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爲‘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土豬肉是豬肉中的“奢侈品”,貴在山野的鮮味。“野”的背後,卻是一條正在被電商平臺重塑的工業化供應鏈。

記者 | 劉暢

深圳的餐桌

深圳的中心在福田,福田區北部的梅林街道,則是媒體、金融、互聯網公司的年輕人喜歡落腳的地方,那裏距離南面的CBD十多分鐘車程,向東、向西前往各個公司,坐地鐵也只有半個小時。像任何一個大城市裏的年輕人一樣,平時的加班生活幾乎被外賣填滿,偶爾自己下廚,是忙碌工作日的調劑。而地處以“生猛海鮮”著稱的廣東,在仲春、初夏時節,當地年輕人喜歡做叉燒飯。那需要提前一天準備,他們或是在超市裏準備好食材,一塊梅花肉、一把青菜,還有叉燒醬與蜂蜜。或是按照疫情以來的新習慣,下班時在手機上的買菜App下單,半小時後進家,一盒200克的梅花肉和一盒青菜,已經送到門口。頭一天把肉切塊、醃好,第二天下班後放入烤箱,再熱上米飯、將青菜白灼,就算大功告成。

圖|視覺中國

雖然肉要醃製,之後還要在冰箱裏放置一天入味,但叉燒的原料梅花肉必須是鮮的。梅花肉是豬的上肩胛肉,因豬經常運動這個部位,瘦肉比例高,肉的橫切面上,粉嫩的鮮肉與絲絲白色油脂相間,形似梅花,口感也最好,一頭豬身上,一盒這樣的肉,只能分出8份。而這塊“金貴”的肉的鮮,不僅意味着它是保質期只有5天的冰鮮產品,而且也應來自於不同品牌的土豬,它們的價格也比平價的豬肉每斤會貴上15~20塊錢。

只有在深圳,纔會有不少對豬肉有這般苛刻選擇的人。資料顯示,2020年廣東省有300萬頭土豬出欄,被送上餐桌,在全國數一數二。但相比同年2537萬頭的進口豬出欄總量,不過九牛一毛。若放在廣東省的普通城市,品牌土豬肉的消費比例也不到10%。省會廣州每日消費的近2萬頭豬裏,品牌豬肉會佔到20%,而在收入水平與廣州不相上下、年輕人更多、普遍對品質要求更高的深圳,平均每天能喫掉最多2.2萬頭豬,消費品牌土豬的比例,能達到30%,可算是全國之最。

顧客在商超購買生鮮豬肉(圖|視覺中國)

生鮮電商頭部企業叮咚買菜爲深圳的消費者做過用戶畫像,居住在梅林的年輕人,以及像住在南山區騰訊大廈周圍的程序員,乃至一衆25~35歲的羣體,是在電商平臺上消費品牌豬肉的主力,這些人或是兩口之家,更多是已婚的三口之家,做一頓的分量在250克至300克左右,對價格不敏感,豬肉的品質要求高,他們選擇土豬肉,是因爲相比平價大白豬,雖然瘦肉多,但纖維粗,喫起來容易起渣,土豬肥肉更多,肉質更細膩,富含不飽和脂肪酸和氨基酸,做熟後肉香味更濃、有膠質感,就像在一些農家樂喫到的風味,也會讓一些年歲稍長、兒時在農村生活過的人發覺,“有小時候豬肉的味道”

所謂“小時候的豬肉”,在當地人腦海中的土豬,最著名的就是小耳花豬。與有蒲扇一樣的大耳朵,體長與成人身高將近,成年後體重能達到350斤的進口大白豬不同,小耳花豬一米餘長,“六短”身材,頭短、耳短、頸短、身短、腳短、尾短,黑白相間,頭、耳、背、腰、臀爲黑色,其餘部位爲白色,是古代從華南的野豬馴化而來。在1986年與廣西的小耳花豬合併,並稱“兩廣小耳花豬”之前,它們在廣東境內有着一系列更“土”的名字,比如黃塘豬、塘綴豬、中垌豬、桂墟豬、流沙豬,因爲它們廣泛分佈在廣東西江以南和粵西一帶,是曾經農村裏喝山泉水、在屋前屋後亂跑的散養豬。肉質有大理石一般的紋理。

但深圳的年輕人買的品牌土豬肉,即使有“小耳花”的名字,實際上長相卻與傳統的兩廣小耳花豬大相徑庭。整個廣東銷量排名前兩位的土豬品牌,一個是發源於廣州的廣東壹號土豬,也是全國銷量第一的品牌豬,每年出欄數十萬頭,銷遍全國的一線和強二線城市;一個是來自佛山的樂家莊“小尾花黑豬”,主要供應珠三角,一年也有4萬餘頭出欄。一般品牌豬各部位的肉,都裝在塑料薄膜封存的小盒裏,塑料膜上的紙包裝除了寫明“保質期五天”,還有各自品牌豬的樣子。廣東壹號土豬和“小尾花黑豬”都更像是大白豬長滿了黑毛。

其中,“小尾花黑豬”是叮咚買菜平臺在2021年9月開始推出的“特供”,商超和其他電商平臺上都買不到,在App產品頁面裏,有關於豬種的介紹,“精選廣東小耳花豬種,雜交優質藏香豬和杜洛克豬多年培育”。杜洛克豬便是來自美國的進口豬,是普通生豬的主要品種之一,它的種豬被稱爲“豬芯片”。這些進口的種豬與中國的淵源有些能追溯到90多年前,而自改革開放前後,大規模引進外來豬種,使得土豬與進口豬的分野越來越大,曾經家家戶戶習以爲常的土豬肉成爲極少的“野味”,如今的土豬也基本都是本土母豬與外來的杜洛克豬、丹麥長白豬、英國大約克豬不斷雜交、選育而成的。

這些土豬目前大部分養殖在湛江、茂名、肇慶等30多個縣市,最大的湛江養殖場距離深圳梅林的住宅樓有500餘公里,那裏的一些進口豬像人一樣住在樓房裏,土豬的房間也堪比大學實驗室;而樂家莊“小尾花黑豬”的養殖地佛山三水區南山鎮六和村,距離梅林的年輕人只有200餘公里,每天有約100多頭豬送往就近的屠宰場,近一半的豬肉運往深圳。經需要在田間奔跑的土豬,如今像輸送罐頭一樣,源源不斷地運到大城市,則是一個“野味”工業化的故事。

土豬作爲產品

“最初繁育出來的豬,有純黑的,有花的,還有‘豹紋’的。”“小尾花黑豬”的創始人、樂家莊養殖有限公司總經理樂亦光曾在豬舍抱着小黑豬仔,向媒體回憶育種的艱辛。如今他養的母豬尚有些花豬的痕跡,只有後背是一片黑色,而仔豬不僅通體漆黑,成年後也不再只有一米多長,往往能長到一米八,與進口豬相差無幾,正是“小尾花黑豬”包裝上的模樣。

樂亦光記得,摸索出這樣的品種,用了他四五年的時間。他是佛山本地人,卻是學機電一體化出身,起初並未從事養豬行業。2008年時,他在佛山市中心開了一個門臉賣電瓶車,旁邊又開了一個生鮮店,賣些老家農村收來的土雞蛋和土豬肉,發現豬肉特別受歡迎,不乏開着奔馳、寶馬的人從很遠的地方聞訊而來。他那時就隔三差五從農村的散戶那裏收兩三隻拿進城賣,有時一天就能殺兩頭,供不應求。第二年他專心養土豬,把村裏散戶的30多頭豬都收來,養在一起。

樂亦光的決定很明智,那時城市裏的傳統土豬市場已被進口豬市場嚴重擠壓。當佛山尚有土豬肉可賣時,廣東壹號土豬的創始人陳生在2006年就在廣州菜市場裏發現,當時國內沒有品牌豬肉,越往低線城市走,土豬肉的份額比重越高,到地級市有20%~30%,縣城裏能達到50%,到鄉鎮則幾乎是100%,但像廣州、深圳這樣的大城市裏,土豬的市場份額不到1%。消費土豬能力強的人,只能買到口感一般的平價豬。市場倒掛,土豬肉的前景廣闊。

但樂亦光很快發現,土豬後代成爲問題。當時村裏的豬就是小耳花豬。養殖戶普遍的配種方式是,或者讓豬隨意交配,或者隨意找來進口的豬精子雜交,豬的後代不是存在近親繁殖的問題,生長緩慢,有畸形,就是像土貓一樣,一窩的幼崽可能顏色、性格、體質都迥然不同,豬仔健康長大,乃至肉質鮮美,更像是一種饋贈。若將土豬肉作爲產品,美味只是其中一個面向,品質穩定、效率高同樣重要。

尋找豬種成爲所有有志於專做土豬生意的人的共識。當張光和他的團隊拿着電飯煲,繞着中國嘗各地的土豬時,土豬豬種卻日漸凋零。2008年第二次全國畜禽遺傳資源調查顯示,中國特有的88種地方豬種裏,85%左右的地方豬種存欄數量急劇下降,其中31個品種處於瀕危狀態和瀕臨滅絕。2011年版《中國畜禽遺傳資源志(豬志)》中有76個地方豬種,尚存的豬種資源多數由政府的事業單位小規模飼養,少數地方的民營企業也會有一些保種場,但絕大多數保種場的純種地方豬母豬數在3位數、公豬數在2位數,有上萬頭養殖量的少之又少。這樣的狀況很危險,因爲母豬種羣達不到100頭,根本談不上系統育種。而純種的土豬因爲長得慢、下崽少,平均肥肉佔比能到65%,能賣的部位太少,必須與瘦肉佔比75%、生長週期比土豬短一倍的土豬“中和”,這是如今土豬品牌均是“中外混血”的原因。

2016年5月6日,廣東湛江壹號土豬養殖基地,太陽下山後,工作人員開始遛小黑豬。(圖|視覺中國)

於是,樂亦光開始了漫長的“排列組合”,雖然他不是“科班出身”,所幸她的妻子是華南農業大學獸醫碩士畢業。他們知道引種、育種不僅是一代的事,更需要考慮在後代中選擇優質的品種,再雜交育種,“就像在麥田裏尋覓一根針”。據樂亦光回憶,起初他們用小耳花豬和杜洛克豬雜交出黑豬,但那種豬非常怕冷,趕上2010年春節的寒冬,一兩百頭未足一月齡的小豬無一例外出現腹瀉,全都沒有活下來。之後他們開始從全國各地買來小豬養,來自川西高原的藏香豬令他們寄予厚望。常年在高海拔放養的藏香豬體格健壯,抗寒能力強。“但藏香豬有兩層毛,黑毛之下還有一層細細的絨毛,在廣東炎熱的天氣下會中暑。最終想到將小耳花豬、藏香豬雜交出的母豬,再與杜洛克豬的種豬雜交,結合三者的優勢。經過兩三年的試驗,終於形成穩定的品種,在2013年推向市場。”

那時他們爲新豬種起的名字是“藏花土豬”,在2015年註冊商標。也是在那段時間前後,克隆、基因編輯技術也先後應用在土豬的育種技術上。中國學術界曾對小耳花豬與進口豬的雜交效果做過條分縷析的分析,從幼崽出生的重量、每日增重量、瘦肉率、背膘厚度、肌肉脂肪含量,乃至肉色、代表嫩度的剪切力,衡量一頭土豬和它的肉的品質,甚至有研究者直接編輯小耳花豬的基因點位,控制它的肌肉增長,使編輯後的小耳花豬成年時體重能比野生品種重40斤。土豬成爲可以在基因層面比較、改造的產品。而樂亦光的豬種,也有了自己的基因庫。去年開始,華南農業大學爲整個豬的種羣做基因測序,存入保種資源庫。

養殖專業化

樂亦光的養殖場佔地2000餘畝,坐落在羣山之中,豬舍散落在池塘周圍。與其說是養殖場,不如說更像民宿,養豬產業形成一個小生態,豬糞一部分培育水藻,用以喂池塘裏的魚,一部分用於施肥,運到豬舍旁的果園,絲毫不見污水和臭味。

如果說育種的門道越來越藏在大學的實驗室裏,養殖自2018年末的非洲豬瘟暴發以來,對於外來人,也越來越像“暗箱操作”。爲防止非洲豬瘟病毒侵入,樂亦光的豬舍不許外人進。遠遠望去,水泥砌的單層豬棚表明“小尾花黑豬”仍住平房,不似當下最火熱的豬樓房。

在廣東壹號土豬養殖基地所在的湛江,作爲廣東的一個養豬基地,那裏有50多座兩層至六層不等的樓房,裏面坐着電梯上下的,是進口豬。它們被用帶欄杆的板車拉着,一生都在這棟樓裏度過,一舉一動被無處不在的攝像頭觀察着。它們長膘時擠在密密麻麻、不到1.5平方米的柵欄裏,進食也像流水線,豬舍裏一條條管道把飼料自動送到每個柵欄口的餵食器上,甚至豬出現狀況,也不用人立時出門,有智能機器人可以拖着板車把豬運出來。

那樣的方式是規模化養殖的必然。國家生豬產業技術體系產業經濟研究室副研究員、湛江科技學院生豬產業研究所所長張海峯向本刊介紹,樓房可以保障空氣和糞便的統一處理,甚至有學者做過測算,只要蓋樓超過10層,每頭豬的飼養成本就比在“平房”還低。

雖然張所長口中的“規模”指一個養豬場能養10萬頭乃至百萬頭豬,即使品牌豬的龍頭廣東壹號土豬目前也未達到“上樓”的門檻,但大數據管理早已實現,豬每天喫多少飼料,什麼時候喫,都用電腦精準計算和控制

而每年出欄規模尚在萬頭的樂家莊,雖然無力購買動輒上千萬元乃至數億元的設備,也處處蘊含着科學養殖的門道。樂亦光介紹,他們爲迎合土豬好動的天性,豬欄面積將近2平方米,住在裏面的豬不會因空間太小打架。而樂家莊的養豬人即便不像豬企巨頭的工人一樣穿着制服,也要跟着老員工培訓一年才能自己上手,平時不能隨意進出,一般一次要在豬舍旁邊的宿舍待一個季度。

樂亦光招的養豬人基本都是成對的夫妻,如今有20多對。他曾經也招過兩個男人一起在豬舍,工作之餘的洗菜做飯卻難以互相協調,幾個月就離開了。而工作最久的朱翠夫婦從2009年便來到樂家莊,一直工作到現在。

朱翠和丈夫年近五十,家在廣西,孩子在老家上學,夫妻倆出來打工。當時樂亦光開出的工資是7000塊錢,與在工地差不多,他們以前在家裏養過豬,這裏包喫包住,就落下腳來。那時樂家莊的養豬方法,便因妻子的關係而與周邊的農戶不同。他們有職業馴獸師做技術員,有成套的養殖手冊,比如豬舍有一個類似給嬰兒用的疫苗本,記錄每隻豬仔在一個月內要打滿的六針疫苗,而遇到豬出現狀況,他們不用找獸醫請教,直接用自己的檢測設備取樣,就可以送到大學的實驗室裏分析。

朱翠夫婦也不像其他農戶那樣母豬、肥豬一起養。樂家莊的豬舍是分開養,他們夫婦負責照看技術要求高的母豬,除了日常餵食、打掃,還要負責配種、接生和產後消炎。因爲分工,效率大大提升,相比一般的農戶只能同時養不到20頭母豬和100餘頭肥豬,朱翠夫婦二人可以養120頭母豬,肥豬的豬舍可以養800~1000頭。

自來到農舍,朱翠夫婦工作時的作息便固定下來,在母豬配種前,早上六七點起牀沖洗豬舍、餵食,檢查母豬是否發情,11點左右給豬舍打開冷風,他們也回屋休息,下午3點多再把流程重複一遍,直到晚上7點。

因爲土豬本身較進口豬生長慢,爲了肉質鮮美、消除肉騷味,飼養起來要花比進口豬多一倍的時間,近300天才能出欄。他們餵養的飼料經過精挑細選,除了體重不到30斤的豬仔喫細糧,土豬生長的大部分時間都喫麥皮、米糠、番薯藤等粗糧,刻意控制蛋白質的攝入。“還會讓豬喫一些啤酒花和益生菌,幫助它們分解體內殘留的蛋白。”樂亦光說,爲了讓飼料裏沒有病毒,他們在豬舍旁開了一個飼料間,把搭配攪拌好的食料放入鍋爐中,用蒸汽煮熟成糊狀,再餵給豬喫。“喂的時候也要觀察豬的食量,一旦厭食就要隔離,及時治療。”

如果這樣的精細呵護尚且依靠的是知識和細緻的養殖技術,那近三年來因爲非洲豬瘟,便提升了養豬的硬門檻。在非洲豬瘟幾乎100%的死亡率和高傳染率下,廣東壹號食品有限公司副總經理宋德清告訴本刊,爲阻斷環境中的非洲豬瘟病毒,業內逐步形成一整套防疫體系,首先是飼料加熱,之後是進入場內的運輸車輛高溫加熱,然後又建防鳥網,乃至空氣過濾系統,直到人員、物資的重新分配。爲此,整個行業養豬的成本,分攤到豬肉上,每公斤拉高了兩塊錢。

“僅給進豬舍的車消毒的設備,一臺就有幾十萬元。”樂亦光對此感同身受,不僅外人不讓進豬舍,出欄的豬臨時放在豬舍門口的交豬平臺上數個小時,由屠宰場的車拉走,那些車也不能與豬舍的車碰面。而運出屠宰場的車拉向哪裏,決定着深圳的餐桌上,能否出現鮮美、實惠的品牌豬肉。

土豬品牌進城

屠宰場是豬肉在一個城市流通的樞紐,活豬在屠宰場經過放血、燙皮、刮毛,然後去頭、取內臟、開邊、沖洗,經過十餘分鐘,就變成了一堆豬肉。從屠宰場出來的豬,或是又回到養殖戶手中自己賣;或運到批發市場,再運往下一級的商超,分割、零售。

“‘小耳花黑豬’是拉到距離豬舍最近的佛山三水國宏屠宰場。因爲距離近,豬在車上應激可能性小,路上減的肉也會少些。”樂亦光的合夥人毛濤向本刊介紹,選擇屠宰場因人而異,屠宰場大多數爲國營,也有少數經過認證的私人屠宰場。非洲豬瘟疫情後,許多屠宰場的運豬車使用封閉的冷鏈車,屠宰場裏管控嚴格,除了核酸檢測非洲豬瘟病毒,還爲場所、人員、設備消毒,像國宏屠宰場不再允許外面的人和車輛進入,也不再幫養殖戶代宰,由養殖戶把肉直接拉走,而是全部用屠宰場的冷鏈配送。“他們每天可以宰上千頭豬,與下游的客戶約好送貨地點,由他們的車送過去。”

樂亦光的養殖場平均每天要運60頭豬到屠宰場。去年之前,屠宰場把豬肉用冷鏈運到樂亦光的冷鏈車上,進入佛山市區內或樂亦光自家的數十個檔口裏;而一年中相當的量,則是“有去無回”,直接按照白條豬的批發價進入市場,也在佛山市內打轉,送到飯店或食堂。

這也是廣東大部分土豬肉的流通方向。部分原因是廣東人對“鮮”的要求。業內人士向本刊介紹,非洲豬瘟帶來的另一個影響是,爲防止病毒傳播,近三年來業內要求就近屠宰、冷鏈運輸。一般情況下,屠宰場的肉要送到深加工廠做24小時的排酸,然後用冷鏈在24小時內運到目的地的倉庫,消費者買到手中,往往超過48小時。而廣東人則喜歡喫“中溫肉”,一般當晚屠宰、排酸後當天就要送到消費者的案板上,相比於冷凍肉能存一年,普通冷鮮肉保質期5天,它的保質期只有1到2天。這樣的需求使在生產地附近的短途運輸最爲有效。

但佛山毗鄰廣州,距離深圳也只有不到兩小時車程,冷鏈能夠覆蓋,更重要的原因還是成本。若要打品牌,最直接的方法是要有檔口。即便在佛山,樂亦光的檔口算上每年的租金和分割豬肉的刀手的工資,也要二三十萬元,一個城市又起碼要有十餘個檔口。而土豬雖然比進口豬賣得貴,可成本也高。土豬出欄比進口豬晚100多天,增重又慢,相比進口豬3斤飼料長1斤肉,土豬每增重1公斤需要消耗5公斤飼料。樂亦光做過測算,他養豬的成本攤到豬價上,最大的兩部分就是飼料和物流,前者能佔70%,後者佔20%,剩下10%由設備折損和人工平分。可並非土豬肉都能在檔口賣出去,一旦每次一車100頭豬批發着賣,土豬的價格只比進口豬貴兩三塊錢。

因而,除非像廣東壹號土豬在品牌成立前,陳生已經創立過“老夥計酒”“天地壹號”等知名品牌,在大城市裏有渠道,也有鉅額的資金保障,頭三年每年虧損4000多萬元也在所不惜,否則在產地周邊做“小本生意”最爲穩妥。

它卻帶來一個“悖論”,深圳的餐桌上可選的品牌土豬肉不多,而養殖企業則動盪不安。因爲土豬市場也會隨着生豬市場的豬週期波動。三年多來,先是2018年底非洲豬瘟帶來減產,豬價暴漲,以致養殖數量暴增,又導致從2020年3月開始,因爲供大於求,豬價進入下行週期;但因2020年10月在冷鏈中發現新冠病毒,凍品流通停滯,鮮品需求增加,又有養殖戶入場,直到凍品流通恢復,2021年3月供大於求越發明顯,豬價開始大跌;經過2021年下半年的兩次國家收儲,豬價又有所上漲,直到12月開始,新冠疫情下,商鋪關門、生豬市場萎縮,玉米和豆粕等飼料價格輪番上漲,養殖戶預期下降,拋售生豬,導致豬價又大幅下降。

如此“波濤”之中,品牌豬本應有定價權,有一定安全據宋德清介紹,他們的價格週期會與豬週期有些差異,“豬價高時,品牌豬價更高一些的話,消費者不會很敏感,銷量會更好;豬價低時,銷量也會有下滑,但程度不會如豬價一般大”。但如果沒有品牌的溢價能力,原本就小衆的市場,加之對飼料的大量需求,相當於每公斤豬肉上漲兩元的飼料成本,已夠土豬養殖戶“肉疼”。

而買菜的電商平臺崛起,爲小地方的土豬品牌“進城”,提供了新的渠道。叮咚買菜在2019年進入廣東,與每日優鮮競爭,數月內就開設30餘個前置倉,將觸手伸到用戶1.5公里至3公里範圍內,當2020年新冠疫情襲來,線上買菜的需求暴增,美團買菜、京東到家等生鮮電商紛紛加入,劃分版圖。在線上線下的平臺都做過農產品銷售的毛濤發現,像沃爾瑪超市這樣的商超巨頭,線下模式也要與線上集合,更注重農產品的包裝,要在京東到家平臺上有自己的“檔口”,甚至整個供應鏈模式也在轉變,“曾經供應商做實體商超,供應商不僅要把貨配送到每間店,還要在店裏安排促銷人員,一個檔口一個人就要增加6000元到8000元的人工成本。電商平臺興起後,供應商多了選擇,倒逼線下平臺也減少環節,爲供應商創造便利。

恰逢2021年10月開始,叮咚買菜轉變燒錢擴張“前置倉”的模式,轉向向產業鏈上游尋找優質供應商,打造特色產品。叮咚買菜高級商品開發經理鄔永興告訴本刊,他們考察市場時發現,中國的土豬品牌衆多,樂家莊的豬已在廣東名列前茅,它的口感與廣東壹號土豬出入不大,在它之後,沒有穩定種羣、無法提供穩定的產品,土豬多是四處蒐集的,而廣東壹號土豬有自己的銷售渠道,不會以批發價賣給他們,於是決定在平臺上爲廣東壹號土豬開“檔口”,打入最大的市場,而與樂亦光深度合作,幫他推廣品牌,用平價收購,按品牌價賣出,能夠獲得10%的品牌溢價。

對於樂亦光,那意味着用只相當於多開一兩個檔口的成本,就能拉出一條生產鏈,把豬肉賣到整個珠三角,雖然每頭豬沒有增加利潤,但銷量不可同日而語,可以由此借品牌,掙脫一些豬週期的束縛,雙方一拍即合。如今有將近一半的“小尾花黑豬”在叮咚買菜上售賣。

樂亦光和毛濤爲此重塑供應鏈,他們去年在深圳建設了一個佔地近800平方米的深加工廠,加工廠裏有密閉的無菌生產車間,爲防止肉變質,室溫保持在10攝氏度以下。他們前一日接到叮咚買菜的訂單,凌晨3點左右將生豬運到佛山屠宰場,4點左右從屠宰場出來的豬肉,又經過一小時左右到達深圳的加工廠,按部位被拆解成250克至300克的小份。加工廠裏的刀手一天工作10小時,切出最多1000盒的量。毛濤介紹,肉都放在架子上,掉在地上就會被扔掉。放入冷庫排酸24小時,冷庫與冷鏈車中的溫度一樣,保持在0到4攝氏度之間,低於零度,肉會凍住,讓消費者覺得不新鮮,高於4攝氏度肉的保質期將達不到保質期5天的冷鮮肉國家標準。之後,肉被放在盒子上壓膜,同時充入二氧化碳和氮氣保鮮。

分好的肉離開加工廠便兵分兩路,一部分運回佛山,在廣州或佛山當地售賣,一部分送到叮咚在東莞的大倉。而當深圳的一位年輕人拿起手機下單,大倉裏的豬肉便被運到收貨地址附近的前置倉,再由小哥送到家門口。

責任編輯:劉萬里 SF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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