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故事开头和结尾之间的部分称为“躯干”,有时候也被叫作“中段”。在我看来,两个说法都不完全对,也不够夺人耳目。
说到躯干,我们首先想到的会是“比例”。而这个,我敢说,就是一个作者在写作过程中面临的最大问题:为了表达观点,需要一个接一个地堆砌多少事件?要有多少平铺直叙,多少曲笔暗示?什么地方要留白,什么地方又要大加渲染,怎么渲染?
作者一页一页往下写,目的就是把读者带向结局,但他又要在故事往前发展时一直控制住读者。要做到这点,就要让每个场景都对结局起到作用,并且去掉无关的枝节。读者会对主题和角色渐渐食髓知昧,但一直得不到满足,直到读完整个故事。
在构思小说的中段时,作者必须精确地修剪笔下的场景。他每次要写一个新场景时都应该自问:“要利用它达到什么目的?”写好后再问:“达到了吗?”
作者在带着角色走过故事的躯干部分时,必须以同样犀利的眼光检视比例和节奏。如果他要介绍一个新角色——有时候他必须这么干——这个角色登场的理由必须对他和对读者同样清晰。比如,除非邮差对接下来的情节非常重要,否则就不要让他带着那封重要的信出现在家门口。你可以让他直接路过家门,然后信就出现在了邮筒里。另一方面,你如果觉得需要一个新角色来为过于严肃的中段注入一点幽默,就找一个有趣同时能够推进情节的角色。
对白也是作者在小说中段部分必须关注的重点:对白节奏要快,拖着读者往前走,但又要吊住他的胃口。故事对白绝对不能像现实生活中的对白那样,只是为了“消磨时间”,但看起来又要像是“现实生活”中的对白。
把这些都记在心底,然后开始挑选写作素材。下面介绍一下我在写《非停不可》(《红书》)时是怎样挑选素材的。
我先介绍了苏珊,比尔·帕克的年轻妻子。比尔是个好客得过分的人。苏珊对着满水槽的脏盘子发誓——同时计划着——她要赶走那对毁了自己周末的夫妇,而且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就绝对不能再让人来家里做客了。
我还没有开始写一个字的时候,心里就知道苏珊最终会获得妥协后的胜利。而且也知道,她要不是太爱比尔而委曲求全,本可以大获全胜。但是我并不清楚要怎么写出来。我知道她的婆婆会有很重要的戏份,因为婆婆这个角色取自现实生活,也是这个故事的灵感来源。并且我也知道,婆婆这个角色相当于是一个“意外”,我希望尽可能让读者晚一点才和她见面。(我之所以选择苏珊而不是比尔来讲述故事,这也是原因之一。)
我同时非常明白,我花在描写客人闲谈上的时间越少,这部分的可读性就越强。不过我也不能完全拿掉闲谈,因为毕竟这些客人是麻烦的源头。所以我只给了他们两个很短的场景。在其中一个场面里,我一石二鸟,让他们的闲谈围绕着对剧情起到关键作用的角色,苏珊的婆婆。
在第二个场景中,在客厅里,爱娃(一个城里来的老人)把苏珊拉过来一起闲聊:
“我刚才还跟比尔说,他变得跟他爸越来越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不认识那位法官,是吗?”
“不认识。”苏珊说。
“苏珊还没见过家母,”比尔插嘴道,“我们结婚时,家母身体不舒服,不想从加利福尼亚赶过来……”
“不过她就快来了,”苏珊说,“下下周就来。”她心想:“老天啊,我怎么可能还有时间歇歇呢——我当然要歇歇了——我得精精神神地见婆婆呀!”
“噢,你肯定会喜欢贝蒂
的!”爱娃说。
卡尔插进来说:“她做得一手好螃蟹,而且能把一道普普通通的纽堡龙虾料理得如同天赐的美味……”
“而且她哪怕穿着厨房里的围裙,看起来也像一位公爵夫人!”
苏珊想:她看到新媳妇穿着围裙时的派头,不惊喜才怪呢!她压下激动,恭敬地说了句:“她肯定特别棒。”
“那是,”爱娃说,“她和乔一直都是城里最可人的一对儿。而且最是好客。自从他们把这里整修一番然后搬过来以后,这房子的大门就一直开着,直到后来乔去世,贝蒂搬去西边。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光景。”
“哎,大姐,我可见过!”苏珊想。“你倒是说对了一件事——比尔跟他爸真是一块模子刻出来的——两个都是木头!”
城里来的客人很快就走了—— 一两句话就把他们打发掉了。再来一小段对话,留在这儿度周末的客人和苏珊夫妇就各自回到自己的卧室。就此,有关婆婆的介绍就融进故事的本体之中。两人刚一独处,苏珊就想跟比尔摊牌,但比尔睡着了。除了他均匀的呼吸,唯一的声音来自隔壁房间。苏珊觉得是他们的客人特伦夫妇正在吵嘴。
她大声地说:“她知道怎么样让丈夫醒着。而我真是个软骨头!”
在这个场景里,对于比例问题我考虑了很久。比如,我可以写苏珊听到隔壁夫妇到底在吵些什么;或者我也可以完全略过。但我之所以提到,是因为这是我在结尾时需要用到的一个人物线索。这是提醒苏珊她其实并不想大获全胜—— 压倒性地大胜——的事情之一。所以,露辛达·特伦到底为什么要“训她老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正在这么干,并且读者越快明白过来越好。线索会加重悬念,加快节奏。冗长的解释会拖慢故事。
下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场景是第二天下午,是个星期天。从时间上来说,这个故事只有两个场景,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下午。虽然不是完全符合古希腊人说的三一律[插图],但也相差不远。我相信古希腊人确实是有道理的。从我自己的经验来看,相比横跨数月甚至数年的绵延叙事,发生在一段较短时间内的故事好写得多,也更出彩。当然,长篇小说另当别论。这样看来,一个短篇小说就更像是一出戏剧。在整个故事或整出戏里,读者的注意力从始至终都要被牢牢地抓住。
我用地点也非常经济。因为如果是电视剧或者舞台剧,故事只需要三套布景就够了:客厅、厨房和卧室。
在这个场景的开头,读者已经知道苏珊眼下诸事不顺,所以星期天下午在比尔的农场,情况将同样糟糕。殷勤招待客人吃喝,厨房水槽很快就会杯盘狼藉。我作为作者非常明白,一样的东西越多,就越容易让人厌倦。所以我小心地构思了这个场景,以避免这一点。
我再一次考虑了比例还有节奏。这一回,我不需要让客人说太多话,只须告诉读者他们在场即可。比如用比尔跟人打招呼的几句短语:“这位是出类拔萃的,汉克!”“多亏你帮了我的大忙,弗洛拉表姐!”以及“你来得可正是时候,老……”。这些招呼就足以让读者相信,比尔夫妇这天下午真的是宾客满堂。
为了避免故事中段松懈,我还用到了另外一个办法。我在一个很短的幽默(我希望是!)场景里放进了一个新角色。但不只是为了新鲜感和有趣而已。我的新角色是符合逻辑并且有用处的。符合逻辑是因为他本来就是这个地方的雇工,所以他不是“恰好在需要时登场”的。我这样写道:
比尔溜出谷仓,叫来杂工赫尔曼帮忙收拾桌子和洗盘子。
“亲爱的,他没问题,”他重新回到客厅,低声对苏珊说,“他之前肯定也洗过盘子。”
也许吧。苏珊试着放宽心。能不用操心这些杂事,天知道她有多感激。
起码过了一个钟头,又招待了五六位客人之后,她端着一托盘空杯子走进厨房。
赫尔曼双手都在水槽里,一池子油腻的污水淹过他的手肘。水面上飘着三只茶杯,三只茶杯像是三只没有舵的小船。那是她结婚时收到的礼物。不知道还有多少沉在脏水里。
“谢谢你,赫尔曼,我来收拾吧。”她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并且克制,“我知道你还要忙着去照顾牲口。”
“嗯,说的是呢。”他从牛仔裤里掏出脏兮兮的毛巾,“帕克夫人,我觉得最好跟您说一声,那几件玻璃玩意儿出了点儿意外。高底座的东西真的太容易碎了。”
“你打碎了高脚杯?”
“两只。不知怎的,它们撞到了一块儿。非常非常抱歉。”
“噢,没关系。”他听起来确实很过意不去。而且,毕竟他也不是被雇来对付水晶杯和细瓷的。
“反正您肯定也不缺杯子。”他说着走开了。
“再这样下去我肯定坚持不了了,”苏珊一边想着,一边小心地从油腻的污水里拎起一只茶杯,然后又一只,“我能有什么办法……”她想起露辛达·特伦的香烟在她最舒服的扶手椅上烫出的洞。
那个洞、那些高脚杯……她的全部神经……对,客人们一走,她就摊牌!
厨房的门悄悄开了。她以为是赫尔曼回来(这就是赫尔曼这个角色的用处所在)补几句道歉。她忙着处理茶杯,根本没有转头,直到——
“你一定就是苏珊吧,”这个声音听起来得体又有教养,与赫尔曼完全相反,“我应该没——”
“啊呀……您是……您……您是比尔的妈妈!”苏珊倒吸一口冷气。
于是,我们轻快地、顺畅地,我希望也是意外地,进入了故事中的高潮场景,也是转折点,随便你怎么叫。我在读者(还有苏珊本人)没有料到的情形下就让苏珊的婆婆登场了,但也没有意外得过分,因为我在前面就已经铺垫过了。读者们都知道她很快就要来了,只是不知道具体日期。我让她再说一些“之前一趟航班取消了”之类的话,就能让她的提前到来显得自然且合乎逻辑。并且,我没有对读者隐瞒角色知道的任何事情。
同样,关于贝蒂·帕克的性格,我也并没有刻意地欺骗读者。如果你回过头去看,会发现对她的描述全都是来自她朋友和儿子,以及从来没见过她的苏珊。再有,我还间接利用了人们的一个普遍观点,就是婆媳关系总是不那么好处理。
自从我有了这个故事的构想,这个场景,不管有多少种不同的形式,就已经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了。我觉得,作者对高潮场景胸有成竹是非常重要的。这也是保证作者能一直抓住小说主线,不会随波逐流地做无用功的唯一方式。我想让《非停不可》在一流的杂志上发表,而不是变成又一篇婚姻关系的老生常谈,这最后一个场景就是我全部的希望所在。这个场景我不能跳过不写,也不能草草了事。每个故事里都有一个这样的场景。但问题在于,有时候作者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发现,一个初学者要是读了太多关于如何在短篇小说里保持经济行文的文章,就会想着把大场景砍得只见骨骼,甚至干脆整个省略,又或是捎带着随便说说,就像是处理一个无关紧要的场景。
这个时候,我们写的东西越多,一种天然的故事意识——直觉、预感,也随便你怎么叫——就越能发挥作用。我们会对大场景产生感觉,同时产生书写的欲望。
我不知道自己把《非停不可》
里的这个场景重写了多少次,反正最终的结果是这样:
苏珊和贝蒂寒暄完毕,苏珊说她去和比尔说一声。可是贝蒂说:
“我等待这一刻好久了,我不能再等了。让我好好看看你,亲爱的。”
“噢,我看起来太糟糕了,”苏珊抱歉地说,“我一整天都在忙活……”
“不用说,看看都堵成什么样了,”帕克夫人朝窗外的车道点点头,“和那时候一样。”
“您的朋友们对我们很好,”苏珊谨慎地说,“他们都来过,现在也在,我们还有过夜客人……”
“嗯,我知道。”帕克夫人脱下身上剪裁完美的黑色外套,将手工精制的衬衫袖子卷起来,“而且现在路上又开进来一辆车,比尔会来找你,叫你和他一起去门口迎接客人,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样子。你去吧。我洗完这些东西以后就会过去,给比尔一个惊喜。只要一会儿的工夫。”
“噢,不——”苏珊正要抗议,突然感觉心里又生起气来……
她脚跟一转,推开通往餐厅的旋转门,正好听到“我太太就在附近”。
他一说“我太太”时,声音里就有一种沙哑的颤抖——还是说这只是她的想象?而且她怎么……能对一个男人同时又爱又恨呢?他怎么能对自己和她这么有信心?简直令人抓狂……现在,她猜想,他的信心肯定更大了,因为有他妈妈做后盾啊!这不公平!两个对一个……
比尔说:“大家不用客气,我再去拿点喝的来。”
“我去吧,”苏珊说,“你留在这儿。”让他看到他母亲——一位穿着围裙、衣装精致的妇女——比她说出来难一百万倍。
帕克夫人正从冰箱里取出冰格。
“冰块快要用完了,”她说,“总是这样。我永远没法让乔明白,冰块不是随取随有的。而且你干等着也结不出冰来。你跟比尔也是这样吧?”
苏珊看着婆婆,深吸一口气,然后呼出来。突然,就在一瞬间,一切振振有词的愤怒、自怨自艾,还有抵触,似乎都被她吐了出来,化作乌有,心里就好像云消雨霁,露出一轮光辉的银月。
她气喘吁吁地说:“您为什么不护着比尔呢!您是他的母亲,却站在我这边!他们说您和他们一样,喜欢屋子里热热闹闹的!可您不是那样。”
“当然不是了!”
“您和我一样!”
然后就是结尾。我只需要—— 就算是加上双重反转的长度—— 五六句话就够了。
还有一些其他要素能够避免故事到中段就垮掉。
你的麻烦可能来自角色。如果一开始你和读者都对角色不太关心,一般说来角色就会越来越疲软,你也会越看他越不顺心。我听说有些编辑有
这么一条规矩——我觉得合情合理:一个故事里至少要有一个主角是他们喜欢的,最好有两个,否则他们就绝对不会掏钱。
你的麻烦还可能出在根本,就是故事的主题。如果中段疲软,就该重新检视主题了。重新检视你到底想要证明什么——如果有的话。要是发觉主题平淡无奇,那也许就是问题所在。开头和结尾也是一样,检视你所想到和写下的东西。然后,如果你觉得各个部分感觉都对,那就继续写。
无论怎样,你都要把故事的腰身束得漂漂亮亮的——我的意思是,用你的每一个词、每一句话、每一段文字来约束。在每一个故事的每一部分你都要在心里想着你的写作风格。
独特的想法,有趣的角色,出色的文风,一系列相联系的事件,加上对的感觉,把握悬念和吊人胃口的正确节奏——这些只是你在考虑“小说躯干”时要注意的一小部分要素而已。写作好比开车,你只有在完全停下来时才能放松片刻。即使是这种时候,你的脑子也许还在琢磨着自己刚才哪里没有做好,或在下一个弯道又会碰到什么险情!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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