮮花訂單“爆單”,店裏的員工一刻不停地包紮花束,忙得連喫飯時間都沒有。儘管如此,5月20日這天,花店的訂單數量尚未趕上往年5月20日的三分之一。

5月29日,上海市人民政府官網公佈了《上海市加快經濟恢復和重振行動方案》。上海決定實施階段性緩繳五險一金和稅款、擴大房屋租金減免範圍、發放援企穩崗補貼等八個方面50條措施,全力助企紓困。

6月1日上海啓封那天,那家花店準備了200束鮮花,下午就賣沒了。但6月1日過後,花店的銷量不怎麼理想,“(與往常)減少了三分之一”。花店老闆發現,街上大部分的門店都開了,但大家的生意比以前差一點兒。

“這是個長期戰役了。”花店老闆說。

4月和5月,本是屬於鮮花的季節,在高架路兩旁,月季怒放,卻沒什麼人觀賞。

如今,月季花幾乎要謝光了。好在那個人們熟悉的上海正在回來。辦公樓裏新的綠蘿替換了枯掉的綠蘿,路邊的花箱換上新的花草,裝飾重回車水馬龍的街頭。

“失去2022年的櫻花,不能再錯過繡球花。”6月,一個年輕姑娘將自己與街邊繡球花的合影發在了微博上。她說:“我能看到路上的情景似乎沒什麼變化。但各種限流、場所碼、核酸點、不能堂食的餐飲店、不知道還能不能開門的小店,又在提醒我,時間帶來的改變。”

(文中林靜秋爲化名)

責任編輯:梁斌 SF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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