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睿雅

見到張朝陽,俞敏洪主動講起自己“最大的問題”是睡眠不好。他每經歷睡得非常不好的3、4天,纔會有一個深度睡眠。

直播的地址選在離北京主城區車程約100公里的密雲清水河畔。數年前,張朝陽在這裏購置了土地,命名爲“搜狐農場”。但他自己來得並不多。

這裏山清水秀,茂盛的蘆葦蕩、河水清澈。兩個商界大佬主動脫掉鞋襪,挽起褲腿,踩進了河水中。

如果說東方甄選是俞敏洪的二次創業,那張朝陽的物理課則是這位早年將互聯網帶入中國的商業人物的一次跨界嘗試。

5個小時的直播裏,他們天南地北的聊,聊退休、俞敏洪的二次創業、張朝陽的物理課、人生、心理困境等等。據俞敏洪在“老俞閒話”裏記載,最終結束的時候,搜狐視頻有4000萬人次路過,俞敏洪的抖音也有3000多萬人路過。

以下爲對話內容,篇幅所限,本文作不違背原意的刪減:

談退休:如果沒有這一次的變化,我應該只有20%~30%的時間放在新東方

俞敏洪:你現在每天在公司上班幾個小時?

張朝陽:我現在每天12個小時,早上7點到晚上7點,但是我5點就到公司了。

俞敏洪:所以沒人的時候,你自己這個時候在工作是吧?

張朝陽:對。我的工作包括物理課,也想點物理問題,或者計算一下,或者是看看公司其他方面產品。

俞敏洪:有退休的打算嗎?我是一直有退休的打算。

張朝陽:沒有,我都不太相信退休這個詞。我在國外碰到一些人,他退休那天馬上給自己打造一個新的辦公室,他每天還是從住的地方去他新的辦公室。

人是可以不做你現在的工作的,但是你一定要有工作做。所以說,可能退休以後你可以選一個自己的愛好,然後把它當成一件事來做。

你是想退休是嗎?

俞敏洪:不。我想說的是,我們這個身份,退休它是沒有一個明確界限的。我把退休界限區分成什麼?區分成,我爲新東方幹活多,還是爲自己的性命幹活多?爲自己的性命幹活,就是人要活得真性情,你乾的事情都是自己喜歡乾的,你在剩下的生命中間,你做的每件事情都不是因爲責任和義務,不是因爲環境的壓迫,或者是某種你沒有辦法、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所以,如果沒有這一次新東方的變化的話,我現在應該是隻有百分之二三十的時間放在新東方了,百分之六七十時間肯定是放在我個人想要做的事情上面。比如說,我再也不用計算幾點到幾點,我要幹什麼。

比如說我想出去旅遊,我就可以揹着包出去了,我想讀哪本書,我可以坐在家裏,一天我就讀那本書。比如說我想跟Charles喝個啤酒、聊聊天,我打個電話就去了。這個是我想要的生活。

但是因爲新東方轉型,我現在不是百分之二三十的投入了。到我這個年齡,60歲,肯定不會100%投入,我現在大概在新東方上面投入了應該還不到60%。

我現在有一半時間其實還在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甄選這件事情其實至少有一半以上真的是我喜歡做的。比如說直播跟朋友聊天,我還是挺喜歡請一些嘉賓聊聊天、溝通。

第二個喜歡的是,因爲你在幫農民賣農產品,這個農產品是你在幫助別人。但是,這種事情的出現,肯定會帶來很多你不喜歡的事情,怎麼處理內部的利益結構調整分配,上市公司怎麼和股東等等打交道。你喜歡任何事,都不能完全根據愛好、熱愛,其實都是需要在責任、義務的驅使下,最後變得很喜歡。

所以我還是有比較深刻的意識。你喜歡乾的事情背後,一定會有某些你不喜歡的事情出現。所以,你剛纔問掙錢是不是我喜歡乾的,一部分肯定是我喜歡乾的,另外一半肯定就是我不喜歡乾的。但是你爲了把喜歡乾的事情幹下去,不喜歡乾的事情,你就不得不幹下去。

談高潮與低谷:從高潮掉下去與從低谷走出來,哪個更難?

俞敏洪:在高潮的時候掉下去(這件事更難)。

張朝陽:我覺得低谷走出來很難。

俞敏洪:我覺得(低谷走出來)倒不難。因爲我習慣低谷。

這麼說吧,我跟張朝陽比,也許我更加習慣一無所有。因爲(我)一無所有的時間太長。我是拿着國家的助學金度過了我的所有大學時光的。

所以我覺得,只要不把命丟了,(就)沒事。愛幹嘛幹嘛。

大不了我回農村,我家還有個宅基地。所以我對低谷不擔心,反而就是忘乎所以這件事情,有的時候就會有問題。

我覺得我一點都不厲害。你看學英語的英語沒學好;號稱自己喜歡中文,中文沒學好;號稱自己喜歡教育,教育沒做好,是吧?號稱自己喜歡直播,結果還被董宇輝搶了風頭。

張朝陽:我覺得你有反向凡爾賽的嫌疑。

儘管你說一無所有,但是當年你如果是大學生的話,那是天之驕子。如果你考上北大了,你簡直都覺得自己是人上人了,你知道嗎?

你看我從西安到北京坐在火車上,我帶着清華的校牌,你知道嗎?特別驕傲。

俞敏洪:跟我不一樣,我一出北大立刻就把校牌摘掉了。唯恐人說這是北大的,完了我猥瑣樣,怕給北大丟臉。

我大學一二年級穿的都是打補丁的衣服,一點不假。所以我們體育老師上課的時候叫我“大補丁”,因爲我整個屁股上的一塊布打了一塊大補丁。

張朝陽:儘管那時候物質比較匱乏,但是他(指俞敏洪)確實有點過了。

俞敏洪:(知道)當初爲什麼我到了美國叫王強、徐小平,他們能回來嗎?他們的推理特別簡單,就是連俞敏洪都能在中國把事情做成,我們回去沒有做不成的道理。因爲在他們眼中,我在我們班是一個挺沒出息的(人)。

(但)他們放心我的人品。他們覺得,他們回來一定能夠比我做得更加天翻地覆。

張朝陽:所以黃曉明演的電影《中國合夥人》……

俞敏洪:一半真一半假。那個電影一半真一半假。

我的那句口號(在絕望中尋找希望)是新東方的校訓,在93年就提出來了,因爲當時也是比較艱難的時候。

我覺得我有兩個特點值得大家稍微學一下的。一個是做事情確實比較堅韌,堅韌就是有彈性,你遇到什麼問題你不退,並且看準了目標,你覺得這個目標值得做的話,你會努力前行。堅韌也包含了不怕失敗。我剛纔已經說了,因爲出生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家庭,所以失敗對我來說,它就有一個底在那。

還有一個,我覺得我確實還是比較善於學習。我的學習比較慢,也就是說我不是成績上一學就好(的類型)。在北大,我學到大四畢業的時候,我的成績也不怎麼樣,但是我善於持續性地去觀察別人做事情的方式,並且回過來再看看我自己這樣的事情到底能不能做。比如說我比較擅於看人好的一面,比如說Charles一定也有很多問題,但是我看到他都是好的一面,值得我學習的一面。

談“張朝陽的物理課”:馬斯克的衛星一天繞多少圈?我在下香山的路上心算出了公式

俞敏洪:這一次Charles出來,其實引起了很多討論。我覺得他就應該這麼做,爲什麼?

他在講物理課的時候,儘管是小衆,但是他知道能聽到他物理課的人都是一羣高智商的、並且對物理有興趣的人,得到他們點讚的時候,他心理的滿足和(把)搜狐做成功(獲得)點贊是不一樣的。

搜狐做成功(獲得)點讚的反射弧是非常長的。你把一個企業做成功,到最後人們給你點贊,並且長久保持對你企業的讚揚,這件事情是一個特別長久的過程。而他講一堂物理課,當場的激勵是非常重要的,能使任何人擺脫內心的不痛快。

人由長久的反饋和及時的反饋構成的正能量(驅使着)不斷前行。有的人自己能夠做到,有的人要靠別人來做,但是實際上它是內外兼容的一個結果。

張朝陽:每個人在尋求這個世界對你的認可,這件事是無可厚非的,是天經地義的,這是人的本性。

更長遠的,你關心你在死亡之後,你的墓碑上怎麼描述你?所以說人的折騰,像出名,或者說做一些有貢獻、有意義、讓別人認可你的事情是非常光明正大的,不應該被稱作是這個人瞎折騰,這個人就得瑟。

其實我們人活着就應該折騰,如果你不折騰的話,你活着幹嘛對吧?我們每個人一絲不掛地到了宇宙來,一絲不掛地走,所以你一定要留下痕跡,你要有所受益,你要創造點價值,你要給別人帶來一些貢獻,讓環境有所改善,或者說能夠有一種進步意義。這是人的本質。

俞敏洪:你教物理其實(就)是這麼一種感覺,這是爲什麼?

張朝陽:它是一一箭三雕,三、四個意義。其中一個是我個人的興趣。

這輩子這個世界給你分配了很多角色,這種角色的分配可能是偶然造成的。

我的分配角色(之一),我早年是碰到了當年科學特別興盛(的時期),科學特別流行。所以我在中學、大學的時候對物理特別感興趣。

如果分配給我的這個角色是研究物理的,而我這輩子沒有把它搞明白,我就覺得對我的角色沒有盡到責任。所以這是一個角度,我要研究清楚,這是興奮、興趣。

另外,包括對現在搜狐視頻的直播,也是有幫助的,對業務也有好處。

第三個還是有一些公益。

因爲物理教學或者自然科學,現在在中文網絡平臺上,它的短視頻表達和文字表達特別的少。所以說我們的這種表達,包括一些學習方法,都是有所貢獻的。所以有好幾個意義。

俞敏洪:你這個物理課會給大學教授們帶來壓力嗎?我覺得一定會吧。

張朝陽:我覺得他們圈裏的人,更多是一種欣喜的感覺。因爲他們以前覺得自己在象牙塔裏面做研究,好像不被人、社會認可,覺得沒有人知道他們幹嘛。物理老師或者物理教授或者物理科學工作者,你說的什麼別人不知道,還是有點孤獨。

俞敏洪:你把物理變成了一個大衆的話題。

張朝陽:從牛頓到後來的伽利略、麥克斯韋、波爾茲曼、凱爾文,到愛因斯坦,到後來的很多人,在那麼早早的時候,把人類的智慧搞出這麼完美、優美的理論。200年以後它應該成爲一種通識教育。

現代人對200年前高深的理論應該有所瞭解。因爲它構成了我們這個世界,真的貢獻非常大。

所以很多物理圈裏的人就很高興,覺得我這麼一出來講,我們的物理終於變成了一個大衆的話題。很多小男孩小女孩,平常一天到晚就玩抖音,突然開始要想這些重大問題了,他們物理工作者、圈裏人挺高興的。這是一種傳播。

俞敏洪:你自己倒不是(感到)壓力,現在是一個越來越認可的過程是吧?

張朝陽:我倒自我認可,我覺得漸入佳境,我的水平也在提高。

其實我以前不是搞理論物理的,我的中學物理特別好,但是大學是有點厭學了,後來我到美國去做實驗物理。所以我在理論方面後來沒什麼長進了,也不怎麼學,也有點厭學。

現在等於把我再造了,過去四五年我是重新reinvent myself。

俞敏洪:你在直播之前準備了多長時間?從你有這個想法到開始公開講物理課,中間有多長的時間跨度?

張朝陽:我在16年就已經開始再造人生。

俞敏洪:16年已經從陰影中走出來了?

張朝陽:還沒有完全。16年、17年就開始往外走,然後就開始直播英語。

直播英語好幾年之後,播一播物理的課,經常有時候會算一算,有時候有點小興趣。我發現我當年的興趣還是沒有滅掉,後來我就說我要講一講,所以從決定講到開講也就一個月。

其實我們公司高管團隊在爬香山的路上,我們談到同步衛星的角速度的問題——馬斯克的衛星它一天是繞多少圈?

然後我一算,我當時就在下香山的路上,我心算就算出來公式了你知道嗎?然後我拿公式回來算了算,一天轉16圈。後來我們(國家)也發射衛星,我就預測它轉16圈,然後一看,跟公開的新聞報道完全一樣。

後來我就開始(直播物理課),所以說從去年11月份開始講物理了。

談墓誌銘:當有一天你離開的時候,你的墓誌銘會寫什麼?

張朝陽:我活在中國從封閉走向改革開放、也接觸世界的年代。學習也足夠好,後來成爲物理方面的一個學生。後來看到了互聯網的時代,成爲早期把互聯網帶向中國的幾個人之一。後來也創辦了一個不錯的公司,以後還可能會更好。同時也對物理的大衆傳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也熱愛運動、熱愛生活。還是一個不錯的人生。

俞敏洪:我覺得他的墓誌銘很簡單。這裏埋葬的張朝陽,一個最有意思的靈魂。就可以了。我呢,一個很沒意思的靈魂。

張朝陽:你這種叫Self depreciated(自貶)。英文叫humanity,是一種非常好的品質,就是謙卑的品質,humility。

俞敏洪:我要寫的話很簡單。一個生活得還算湊合,對得起自己的人。

我覺得我活的還算湊合,因爲這個世界它畢竟不是所有的知識你都能學到。比如說物理數學我都不行,但是你用自己的能力讓自己生活得更好,讓周圍的朋友們、家人生活的更好,並且還能爲社會做點事情。

回顧來看,你自己還能做的事情不一定是所有的事情,絕大部分的事情對得起自己良心的拷問,我覺得就可以了。

張朝陽:而且我們的墓誌銘還沒寫完是吧?

我覺得人生依然很長,我這輩子還要做好多事情,現在我覺得這輩子可能只做了1/3的事情,還有2/3的事情沒做。The best is yet to come.還有更精彩的一些還沒體驗到。可能每天都有新鮮的內容去等着你。

俞敏洪:(假設我們有某種神奇的技術可以發一條信息給20歲的自己)我肯定會發,你tmd不知道後面你還是能做點事情的。

張朝陽:(我會說)保持謙卑吧。Stay humble。你要是不stay humble你會有很多遺憾。

人生是過得很快的,很多事情一爽就過去了。所以當你在做這個事情的時候,你一定要珍惜機會,珍惜得到的東西,要認真地對待,因爲很快就過去了。

俞敏洪:其實很快過去也沒關係,因爲人生總是回頭看的時候才發現時間過得好快,往前看的時候常常會覺得時間還有或者過得很慢。

所以快慢之間其實一個是往前看,一個是往後看。比如說我跟Charles都會覺得時間過得很快,他做搜狐、我做新東方都是青春年少,都沒超過30歲。但是現在回頭一看,我們都快60歲了,所以時間過得很快。

回頭一看,我覺得只要有一個問題,你能回答,就是說你從青春時期到現在,你做的事情基本上能對得起自己度過的這段時間,至少我個人覺得不後悔。

人對自己的選擇本身就不應該後悔,你選擇了,就從選擇中間再爭取最好的結果。就像你選擇了一條路往東,選擇了一條路往西,你選擇了往西再往東是不可能的,往東再往西是不可能的。Get the best all of it.

張朝陽:我是覺得,我成長得比較慢,已經長到年齡很大的情況下,也都不知道自己這輩子要幹什麼,這樣的話就浪費時間。

所以爲什麼我現在每天要工作這麼長時間,是因爲我覺得我浪費了很多的時間,因爲我花了很多年才成長(起來)。我在美國見到我的一些同學,一些美國人,他們中學或者是大學的時候,就已經知道自己這輩子要幹什麼,很明確了。所以他們就成熟得很快。這樣他們人生的大段時間認真在做很多的事情。這個是我感受到的。

談心理困境:我本來想開一門心理課的,但現在光英語和物理課已經夠我忙的了

俞敏洪:我覺得張朝陽的感性非常豐富。他正是因爲感情太豐富了,後來纔會遇到一些心理上的問題。

張朝陽:沒問題,沒問題。

俞敏洪:現在當然絕對沒問題。

我恰恰就是因爲理性的東西不夠,感性太豐富了,也遇到了一些心理上的問題。

每個人對世界的感受都是不一樣的,我覺得這個感受不一樣,其實完全沒有問題,只要不越過邊界就行。因爲每個人必然會有對這個世界的不同的感受方式,看見同一顆星星,他想的是氫核聚變。我想的是這顆星星是不是前輩子我的命運(笑)。

張朝陽:以我個人的經歷和現在我來看的話,我覺得人是可以被徹底改變的,但是是個雙刃劍。其實有一個很著名的、獲得諾貝爾獎金級別的研究,就是叫大腦可塑性原理。人的大腦是可塑的,但是是個雙刃劍,如果你的行爲不對,它就會加強你的負向,你過去什麼樣的,會加強你是什麼樣的;如果你的行爲正確,你就可以徹底改變自己。

行爲的正確性是很重要的,我們每個人離抑鬱症和焦慮症只有一步,你不要以爲你自己沒有、挺好,其實每個人就差那麼一步。如果每個人都在半山坡上待着。半山坡我們稍微不小心一步走岔了,我們就往下滾了。

所以人生就逆水行舟,或者人生就在半山坡上,要一腳一腳地,或者拿冰鎬卡住,別讓你滑下去。

比如說我們有疑病症。我上次在搜狐視頻上看直播,有一些醫生講疑病症,(我)就老擔心我得那個病了,然後就把自己折磨得不行,整天都沒法幹活,工作什麼都沒想,一天擔心自己得什麼病了。後來(我)就下定決心我要開始振作。然後我要按照我的價值觀引導,我的價值觀告訴我要去做一個健康的人,我要開始每天起早上班。

所以要對自己徹底誠實。當你焦慮恐懼難受的時候,你忍着難受,想着你還有人生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你去做那件事情,這件事情跟你之前沒有關係,這樣你最後突然發現你焦慮本來在這,然後會diffuse、diffuse。

俞敏洪:他剛纔說的diffuse,我如果用一個通俗易懂的話來說就是轉移注意力。

張朝陽:就像我跟他們說的,儘早地確立你的人生價值觀,然後按照你的價值觀堅定、主動地去積極生活和工作。不論什麼情緒來了,你都要繼續堅持做這件事情。這個對心理健康非常重要。

俞敏洪:對。不能沉浸在你的焦慮和恐懼害怕中,因爲這個東西讓你無法往前,這個東西有的時候會讓人無法自拔。

張朝陽:這個無法自拔就跟舉重運動員舉不起自己一樣,你越舉越難受,就跟你在泥潭沼澤裏邊你越掙扎卻越陷越深。

俞敏洪:最好的辦法是去做,你認爲對你還有點用的事情。

張朝陽:所以你在泥潭裏邊,你的價值觀就像一個繩子把你拖上去。

我本來想開一門心理課的,但是也一直沒開,因爲光現在英語和物理已經夠我忙的了。

俞敏洪:你面對焦慮的態度可能也是解決問題的方法。我覺得Charles本身也是一個例子,我也是一個例子。我曾經有過基本上算是狂躁症。

我有一次在國外出差,20層樓,看着打開的窗戶,我就一心一意想跳下去。在渥太華。

沒有任何外部力量,就我一個人,但是因爲當時我已經有了孩子,我知道這個肯定不能跳。所以我穿上了羽絨服,在渥太華零下30度的大街上走了4個小時,第二天早上,我坐6:00的飛機飛到我一個朋友家裏,我說我不行了。

我那個朋友把我摁住了。他是一個小洋房,剛好也不是樓房,他陪了我18個小時,直到最後我的孩子飛到了我身邊。所以每個人都有這種過程。更何況(我)還有被動的、被人弄得差不多就死掉的過程。

張朝陽:就整個被綁架對吧?

俞敏洪:所以當你挺過來以後,有的時候你會知道其實人生更多的還是你的態度。當然有些東西是病理的,如果達到了病理狀態,你要糾正過來難度就會非常大,因爲我覺得我看到20層樓想跳下去已經是病理狀態了。

所以我後來我喫了很長一段時間藥。但是你看我今天很樂觀,因爲我想通了。

談人生:人生不能以成敗論英雄,你有沒有全力以赴地努力?

俞敏洪:對於我個人來說,坦率地說,我個人最喜歡的幾件事情,比如說讀書,現在我的書應該是足夠我讀的,不用花太多錢是吧?喫飯,我這個人對飲食不是那麼挑剔。再比如說我旅遊,儘管我也喜歡住五星賓館,也喜歡看世界的各種美景,但是我覺得我這個錢是應該夠了的,寫東西就更加不需要錢了是吧?一臺電腦就可以了。

所以對我個人來說,錢多錢少已經不影響我個人的生活質量了。兩個孩子該上大學的上大學,該畢業的畢業了,但是我依然認爲可以有更多的錢,因爲我覺得我還是能有更多的錢,我一定能設想出來做更多的事情。

張朝陽:針對這個話題延伸一下,第一,賺錢更多是一個我們做企業的參數指標。

個人財富,比如說住更好的房子,開更好的車,坐更好的飛機,或者說什麼,它能帶來一些金融的自由度。

但是,人,我覺得不是一個物質的動物,人是精神的動物是吧?

所以,人的物質生活得到一定的滿足之後,金融帶來的自由度能夠讓自己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一些事情。就像剛纔俞敏洪說的,可以在每個鄉村建一個圖書館,主動做一些慈善。

在我們的墓碑上,不是描述我們這輩子山珍海味什麼都享受過是吧,這個人生是不是太沒意義了?所以人是有spiritual的,人是spiritual好吧?

你看美國現在有很多偉大的大學,無論是MIT也好,還是斯坦福,還是耶魯、哈佛,這些學校都是私立的。它是私立的,但它又是non profit的,是不爲盈利的。

它爲什麼既有既是私利的,又不是爲盈利的?

就是因爲那些做企業的人或者有很多的錢的人,他除了自己生活的滿足之外,他是個spiritual的,他是做要endowment(捐款),他要做慈善的,大量的有錢人最後就捐錢、去辦學校。

俞敏洪:我是北大畢業以後當了6年半北大老師才創業的。我個人的感覺是年輕人一輩子一定要經歷一次創業,當然你可以參與創業,不一定非要主導,就像我跟徐小平、王強,他們算是參與我的創業,但是他們也是創業者。

哪怕是你爲了賺錢,因爲你畢竟冒了一次風險,因爲創業是沒有底線的,你可能會輸得精光,當然你也可能賺得滿盆滿鉢。但輸的精光的可能性比盆滿鉢滿的可能性要大很多。

但爲什麼我說人生要經歷一次創業,就像你人生不能不經歷一次自己不顧後果的冒險,當然我說的不顧後果還是有底線的,就說你不要你的命,剩下別的都可以丟掉。

另外我建議,創業你不要花你父母的錢,你自己存的錢怎麼花掉都沒事,光了屁股重新再買條褲衩就完了。但是如果你花父母的錢,花父母的血汗錢創業,這是有問題的,高利貸創業是有問題的。

因爲你把自己弄到最後你輸不起的狀態,不行,但只要你輸得起,有人跟你一起創業,你自己積攢下來的錢把它輸光了,沒關係。我覺得只要你有創業的想法,你覺得能激動你自己的人心,你就應該去創業。

失敗了回到體制內也好,繼續爲張朝陽、俞敏洪打工也好,我覺得不丟臉。但是如果你一輩子只是循規蹈矩、變成一個唯唯諾諾、爲上司的指令馬首是瞻的人,到最後你自己沒有任何自己的主見,覺得一輩子就委屈了自己的這樣一個生命,我覺得不合算。

我覺得在項羽烏江自焚的時候,他絕對沒有遺憾,因爲他努力過了,他盡了心,他知道盡管劉邦很流氓,但是他弄不過。所以他的死是英雄的死。

人生不能以成敗論英雄,你有沒有全力以赴地努力?你實在沒有辦法的時候,對自己說一聲,老子值得了,就可以了。

我覺得我們到60歲其實還是在創業的年齡。所謂的創業並不是你從0做起,而是說你不斷能夠翻陳出新,不斷能夠突破自己的侷限。

比如說Charles曾經有一段很低沉的時間,後來我看到他講物理課的時候,我特別振奮。這也是爲什麼這一次Charles找我說,我們聊聊天,我立刻就答應的原因。我覺得對於一個振奮的人來說,你沒有理由拒絕。

他之所以找我,一定是他看到了我也是個振奮的人。

張朝陽:我的振奮不是說因爲做公司就萎靡不振,然後講物理課就眼裏放光。其實不是的,我其實已經振奮了好幾年了,我大概18、19年就開始振奮了,徹底重整了價值觀好嗎?已經好幾年了。

俞敏洪:這個能看出來的。人有低谷有高潮。你有多大的高潮就有多大的低谷,我覺得張朝陽的高潮在於高潮太高了,到了喜馬拉雅山,所以他必然要面臨一個馬爾亞納海溝。

張朝陽:因爲我們的成長經歷太複雜了,在文革中長大,又經歷了最極端的考試競爭,上了最好的學校,又去了異國他鄉,孤獨地流浪了那麼多年,回來創業,冰與火。

所以對我來說,我的人生太密集、太燒腦,早年的那種學物理特別燒腦的考試競爭,後來到美國的孤獨年月。所以我當時消沉跟公司沒關係,就是自己人生太利己、太擰,所以就產生了到一定階段會產生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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