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有5000多個,平均每縣不足2人

壯大基層文博人才隊伍

定向培養只是第一步

要賦予基層對專業人才的招聘權

更要加大對基層資金方面的投入

基層文博人才短板該如何補?

本刊記者/彭丹妮 

發於2022.6.13總第1047期《中國新聞週刊》

在山西省晉北地區的一個區縣,當地文物管理所(下簡稱“文管所”)管理着65段明長城牆體的432個敵臺、烽火臺等文物點。除此之外,文管所的職責還包括其他古建築與古遺址的保護與修繕、考古及文案工作等。光是春秋兩季野外文物點的巡查工作,就需要一兩個月。

完成這些工作的,只有文管所9名在編人員。他們當中沒有一個畢業自文博相關專業。雖然市裏每年都有統一招考,但是當地仍招不到文博專業的學生。

因爲所裏工作人員既沒有接受過專業教育,也無經驗,無論是大規模文物調查,還是考古發掘報告的繪圖,作爲所長的馮軍仍然是主力。他1994年起在所裏工作,學的是漢語言文學專業。

不僅是他所在單位,據他了解,很多基層文博單位都面臨人才青黃不接的困局:學歷不高但比較有水平的老文物人已離崗、退休,年輕的專業人才卻不往基層流動。

文化和旅遊部副部長、國家文物局局長李羣在去年的一次報告中提到:全國縣級文物行政編制僅有5000多個,平均每縣不足2人。文物考古行業工資待遇偏低、工作條件艱苦,人才流失嚴重,一些市縣文博機構長期面臨專業人才招不來、留不住的困境。

作爲文物大省的山西,決心改變這一困局。今年起,山西計劃用5年時間爲全省基層文博單位免費、定向培養600名全科文物人才。文物全科人才的培養,在山西是首創,在全國也尚屬首例。

560處文物和6名在編人員

晉南地區的山西運城市分佈着全省最多的國家級保護文物單位。永濟市是運城下轄縣級市,永濟市博物館館長張紅對《中國新聞週刊》說,永濟原來只有一處國保單位,前兩年增加到了8處,市保單位接近500處。

張紅記得,去年省領導來督查文物工作,認爲應加強力量,便在市文物局基礎上成立了文物保護中心。他管理的博物館,編制也從21個增加到了25個。永濟市博物館在全省縣市級博物館中屬於建設得最好之列。但他感覺,地方上的文博工作,“專業技術人員、財力遠遠不夠”。

2015年起,隨着永濟市博物館開始陳展,一週有六天開放,就開始需要很多人輪班。另一方面,博物館不光有文物保管、陳展等工作,還要在此基礎上開展研究、進行學術交流,把永濟市的歷史文化、出土文物研究清楚,這對工作人員的專業背景有着更高要求。

5月11日,山西大同市的雲岡石窟,工作人員在第1窟修復牆體。圖/新華

在區縣一級的基層,大量文物保護工作必須在廣大田野中開展,但是想見到一個文物、考古相關專業的本科畢業生都非常難。“這就是一個非常顯著的矛盾。”山西大學考古學學科帶頭人李珺在接受《中國新聞週刊》採訪時表示。

山西是文物資源富集的大省。山西省文物局提供的資料顯示,全省登記在冊的不可移動文物保有量達53875處,位居全國第四;可移動文物320餘萬件,全國排名第五。另外,還有許多文物散落民間。保護層級較低的市、縣保和尚未覈定爲文物保護單位的不可移動文物數量極大。基層資金缺乏和職責缺位使許多文物長期得不到維修和保護,正面臨着損毀、坍塌的隱患。數量大、類型多樣、點多面廣是山西文物資源的特點,也是文物保護利用的難點。

按照此次山西的文物全科人才培養計劃,定向培養的學生要系統掌握考古、文物建築、博物館三大領域專業知識,畢業後能勝任相關基層文博單位的工作。

文物全科人才通過高考選拔,每年面向全省117個縣(市、區)定向招生,委託山西大學培養。今年招生計劃爲120人,分爲考古學和文物建築兩個方向,每個方向招60人,學生入職後直接爲事業編制。

山西省文物局人事教育處處長劉剛告訴《中國新聞週刊》,省文物局近幾年一直在積極探索如何解決基層人才短缺問題。李珺說,兩年前,山西大學便與省文物局商量,希望開辦一個提高班,專門培養基層人才。因爲疫情,這一計劃被擱置。據劉剛介紹,“十四五”期間,面向基層培養的600名文物全科人才,基本上能夠支撐起未來幾年所轄地的文物保護工作。

文物人才缺乏的困境不只在山西。在陝西某縣,文物管理所需要負責管理的文物點有560多處,但有編制的工作人員只有6人。嚴慶明是文管所所長。2017年博物館開始辦展覽後,人手更加捉襟見肘。他只好又招聘了6名沒有編制的人員,負責安保、講解等基礎工作。

2013年,嚴慶明從鄉鎮調到文管所,當時縣裏剛剛把文物保護工作從縣文化館剝離開來。文管所最初編制是6個,經過多方爭取,到2018年,編制增加到10個。但是,過去四年多,文管所從沒有滿編運轉過。

1980年代末,陝西省文物保護研究院研究員馬紅琳從西安交通大學生物醫學工程與儀器專業畢業之後,就加入到了給文物“看病”的文物修復行業。他所在機構的文物修復量能佔全省修復量的1/5至1/4左右。他說,單位起初有60多個編制,這些年陸續增加到80多個。隨着國家對文保工作的重視,部門承擔工作量比當初增加了3~5倍,人員遠遠不夠。國務院辦公廳去年10月印發的《“十四五”文物保護和科技創新規劃》中提到,要壯大文物人才隊伍。

在馬紅琳看來,如果他所在單位的人力配備情況近乎溫飽,那麼基層單位可以說遠遠在基本生存線以下。一些鄉鎮兼職文管員,只能做到保證文物不被盜,完全談不上什麼主動保護和利用。

嚴慶明所在文管所6名工作人員中,只有一名是考古學專業人才,畢業自某211高校,此前在縣文化館工作。文管所成立之後便隨機構調整劃撥過來。從2013年成立至今,文管所再也沒有新的文博人才進入。

李樹雲畢業於山西大學考古學專業,現任大同市考古研究所副所長。他對《中國新聞週刊》說,如果縣區文物機構工作人員有專業背景,可以在日常文物安全巡查與維護、配合基建開展考古工作、現場勘探等方面發揮作用。基層缺乏文博人才的影響,每次在大的項目中都會顯露出來,“他們沒有辦法完成相關工作,必須由市一級或者更上一級的專業力量來支持” 。

開私家車出野外

山西大學是國內最早設立考古學專業13所高校之一,早在1978年考古學本科專業便開始招生。2011年,學校文物與博物館專業碩士正式招生,每年報考人數成倍增加。去年,報考人數已接近400人,招生規模也從初期的每年只招收幾人發展到如今的60人。今年,山西大學考古系還將從歷史文化學院獨立出來,成立考古學院。山西大學將成爲全國少數幾個擁有考古學院的高校。

文保相關專業日益受到熱捧,但人才培養數量依然不能滿足需求。國家文物局局長李羣在去年的報告中指出,文物保護和考古相關學科體系不夠健全,考古專業本科生培養數量較少,跨學科合作亟待加強,交叉學科建設有待突破。此次山西文物全科人才培養特點是重實踐,學生本科四年中,2.5年用於理論學習,1.5年側重於實踐教學。

即便有人才,願意來基層文博單位的也很少。李珺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山西大學是省內唯一能夠全系列培養考古相關人才的高校,爲全省輸送了很多專業人才,但是學生們畢業後一般在省級和各市級單位,基本不會流向縣級及以下基層單位。

5月17日,江西南昌市,江西省博物館講解員身穿漢服爲觀衆講解景德鎮瓷器等文物。圖/中新 

山西大學考古系每屆招60名左右的本科生,分爲考古學和文物保護兩個專業。絕大多數畢業後都選擇繼續考研去“985”大學深造,研究生畢業之後多會選擇沿海、南方等省份的一些省級文物機構工作,回山西省的也不多。

在山西省文物系統一位官員看來,城鎮化本身就帶來縣域及鄉村的“空心化”。山西作爲中西部省份,無論是待遇、配套資源還是職業前景,都難與其他發達省份競爭,基層就更難吸引人才。而文物工作本身又比較清苦,需要更高的專業素養和責任感。李樹雲說,像她這樣的考古工作者常年在野外工作,但是野外補助沒有太明確文件,所以單位基本不發補助。一些不是真正熱愛的人,就不願意從事這個職業。

文博單位在薪資上本來就沒有優勢,基層更是如此。陝西省文物保護研究院是省內乃至全國一流的文物機構。馬紅琳說,省文保院收入在西安總體偏低,也沒有加班費、值班費一類補貼。馬紅琳已是該機構的研究員職稱,但是他粗略感覺,比起其他行業或者高校研究員,收入偏低1/3左右。他們單位新招進來的研究生,都有着與文物修復相關的理工科專業背景,月薪大約5000元。如果“211”或者“985”高校畢業後,去互聯網大廠工作,能拿到8000元到1.2萬元。

雖然已工作20多年,嚴慶明的工資纔剛剛過5000元。因爲屬於管理崗位,他不能通過評技術序列職稱加薪,也沒有像公務員那樣有車補之類的補貼,收入只比縣城裏剛剛就業的大學生多幾百元。文管所沒有公車,需要到田野巡查文物的日子,他開着自己的私家車,一跑就是一整天,有時候飯都顧不上喫。

當地屬於貧困縣,財政撥款經費很有限,幾名合同工的工資,都需要嚴慶明想辦法解決。雖然文管所還有4個編制空着,但他完全不知道,何時能夠招聘到文博專業的年輕人進來。

基層招不到人的背後

按照山西省的《文物全科人才免費定向培養實施辦法》,學生畢業後,省人社部門將依照人才個人信息、擬安置單位“點對點”地下達專項進人計劃,到縣(市、區)及以下文保單位定向就業。文物全科人才入學後原則上不得轉學和轉專業,畢業後與用人單位初次簽訂5年的合同。

但更多基層文博機構難以享受這樣的待遇。嚴慶明介紹,人員進入文博單位的方式有兩種:調動和公開招聘。在調動方面,基層文博單位並無優勢。他所在的機構級別低,只是副科級,人員晉升空間有限。所以,別人調動進來的意願就比較低。

嚴慶明說,他所在的文管所並沒有公開招聘的權力,需要向市人社局報招聘計劃,等人社局統一安排。實際上,在考公、考編競爭激烈的當下,並不是真的沒有大學生願意來。他朋友的一個女兒學考古相關專業,對方曾好幾次表示希望能來這裏工作。但是,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人社部門的招聘,最後只能去周邊縣城當老師。缺乏招聘自主權,也是基層文管所、博物館等事業單位難以尋覓到專業人員的另一個原因。 

在山西某縣級市擔任博物館館長的黃華說,他所在的博物館原本屬於市文物局,但是近幾年機構改革之後,原來的市文化局、文物局與旅遊局三家合併成“文化與旅遊局”。過去屬於文物局下屬單位時,領導們也是從事文物相關工作,大家都明白專業人員的重要性,坐在一起也時常談論人才建制、招聘培訓等問題。

原來,黃華一直堅持,有空編時要公開招聘是考古學等專業技術人才,最起碼也要求學歷史的。但是,幾家單位合併之後,他說,上面的文化與旅遊局相關領導,直接將原來在美術館、鄉鎮政府、文化館等單位工作的人員調動進來,把新得到的編制給佔用了,不考慮文博單位的需求。而他原來招聘的專業人員還被借調去文旅局,工作開展更加困難。

中國從2011年開始推進事業單位改革。2018年,《國務院機構改革方案》公開,機構從“行業管理”走向“功能管理”,這一方面可以精簡機構,但某種程度上也存在着弊端。山西省文物系統的一位工作人員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其實原來從省級、市級到縣級,基本都有文物局。但現在,隨着事業單位改革完成,在山西,只有太原和大同市有獨立的文物局,其他市和下屬的縣文保單位都經歷了調整和合並,比如併到了當地文旅局。這在某種程度上弱化了文物系統的專業力量。

2020年全國“兩會”前夕,全國政協委員、南京大學文化與自然遺產研究所所長賀雲翱到多個省市對此進行調研,注意到很多市縣級的文物行政機構和編制被撤併整合,他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曾反覆提及:“市縣級文物保護管理壓力很大。”

依照規定,山西省培養的文物全科人才畢業後,未按協議到定向事業單位工作的,要退還免繳的所有費用並交納違約金;在定向就業單位工作未滿5年,或考覈不合格解除聘用合同的,根據服務期未滿年限,按比例退還免繳的費用,並交納違約金。

然而,當縣域與城市在就業吸引力方面存在的先天差距沒有發生變化,如何長期留住這些定向生,沒有人可以保證。劉剛表示,文物全科人才服務的5年期間,省裏會協調當地相關部門爲其在業務培訓、科研項目、科研經費等方面儘可能提供一些支持。5年期滿後,這些文物全科人才如能取得較好業績,也有機會按照國家和省裏的人員流動、選任等政策,獲得更好的晉升空間。

李珺坦言,只能是期待一部分人才可以長期留下,尤其是對那些來自貧困家庭的學生,縣城的事業編制還是有吸引力的。但是一部分人可能還是留不住,最後效果如何還有待觀察。

對於基層文博人才的培養,以石窟寺考古人才的培養爲例,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副院長張劍葳認爲,高等教育與行業人才的繼續教育應該同時進行。既要支持、引導專業人才的學歷學位教育,也要延續基層行業人才培養、進修的有效經驗,支持有能力的高校與科研院所在這兩方面加大投入。有分析認爲,文物保護是一項系統性工程,人才培養只是第一步,解決基層資金問題至關重要。這不僅關係到人才能否留得住,也直接決定了許多“低保”和“無保”文物能否留存。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馮軍、嚴慶明、黃華爲化名。實習生餘皓晴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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