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在這座“萬年老二”的城市裏,只有精神,沒有內耗
作者:方君翊
如果說,北京是中國毋庸置疑的“北方第一城”。
那麼如今的“北方第二城”到底是誰?
可能一百個人心中就有一百個答案。
但對於這座曾在經濟方面一舉超越北京、有過無比輝煌歷史的城市而言,
答案是什麼,似乎已經不那麼重要了。
這座城市有很多響亮的名頭。
它是四大直轄市之一;
是國務院批覆確定的中國北方對外開放門戶和北方航運中心;
它是號稱“人人都會說貫口”的相聲之都;
也是煎餅果子、狗不理包子、十八街麻花的發源地。
它,就是天津。
天津一名,可謂是“自帶皇氣”。
公元1404年,明成祖朱棣下令在“三岔河口”設立天津衛。
明嘉靖《重修天津三官廟記》中有記載:“(明成祖)聖駕嘗由此渡滄州,因賜名曰天津。”
所以天津一詞,就是取自“天子津渡”之意。
圖:現在的三岔河口
而在明朝廷決定停止海運、把運河作爲漕運的主要渠道後,大量的人流物流,開始在天津集散。
要知道,古往今來,“渡口”二字,向來是經濟繁榮的象徵。
在天津,有一首流傳已久的民間歌謠,唱出了當年的繁華盛景:
三岔口,停船口,南北運河海河口。
貨船拉着鹽糧來,貨船拉着金銀走。
九河下梢天津衛,風水都在船上頭。
於是天津改衛爲州,又改州爲府,成爲了當時的經濟、政治重鎮。
彼時的天津,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金錢與貨物的高速流轉,形成了獨有的港口經濟生態。
圖:曾經的天津三岔口
可惜,肥美之地,向來容易引來不懷好意之人。
時間轉瞬到了近代,彼時的清朝廷,已經是苟延殘喘、強弩之末。
侵華的列強,盯上了天津的特殊地理位置。
在這裏,既方便在中國傾銷貨物、沿運河掠奪資源,又可以就近控制清政府,兩全其美。
一時間,天津城內魚龍混雜、豺狼遍地。
圖:曾經的天津大虹橋
1870年,天津河東鹽坨之地,有人陸續發現了許多被丟棄的死嬰,屍骸暴露,甚至肢體都被野狗啃食得殘缺不全。
天津人羣情激奮,誓要查個水落石出。
在抓到一名人販後,根據其供認,他曾把迷拐來的兒童賣給過法國人的望海樓天主教堂。
圖:曾經的天津望海樓教堂
於是,天津人民認定,是外來教堂與人販合作迷拐兒童,將孩子挖眼剖心來製藥。
如今看來,這種推斷未免有些武斷。但在當時的天津,對侵略者的厭惡與恐懼已然到達頂端,只差一個點燃的導火索。
兒童拐賣案,儼然成爲了點燃這種怒氣的導火索。
於是,天津民衆火燒望海樓教堂,打死法國總領事在內的20名外國人。
這便是著名的“天津教案”。
圖:曾經的天津仁慈堂教堂(天津教案的爆發地之一)
包括法國在內的侵華列強,自然不會這樣善罷甘休。腐朽的清廷,爲了堵住他們的嘴,竟然想出了一個昏招:
以二百兩白銀一人的價格,僱了16個人抵命,堵住法國人的嘴。
戴愚庵的《沽水舊聞·燒河樓》對此記載道:
“乃時總兵張某,接洽無賴,做頂兇之好漢,每名頂兇銀二百兩。刑期,說笑自若,從容就死。”
雖是“無賴”,亦是好漢。
這種藏在天津衛血脈裏、帶着“草根性”的快意恩仇,如今看來,依舊令人動容。
天津人到底是怎麼樣的?
這個問題,似乎很難用幾個詞來簡單描述,非要概括,只能用似是而非的“包容”二字。
何爲包容?
可以市井,也可以高雅;
可以傳統,也可以新潮;
可以粗獷,也可以細膩;
可以嬉笑怒罵,也可以端莊自持。
而說起天津人,外地孩子第一反應估計就是“人人會捧哏”。
圖:《江山如此多嬌》堪比相聲段子《打岔》的一段
《新週刊》曾提過:天津人幽默共一石,天津話獨佔八斗。
搭車時司機總剎車?在天津人嘴裏就成了:“嚯!介搖元宵呢?”;
抗疫期間,排隊做個核酸,天津快板打得飛起:“27,做核酸,趕緊下來做核酸”;
在天津人嘴裏,不管是少女還是大媽,那都可以統稱一句“結界(姐姐)!”
這種“相聲之魂”,簡直是天津人的種族天賦,無論你拋出什麼包袱,一名合格的天津人,絕對不會讓你的包袱掉在地上。
圖:相聲大師——侯寶林(左一)
而事實上,相聲在過去一直是個“下里巴人”的藝術。
只用白粉在街頭畫個圈兒,就能開鑼掙錢,爲了“博眼球”,髒話、葷段子等下三濫的內容層出不窮。
不過天津衛的相聲演員,那可必須得努力——不好好“整活兒”,羣衆都能把你比下去。
所以,“挑剔”的天津人倒逼出了侯寶林、馬三立等相聲大師,將這門藝術形式送上了春晚舞臺;
圖:相聲大師——馬三立(左一)
如今,“非著名相聲演員”郭德綱,也帶領着德雲社殺出重圍,在競爭激烈的娛樂圈上演了一出相聲界的“文藝復興”。
能把街頭逗樂、獨屬於三教九流的賣藝,練就成如今大衆喜聞樂見的藝術形式,天津衛可是頭一份。
但與此同時,天津也是最有“陽春白雪”氣質的。
鮮有人知,天津曾是中國最早流行話劇的城市之一:
當年,留學生組成的春柳社將《茶花女》搬上了舞臺,而“弘一法師”李叔同,則在首演中反串出演了女主角。
圖:“弘一法師”李叔同
這片土地孕育着許多千古留名的文人雅士。
有“中國奧運第一人”張伯苓,他不僅是我國西方戲劇以及奧運會的最早倡導者,更爲國家培養了包括周恩來在內的大批人才,被尊爲“中國現代教育的一位創造者”;
有被譽爲“南開校父”的嚴範孫,中國近代著名教育家,與華世奎、趙元禮、孟廣慧並稱近代天津四大書法家;
圖:1917年創辦南開學校的嚴範孫先生(左)和張伯苓先生(右)
有“中國現代語言學之父”趙元任,不僅是中國現代語言學先驅,同時也是中國現代音樂學之先驅,“中國科學社”的創始人之一。
李鴻章在天津籌謀推行洋務運動,開啓了中國近代化國防建設;
圖:李鴻章
維新領袖梁啓超寓居於此,在飲冰室的書齋裏,爲中國青年進行思想啓蒙;
圖:梁啓超
周恩來在此求學,發出了“爲中華之崛起而讀書”的呼喊;
圖:周恩來
孫中山兩次來到天津廣東會館,發表著名演講……
圖:孫中山
百年時光匆匆而過,天津名人的身影,在中華歷史中熠熠生輝。
但如果要問一個天津人,覺得家鄉到底是怎樣的?
你保準會得到一個莫名其妙的眼神:
“您介是問嘛呢?自個兒看唄~”
天津確實是包容的,但有些時刻,他們又是無比挑剔的。
比如,對於煎餅果子裏放火腿腸這件事,就讓天津人深惡痛絕。
而問到“哪家煎餅果子更好喫”,每個天津人都會對“自己家樓下那個攤子”有着高度的執念,絕不能落下風。
天津對煎餅果子的愛是從血脈裏來的。
當初,天津衛因漕運而發展,當初的碼頭工人出於體力的要求,早餐偏愛各種重碳水食物——喫飽了纔有勁兒嘛!
於是,天津才逐漸形成了如今獨特的“碳水文化”。
說回煎餅果子。
正宗的天津煎餅果子,必須用綠豆麪做餅皮,酷似竹蜻蜓的小棍一轉,一張又薄又軟的餅皮就攤上了。
這個時候,你可以選擇加一個蛋還是兩個蛋——注意,必須自己從家裏帶雞蛋,纔是“老天津”的做派。
爲嘛?嫌老闆的雞蛋又貴又不夠大唄!
在每一個正宗的天津煎餅果子攤兒前,你都能看到手持“自家蛋”、悠閒排隊的人羣。
而煎餅裏頭,只能有甜麪醬、蔥花、雞蛋、果子(油條)或果篦,但凡摻了一點別的玩意兒,比如辣條雞柳火腿腸——
對不起,天津人不承認那是煎餅果子。
除了煎餅果子,“大餅卷萬物”,也是天津人引以爲豪的早餐之一。
大餅本身其實只是圓圓的一張麪餅,烙的恰到好處的金黃外皮,咬上一口,能嚐到淡淡的油香味兒。
但大餅裏能卷的東西,嗬,那可是一個宇宙!
從“基礎版”的卷炒雞蛋、海帶絲;
到“硬核版”的卷醬肉、火腿、燻肉、醬牛肉、豬頭肉;
“進階版”的蒜腸、粉腸、心、肝、肺、肚兒各種雜樣兒;
再到“甜口版”的卷老八件、白皮兒點心、桃酥;
“新潮版”的卷炸雞柳、素串、香腸、雞排、蟹棒;
最後是“終極碳水炸彈版”的卷油條、卷果篦;
甚至還有“黑暗料理版”的卷冰棍、卷披薩、卷餃子……
大餅夾一切,一餅一世界。
漫威宇宙在“大餅乾坤”面前算個啥?
天津人表示:給我一張大餅,我能卷下一個洪荒。
他們有多愛大餅卷萬物?
天津曲藝搖滾創始人、岩石樂隊主唱李亮節在今年推出的新專輯,就叫《大餅卷一切》。
這種詼諧又朋克的勁兒,真的很天津。
除此以外,能被“碳水DNA深入骨髓”天津人所樂道的美食,還有很多:
麪茶炸卷圈大麻花耳朵眼炸糕水餡兒包子津八件熟梨糕嘎巴菜……
念個三天可以不帶重樣的。
至於48塊錢一個的狗不理包子嘛。
天津人表示:
害,正經人誰喫內玩意兒!
其實,近些年的天津,頗讓人有些“沒落”之感。
在各地發佈的2022一季度經濟數據中,天津增速墊底,僅爲0.1%,全市一般公共預算收入同比下降19.4%,地方稅收同比下降10.2%。
數據來源:中商產業研究院數據庫
而在2021年城市GDP排行榜上,天津位列第11位,與排在第12名的寧波差距極小。
而曾經的天津,卻是無比輝煌的。
建國之初,天津還一度是北方經濟第一都市:1952年,天津GDP爲北京的1.6倍。
儘管之後被首都反超,但天津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是僅次於北京的北方第二大城市,一直有着“北方第二城”之稱。
就算是到了千禧年以後,天津的GDP增長速度,也始終高於全國。
數據來源:中商產業研究院數據庫
2000年到2016年,天津GDP年均高達13.63%,大幅領先於全國9.42%的數據。
這樣對比起來,如今天津的經濟成績,着實不太夠看。
天津在退步嗎?
其實,看待一個城市的發展,永遠不能脫離一個時代的總體節奏。
與其說天津“跑地太慢”,不如承認,是其對手“跑地太快”。
南京、寧波、杭州等位於長三角地區、可以與天津“一較高下”的城市,近年來在新能源、碳中和、電商經濟等多重因素下,乘着時代的東風,實現了質的飛躍;
而慢悠悠的天津,似乎在不經意間,就被落下了。
於是有人調侃,如今的天津,貌似已經“擺爛”了,這座城市的未來會何去何從?沒人知道答案。
但對於天津人來說,保不保得住這“北方第二城”的稱號,好像並沒有把每天的日子過好,來得更重要。
最近這幾天,“二舅”與精神內耗,頻頻登上熱搜,引發了一波又一波的輿論關注。
圖:《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視頻截圖
但對於天津人來說嘛——
卷是不可能卷的,這輩子都不可能卷的。
內耗?嘛是內耗?小富即安,樂呵樂呵得了。
在天津生活的幸福感是相當強的。
在一張“中國各地自殺率統計圖”中,天津是排名最末的“倒數第一”。
圖:中國男性各地自殺率
圖:中國女性各地自殺率
這對於一個毗鄰全國第一大一線城市的地區而言,似乎有些不可思議。
但這就是事實,甚至還有北漂表示:
“我選擇去北京工作,很重要的一點就是離天津近。”
“只要累了,我可以坐着高鐵奔向天津,帶個小馬紮抓把瓜子,別的都甭幹,就坐路邊聽天津人吵架。”
“不吹不黑,我能從早到晚坐那聽一天,比看相聲還過癮。”
不知天津人聽了這番評論會作何感想,估摸着也是樂呵呵地來一句:
“那就瞧好吧您內。”
其實,對於天津而言,鬆弛是一種狀態,這與是否“擺爛”無關。
想讀懂最地道的天津,就去遍佈大街小巷的茶樓坐一坐——
一張樸素的四方桌子,兩把雕花木椅,一盅蓋碗茶,幾把瓜子。
臺下觀衆坐沒坐相、慵懶閒散;臺上演員說學逗唱、插科打諢。
說到興起,臺上臺下必須有點互動,那才叫完整。
不知不覺間,就能耗掉大半天。
可誰敢說這樣的日子,就不叫“好時光”呢?
在天津,你會有種感覺——
最好的光陰,就該是拿來虛度的。
馮驥才在寫以天津市井人物爲原型的《俗世奇人》時,曾這樣描述天津的性格:
“豪爽、義氣、調侃、幽默、鬥氣,但是鬥氣不較真。”
從達官貴人到普通居民,天津的鬆弛與樂觀,不可小覷。
這是一種最樸素、也最高級的生活態度。
就像那句流傳甚廣的經典臺詞:
“做人,最重要的是開心嘛。”
· 參考資料:
劉永加,《天津運河漕運往事》
史趣,《天津教案,清廷漢族權臣“大換血”,是慈禧的陰謀?》
九行,《中國最會捧哏的城,沒有人會拒絕快樂》
天津人,《天津人的大餅裏,卷的都是些嘛?》
地道風物,《爲什麼說天津的精髓全在天津人?》
公叔榮的讀城記,《別不信,全國只有天津人敢捧新聞聯播的哏》
江南智造總局,《“一退再退”的天津,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