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15歲童星邵一卜的母親尤永梅在網絡發文稱,自己女兒在學校長期被同學造謠、誹謗、孤立,因爲受不了校園欺凌,她從6樓跳下,造成全身多處骨折和創傷性胰腺斷裂等。

邵一卜是上海市閔行區莘城學校9年級的學生,也是一名童星。她曾參與《北斗風雲》、《半生緣》、《不負時光》、《巨匠》等作品的拍攝。

6月26日下午,上海閔行區教育局發佈通報稱,針對邵同學被欺凌一事,已成立工作組,督促指導學校“校園欺凌治理委員會”依法依規開展調查。目前,邵同學已返校復學準備中考。

近幾年來,校園欺凌的事件頻繁出現,如何防範和干預校園欺凌,也是各界關注的議題。

疑因校園欺凌跳樓

尤永梅第一次知道女兒遭遇校園欺凌,是2021年5月9日。班主任在電話中告訴她,邵一卜被班裏同學孤立,“說她在學校裏爲人處世太驕傲,沒有人願意和她交往。經常出言不遜,說一位男同學是娘炮,說別人成績差等。”

聽聞班主任的陳述,尤永梅毛骨悚然,這太不像自己的女兒了。細問之下,邵一卜崩潰大哭,告訴她自己遭遇了校園欺凌,老師反映的事情並非她所爲,是同學們在造謠誹謗。

尤永梅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女兒的遭遇是從8年級下學期開始的。因爲女兒經常被老師們表揚,這讓很多同學不滿、嫉妒。先是網絡上造謠、說壞話,接着是開學後的排斥,“同學們交頭接耳說着話,邵一卜走過去,他們就努嘴、擠眼,後來就接着語言侮辱。”

根據尤永梅和同班同學小恩(化名)的家長講述,邵一卜的成績一直在班級前列。課餘時間,除了拍戲、接廣告,還學習潛泳、拉丁舞、畫畫等,“成績和業餘愛好都沒有耽誤,而且她也從不張揚,去拍戲也是她去了大家才知道。”

尤永梅說,最初參與霸凌的是3名女生,後更多的人加入了霸凌隊伍。這些學生對邵一卜的不滿,大多是一些瑣碎之事,所謂的“邵一卜說了壞話”,也是他們從其他同學口中得知。

舉報信裏,尤永梅也羅列了女兒如何被欺凌的細節:“他們喊邵一卜綠茶、噁心的人,髮捲子、作業本就直接跳過;碰到邵一卜的東西會作惡心狀,旁邊同學就建議趕緊去洗手;分組時不願意與邵一卜同組;老師讓同學給成績優異者鼓掌,輪到邵一卜的名字時,掌聲就戛然而止;上課傳寫着女兒壞話的小紙條、發朋友圈辱罵……”

邵一卜也告訴尤永梅,起初她也很困惑,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害怕媽媽擔心,她沒有向媽媽求助,她試着融入同學的團體,但被拒絕了。

“我和女兒說,我們會追究他們造謠誹謗的法律責任”,尤永梅說,她很快聯繫班主任,要求老師調查並處理這件事。也是在這種情形下,幾名欺凌者寫下道歉信和檢討書,也有一些學生當面道歉,承認了對邵的不當言行,並保證不再造謠。

尤永梅出示的道歉信中,一位同學說,她從別人那裏聽說邵一卜說了自己的壞話,所以對邵進行了冷言冷語。“現在我知道了她的爲人,特別愧疚……她是個善良的女孩,我今天也會誠懇地向她道歉……”

還有一名謝姓同學的家長線上聯繫尤永梅道歉,“我們和學校老師已經嚴厲批評她了,希望她能在這件事情上吸取教訓……我們一定嚴加教育和管理,杜絕這樣的不健康行爲。”

這場風波之後,邵一卜繼續學業、拍戲、學習興趣愛好。在尤永梅看來,女兒在她的開導安撫下逐漸恢復狀態,除了偶爾沉默寡言,一切看上去沒什麼異常。

然而,誰也沒想到,厄運會在半年後降臨。當年11月的一個週日,邵一卜借跑步出門,從小區6樓跳了下去,造成全身多處骨折及創傷性胰腺斷裂等。

搶救醒來後,尤永梅忍着悲痛問女兒,到底發生了什麼。“她說媽媽,校園霸凌還沒結束,我撐不下去了。”

“他們還在繼續猖狂”,尤永梅在舉報信裏陳述,去年5月事發後,欺凌者並未收手,反而變本加厲,班主任還對她隱瞞了實情。

難以認定的校園欺凌

經過3個多月的搶救,邵一卜暫時保住了生命,但創傷性胰腺破破裂也使她至今無法正常飲食和運動。

出院後,尤永梅聯繫了班主任並報警,要求追究實施校園欺凌的13名學生的法律責任。但事情並沒有想象中順利。尤永梅稱,她曾多次聯繫學校協商此事,但校方始終不願出面解決。

不得已,尤永梅選擇通過網絡將舉報信發了出來。與此同時,有家長出面作證,還有同班學生家長透露,自己的孩子也因校園欺凌而退學。

一名同學公開寫信稱,“邵一卜是班裏第一個自己上學而不用父母接送的同學,開朗、溫暖、樂觀、勤奮,這是我、也是全班同學對她的印象,聽聞(欺凌)這件事,我們也都深感震驚。她與其他同學從來沒有不同,可以說是受全班同學尊敬的優秀者。”

中國新聞週刊多次聯繫上海市莘城學校及邵一卜班主任,電話均未能接通。據紅星新聞報道,閔行區教育局稱,已有工作人員根據相關管理條例督促學校處理此事,此事正在進一步協調處理之中。關於邵一卜母親網上所發言論是否全部屬實,其表示涉及校園欺凌認定一事,得由學校欺凌治理委員會按照相關法律法規進行認定。

6月26日下午,上海閔行區教育局發佈通報稱,6月15日接到尤女士信訪(舉報)其女邵同學被欺凌一事,已成立工作組,督促指導學校“校園欺凌治理委員會”依法依規開展調查。目前,邵同學已返校復學準備中考。

這件事目前還沒有定論,不過,校園欺凌現象不容小覷。2017年,《中國校園欺凌調查報告》數據顯示,按照校園欺凌的方式進行分類,語言欺凌是校園欺凌的主要形式,發生率明顯高於關係、身體以及網絡欺凌行爲,佔23.3%。2019-2020年,華中師範大學教育治理現代化課題組也調查發現,語言欺凌的發生率達到17.4%。

陝西光合行動青少年教育與發展研究院的創始人沈旭長期關注校園欺凌。她告訴中國新聞週刊,校園欺凌的認定本身是很困難的。對差異的不接納、不允許不符合標準,不允許弱,只接受強,這些是導致校園欺凌很重要的原因。

“外貌、家庭背景、成績等不對等,都可能導致校園欺凌,甚至很多被欺凌者正是因爲表現過於優異而被嫉妒,進而遭到排斥,這種情況其實很多,也是學校較難以處理的情況,因爲很難拿到證據,甚至說不清原因。一些欺凌者可能只是也想表現得優秀,但他們沒有出口,就會將自己的不滿轉向他人進行宣泄。”沈旭說。

在山東師範大學教授、中國心理學會校園欺凌與暴力防治專業委員會主任委員張文新教授看來,校園欺凌的難以認定與校園欺凌本身的性質有關。欺凌事件中,蓄意傷害性難以進行判斷,欺凌者會推脫自身責任,傾向於否認自身意圖。另外,由於欺凌事件中的力量不平衡性,受欺凌者、旁觀者不願意或不敢報告欺凌事件中的真實情況。

其次,校園欺凌的認定缺少權威的參照標準。張文新解釋,現階段,教育部、未成年人保護法中給出的校園欺凌界定不夠準確。這一界定有兩個問題,一是未充分體現欺凌事件中的“力量不平衡性”。二是教育部給出的校園界定中關注了身體、言語和網絡形式的欺凌行爲,但是忽略了“造謠誹謗”、“社會排斥”這類典型的欺凌行爲。此外,現有政策、法律中,並未對欺凌給出一個明確的操作定義,並未給出一個明確的分級標準。

張文新教授團隊對全國700餘名教師的調查研究發現,70.3%老師認爲自己無法有效應對欺凌。在實踐過程中,許多學校面臨缺少專業心理健康教師、班主任缺少專業技能培訓的困境;配有專業教師的學校,通常存在現有師資無法根據學校實際情況開發校本心理健康課程、遇到心理危機事件無法及時開展專業處理等問題。

校園欺凌發生後,我們該做些什麼

出現校園欺凌後如何應對,也是學校和家長關注的話題。

《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提到,學校應當對實施欺凌的未成年學生,學校應當根據欺凌行爲的性質和程度,依法加強管教。對嚴重的欺凌行爲,學校不得隱瞞,應當及時向公安機關、教育行政部門報告,並配合相關部門依法處理。

教育部等十一部門於2017年印發的《加強中小學生欺凌綜合治理方案》,也對情節輕微的一般欺凌事件、情節比較惡劣的嚴重欺凌事件、屢教不改或者情節惡劣的嚴重欺凌事件,以及涉及違反治安管理或者涉嫌犯罪的學生欺凌事件如何處置,進行了明確。

此外,《中華人民共和國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等法律法條,也對校園欺凌有關事項作出規定和指導。

山東師範大學心理學院教授紀林芹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在具體的操作中,家長獲知孩子遭受校園欺凌時,要主動安撫孩子,及時主動聯繫學校,讓老師清楚欺凌給受欺凌者帶來的嚴重後果,並及時詢問學校採取的行動和措施的進展,同時,通過家庭教育,共同思考改善孩子目前處境的辦法,對受到欺凌的孩子進行社會技能訓練,提高他們解決問題的能力,如練習自信地說出“不”等。

“學校主管部門需要承擔起欺凌干預的責任,對在校的欺凌者實施欺凌干預”,紀林芹說,如果欺凌事件比較棘手,或者干預並沒有使欺凌情況得到改善,學校主管部門也應聯繫雙方家長到校商討處置的事宜。在實施干預過程中,要及時告知家長處理欺凌事件的程序與進展。

不過,在張文新看來,目前防治校園欺凌的難點是有多個方面的。一是社會大衆缺乏對校園欺凌及其防治的科學認識。在未成年人的教育實踐中,許多一線心理教師或班主任不能有效區分欺凌(尤其是關係欺凌)、攻擊、同學打鬧等行爲現象,多數社會公衆往往低估欺凌的發生率和消極影響。

二是干預過程中忽視了學校在欺凌防治中的主體地位。張文新說,在理念上,欺凌防治工作經常被學校看作是一項可有可無的輔助工作;經常將捲入欺凌事件的當事學生歸因於家庭教育不良的結果。在實施上,許多學校缺少科學的工作指南、工作體系與工作思路、具體舉措以及配套師資等,沒有針對欺凌事件的事先預防工作方案。

此外,缺少科學有效的預防干預方案、缺乏實施欺凌防治的專業師資,也是治理校園欺凌的難點。

在沈旭看來,干預欺凌,需要成年人正確的態度和方式。教師和家長批評教育,欺凌者道歉,與被欺凌者握手言和,並不意味着欺凌結束,反而可能會讓欺凌更加隱蔽,“他們如何成爲欺凌者,背後有非常多複雜的原因。同時,這些孩子也需要支持,他們同樣需要關愛和輔導。”

沈旭認爲,在欺凌事件發生後,最關鍵的不是界定是否爲欺凌,或者誰需要承擔怎樣的責任,而是傾聽孩子的表達,同時讓大家明白,我們要創造的是一種平等的文化和氛圍,創造這樣的文化、減少和干預欺凌、暴力每個人都有責任。“作爲教育工作者,要注意如何引導孩子反思自己的價值觀、健康地表達情緒和壓力,能接納差異、多元價值觀,讓孩子參與討論、共同創造輕鬆、公正、平等、的文化與氛圍,教師以及家長需要思考自己的言行對孩子的影響,對孩子多一些傾聽,允許他們表達負面情緒、允許犯錯、允許不完美,並能堅定建立界限,引導並示範如何做到尊重。這些是預防和干預欺凌的關鍵。”

中國心理學會校園欺凌與暴力防治專業委員會祕書長、山東師範大學心理學院教授陳光輝則建議,對於學校情境下的一般欺凌事件,可以採用基於心理干預的談話方法,安撫受欺凌者情緒,促使欺凌者改變其行爲和態度。嚴重欺凌事件發生後,學校可以委託具備心理諮詢服務資質的專業機構對受欺凌者進行心理諮詢;對於情節惡劣的嚴重欺凌事件中的欺凌者,學校可以請公安機關參與警示教育或予以訓誡。

除了應對校園欺凌事件外,學校還應注重校園欺凌的預防工作。紀林芹強調,教育懲戒和法律手段能夠在一定程度上約束兒童青少年的行爲,但不是終止欺凌發生最有效的方法,“從長遠的角度和更廣泛的效果來看,過多的懲戒措施可能導致師生關係惡化,使學生出現一系列嚴重的情緒問題和行爲問題”。

沈旭也表達了同樣的觀點。從法律條例到校園欺凌委員會,到學校定期舉行的防校園欺凌講座,這些基本的防範措施正在逐步加強,但在她看來,校園文化和價值觀建設,也是最重要的內容,“如何鼓勵、引導孩子正視自己,表達個人情緒,包括對自己和他人的不滿,這是非常重要的。”

此外,陳光輝還提到,旁觀者是欺凌事件中重要組成部分,欺凌事件中旁觀者的行爲也會受到同伴、家長、學校等多方面的因素的影響。他說,如果欺凌行爲不能得到及時制止,旁觀者會通過觀察同伴而習得他人的欺凌行爲。因此,在安撫受欺凌者、教育欺凌者之外,教師還應嚴肅、公開地向班級中的同學說明欺凌的危害,強調欺凌發生時,不要圍觀、起鬨,要站在受欺凌者一邊,嘗試制止欺凌,及時將欺凌事件向成人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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