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袁凌開始從媒體報道轉向職業寫作。他先後出版了《我的九十九次死亡》《青苔不會消失》《世界》《寂靜的孩子》《生死課》等書,已入選三屆《收穫》文學排行榜和兩屆豆瓣年度作品。今年,他帶來了他的第一部自傳體長篇小說《記憶之城》。

小說講述了主人公來到“魚城”後的數載光陰,它們以回憶絮語的方式緩緩道來,細碎而真實。“魚”通“渝”,《記憶之城》中的“魚城”以重慶爲原型,這裏也是袁凌步入職場與社會的起點。全書分爲“2019”“2001”“2003”三個章節,後兩章的初稿正寫於2001至2003年,那時袁凌在重慶做社會新聞記者,他看到了層疊交錯的山城風光,光鮮亮麗的重建城市,看到了一羣理想主義知識分子的悲歡與沉浮,也看到了底層百姓在沉默日常中的掙扎和堅忍。離開重慶後,這裏的一切依然在心底紮根,他在2019年至2021年再一次打開自己的記憶,完成了小說第一章的書寫。

可以說,這一部長篇小說,他寫了近二十年。

一開始的寫作是出於一種“在場感”,他身處其中,想記錄下這個“像火鍋一樣黏稠”的地方。但後來“在場感”漸漸衍變成巨大的“失去感”,他迫切地希望保留住一些不可再現的場景與細節,更爲那些在變動中失聲和消失了的人保存一份記憶和見證。小說還有一種外來和本土視角的混合,也有知識分子和底層視角的混合,袁凌希望同時傳達出知識分子和底層社會的交集、對話和交融,而不是底層傳奇或者儒林演義的兩張皮。

近日,袁凌就《記憶之城》與他的文學觀接受澎湃新聞記者專訪。

在場的保存,記憶的回望

澎湃新聞:寫《記憶之城》的念頭放在心裏很久了?

袁凌:是的,小說的第二章和第三章其實在重慶時就寫好初稿了,2003年完成。其後經過了長期的修改和擴充,2019年至2021年又寫出了第一章。當時主要是想在重慶寫重慶,有一種當下的在場感。但後來時光變遷,又有了一種回望的想法,此前在場的東西也變成了回憶,所以把書定名《記憶之城》。澎湃新聞:現在回想起來,重慶這座城市對你有着哪些特別的意義?你去過那麼多城市,在北京、上海都生活過,也走訪了許多地方。袁凌:比起其他地方,重慶感覺是我真正步入職業和社會的開端,此後即使我離開那裏,很多年裏還保持聯繫和經常回去,戶口身份也掛在那裏,因此它對我有種特別的意義。

就這座城市本身來說,它本身具有山城、開埠通商、歷史陪都、碼頭文化等多重性質,當時又處在升直轄市、西部大開發、三峽工程的熱度中,有很多的衝撞、矛盾、疼痛、晦澀,同時也有底層的活力與生命慾望。它像火鍋一樣黏稠,多種因素膠合在一起,密度非常高,不同階層和身份的人羣擠壓在一起,沒有像今天分化這樣開,給了我一種赤裸裸的生命感,當時我的職業又是初入行的跑街記者,每天接觸大量的底層生活面,自己也面臨職業困惑、感情困局和生活窘境,帶來了第一手的現場感和真實感,也具有人性、思想內在的張力。這種在場感、質感和內心張力,可能構成了我以後寫作的底色和要素。

對了,我還因爲它的溼熱天氣和上夜班患了結核病,第一次感到離疾病和死亡很近,這促發了我的生死觀,導致我開始寫死亡的主題。我的長篇寫作是從重慶開始的,從《在唐詩中穿行》到《我的九十九次死亡》再到《記憶之城》,它們都和生與死、精神與肉體這種人生的嚴峻課題有關,可能就跟重慶生活的那種在場感和張力有關係。換一個城市,可能就沒有那種黏稠到令人恐懼又興奮的感覺。

澎湃新聞

:確實,《記憶之城》裏有一種粗糲又旺盛的生命感。雖然城市是一個空間概念,但《記憶之城》在我看來更是一部講述時間或者說時代的作品。

袁凌:對,小說具有空間與時間的雙重結構,每一個當下具體的地點對應着記憶的縱深。澎湃新聞:我喜歡書名中的“記憶”兩個字。之前我並不知道你在重慶時期就開始寫這部小說了,所以“記憶”兩字有你個人回憶的成分在。我在閱讀中喜歡這兩個字,是因爲它似乎還是一種提醒,提醒着我們那些在鉅變中已經失去與正在失去的事物。袁凌:這是《記憶之城》一個最主要的寫作目的。即使當時開始在場性寫作時,也是意識到這樣獨特不可取代的生活場景可能很快會變遷消失,只有立刻儘量真切地寫下來,才能成爲以後可靠不容混淆的記憶。後來經過了時光的變遷,我親眼看到和經歷了城市大舉拆遷的過程,更有意識地想保留一些不可複製不可再現的生活場景、地點、細節。更重要的,是替那些在變動中失聲和消失了的卑微的人保存一份記憶和見證。澎湃新聞:你在2019年至2021年的寫作與回望中,會有強烈的失去感嗎?袁凌:失去感是非常強烈的,第一章和後兩章的在場感恰成對照。這也成了我必須寫下2019年這一章的原因,記錄這種失去和失落,既有城市的,人羣的,也有自身的。

澎湃新聞:書封上寫着“自傳體小說”,而你在書中多次提到的虹影的《飢餓的女兒》也是一部自傳體小說。《記憶之城》在哪些方面受到了《飢餓的女兒》的影響?或者說,你希望在時間上,延續《飢餓的女兒》的故事?袁凌:首先是題材,都是重慶;其次是質感,兩部作品都着力傳達在場、同時性的生命感,傳達重慶獨特的熾熱、黏稠又晦澀的生活質地與本性,儘管寫的時代不同,生活和城市的質地也發生了變化。就時間上說,兩部作品確實有傳承延續的關係,《記憶之城》可以看作是對《飢餓的女兒》的致敬。當然,生活的具體張力變化已經很大了。另外,記憶之城有一種外來和本土視角的混合,也有知識分子和底層視角的混合。

人性的肌理,時代的宿命澎湃新聞:你的作品一直記錄着這個社會的底層人物和邊緣羣體。當你想起他們,寫下他們,你希望自己能做到什麼?袁凌:我希望能真切地記錄,傳達他們生活的質地和人性的肌理,把他們當日常生活中會感受會思考的人看,而不是傳奇或者故事會里的人物,不是隻以陰暗、變形、誇張或諷諭的形象出現。我還希望有一種對話、交流和交融,而不只是外部的打量描寫,居高臨下的同情甚至是醜化、獵奇。

這也是《記憶之城》的一個特徵,小說中“我”和陳天的職業、感情和婚姻軌跡,都傳達了這種特徵。我希望同時傳達知識分子和底層社會的生活與人性,二者的交集、對話和交融,而不是底層傳奇或者儒林演義的兩張皮。

澎湃新聞

:說到知識分子,《記憶之城》裏陳天與沈文明的原型應該是《我的九十九次死亡》裏的兩位喜歡哲學的青年?

袁凌:陳天、沈文明這兩位人物給我的影響很深,他們是1980年代過來那一代知識分子,經歷了學潮和時代鉅變,人生受到了深刻的塑形。陳天自始至終都沒有走出那個時代,一邊在生活和慾望中掙扎浮沉,一邊懷抱哲學夢,最後只能跟着時代落潮慢慢沉淪。這個人物形象比較複雜,具有職業操守和專業性,有正義感同情心,但也有很大的惰性、頹唐,以及情感慾望上的某種任意無節制,當然以後也有轉變。沈文明是智者,但也只能和光同塵,最後著作未彰,哲人其萎。記錄他們,是記錄一代人的心路和歷程。弋舟有篇小說叫《所有道路的盡頭》,也是寫那一代知識分子夢斷之後無路可走,可以參照。

在《記憶之城》中,陳天、沈文明和我之間形成了兩代知識分子的對話,近似二重奏。當然,陳天也曾努力尋求過,執着於他的夢想,這也是我想要更完整縱深地把他寫入《記憶之城》的原因。他是這部小說的主人公之一,是時代和記憶變遷的縮影。

澎湃新聞:是。小說裏還有一處細節,是說“我”在魚城戶口本上的地址只是理論上存在,實則根本找不到對應之處,“我”和千萬影子住戶一樣,都是這座城市的幽靈。這個時代下有太多“無根”的人,有的人既離開了故土,又不能真正在新城市紮根,你對時代鉅變下的人口流動是一種怎樣的態度?袁凌:我本身是長期的漂泊者,現在也是沒有北京戶口、房、車和單位社保的狀態,始終是邊緣人,對時代流動性和邊緣人的認識是一種切身的認知。我不是思想家和社會學家,但我想努力把這種人羣的生存和心靈狀態記錄下來,和記載失去的鄉土一樣,作爲見證。他們也是時代的動力,也是疼痛的根源。這是他們的宿命,也是時代的宿命。

澎湃新聞:你現在怎麼理解個人與時代的關係?袁凌:個人面對時代太無力了,好像是仰望無邊的屋頂,所以我傾向於把目光收回到個體身上,從個體自身去看去感受,很多時候是內視。如果非要去追究個體和時代的關係,在當下那會是很悲觀的。就是那句話,一粒沙和一座山,還有大象與螞蟻。虛構的活力,非虛構的質地

澎湃新聞:《記憶之城》裏出現了很多文學作品,我也很好奇你的文學啓蒙是什麼樣的?你有特別喜歡的作家與文學作品嗎?

袁凌:我受過科班教育,但不滿足於文學理論灌輸,屬於泡圖書館和看雜書那種,加上來自民間的底子。我喜歡的是語言有某種負重的詩性的作家,譬如保羅·策蘭、帕斯捷爾納克、孫犁、沈從文、蕭紅、哈代,也喜歡泥沙俱下的生活現場與精神深度甚至救贖意識交匯的作家,如陀翁、昆德拉、楊鍵。澎湃新聞:近年不少有媒體從業經歷的人轉而寫起了小說。在外界的想象中,媒體從業經歷提供了豐富的小說素材,這個“轉型”看起來是容易的。實際上呢?儘管你早年就寫過小說和詩歌,但在多年的非虛構寫作後轉而虛構,你遇到過障礙嗎?袁凌:轉型會很艱難,因爲非虛構的職業規範會導致在虛構時擔心脫離真實感,淪爲贗品,因此很難越過心理障礙。當然困難同時也是機會,可能會脫離任意虛構的誘惑,探索二者的邊界,在一個更深層的真實的前提下去虛構,我覺得這最終會帶來好的成果。實際上很多偉大的虛構作品都帶有細節、質地和人文精神上的非虛構性,這也是我在記憶之城和其他的小說寫作中想要努力尋求的。當然,我還沒有完成。

澎湃新聞:你怎麼評價蓋伊·特立斯的“新新聞主義”,他的寫法屬於你之前提出的“非虛構文學”嗎?你爲什麼認爲“非虛構文學”這個提法是必要的?袁凌:我覺得他們不屬於,非虛構在美國和中國的狀態和任務很不一樣,“新新聞主義”是文學性輔助新聞性,基本沒有獨立的文學意義,而在中國,非虛構的使命是再造文學根基和精神,非虛構文學的前提是文學性,其他社會性和新聞性反而是文學性的輔助。因此在中國,“非虛構文學”的提出很迫切。澎湃新聞:你心目中的“非虛構文學”有更明確的指向嗎?豆瓣對於《記憶之城》的介紹第一句是:非虛構自傳體小說,但是這可能讓人有點困惑,因爲小說畢竟是虛構的。袁凌:這是出版社的宣傳,但非虛構小說這個提法是成立的,它指的是含有非虛構性的小說,非虛構性體現在細節、場景、語言的質地真實感上,情節可以虛構,但細節要地道。非虛構文學,就是擁有非虛構質地的文學作品,質地感從生活經驗來。

就“非虛構文學”來說,它需要區別於以社會性、新聞性爲主以文學性爲輔的寫作,它必須以文學性爲主導,所謂文學性指的不僅是修辭,而是它以個體的人、人性,包括其他生命爲寫作對象,而非塑造社會學、人類學、歷史學樣本或者報道新聞事件。

澎湃新聞:我想到“非虛構文學”以前的優秀小說家塑造人物和情節的時候,也很講究小說的“質地”“肌理”,注重物質基礎,比如魯迅寫狂人會很符合被迫害妄想症患者的症狀,那麼你說的“非虛構質地”跟這些傳統作家作品中的這種質地相比,有何不同之處呢?或者說,提供了哪些新的東西?袁凌:我希望發揚這種傳統。由於脫離了偉大現實主義和傳統,當下小說越寫越小,越套路化技術化,質地感已經被忽略了,更講究順滑、小說味兒,排斥真實感和人文性。我希望通過非虛構文學的提出和自覺,把從前小說中潛藏的這種傳統發揚起來,在虛構與非虛構的邊界、文學與人文、質地和味道的結合點多做探索,給當下的文學帶來新的張力、活力和化合。你看陀翁,他的非虛構性非常強,人文性也很強,同時又有很強小說性。我希望能更多這種結合。澎湃新聞:《記憶之城》裏有一段關於老媒體人陳天的現狀描述:“當一個普通記者,和二十多歲的小青年一起跑會議寫稿子,比他們更認真一些,散會後跑上主席臺去問官員的想法。這樣他似乎也找到了一些十幾年前做記者的感覺。”這段話真讓人感慨。你過去的同行們現在都在做些什麼?你自己還會想起“十幾年前做記者的感覺”嗎?袁凌:大部分都轉行了吧,進大廠、做律師,搞公關,做公益,創業,開農場,自由撰稿,什麼都有。我偶爾還會想起當初做社會新聞以及硬調查報道時的感覺,有生命的質感和穿透性,有時出發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調查一個被掩蓋的真相,是一個人去對抗一個世界的感覺,有艱難和卑微,也有成就和尊嚴。澎湃新聞:你的作品經常“往回看”。而你的生活在今天,在當下。你還關注新聞嗎?而今以一個非媒體人的身份去看種種新聞事件,你會有什麼感受?袁凌:關注。主要的還是一種無力感,因爲媒體衰落後就是這種現狀。很多時候只能消化掉各種疼痛感,着眼於時間,更終極地說,是神的眼光。在造物主的眼裏,這些都是存在的一部分,不管是當下的煙火,還是煙火之餘的廢墟。文學作品就像是廢墟上的青煙,在有意義和無意義之間。澎湃新聞:你前面特別提到自己喜歡有救贖意識的作家,你怎麼理解我們這個民族的救贖意識?

袁凌:《記憶之城》裏的人也都有他們的罪與罰,救贖則似遠似近,在於每個個體的尋求。但時代的公義或者說氣運,又是個體無法改變的,陳天就像日瓦戈醫生一樣面對靈與肉,罪與罰的張力。救贖是一個持續的動態,不是完成。你剛纔提到的陳天跑上主席臺去採訪官員,這種職業操守,也算是他微小的救贖。生活中我們的救贖都是這樣,一邊開裂,一邊維持和修補。至於整個時代和民族的救贖,這個主題太大,但我覺得也是文學需要去反映的。我們的今天,就是由於缺乏罪與罰的意識,也就缺乏救贖和自我救贖。

責任編輯:吳劍 SF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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