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藍的海面上,一個黑色的三角形“小山”突然浮出水面,迅疾變成“Y”形,將周圍的小魚一網打盡。這是今年8月28日,海釣愛好者在廣西防城港市白鬚公礁附近海域首次發現布氏鯨蹤跡並用視頻記錄下的一幕。

布氏鯨是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它還有個外號叫“乾飯鯨”,在覓食高峯時段,每小時覓食的次數可達5次。雖然成年的布氏鯨體長可達12米-14米,但它主要捕食的都是體長5釐米內的小魚,如鯷魚、刀鯽等。

從2018年,經國內多家權威機構專家海上科考認定,廣西潿洲島海域發現中國大陸首例近海岸大型鯨羣,到近兩年,布氏鯨陸續現身廣東深圳、廣西防城港附近的海域,帶給國人連連“鯨”喜。

爲了儘可能瞭解布氏鯨,爲海洋生態保護提供科學依據,近年來,廣西科學院廣西北部灣海洋研究中心副研究員陳默及其科研團隊經常出沒在潿洲島海域,成爲一羣海上追鯨人。在布氏鯨頻繁出現的這片海域,他們經歷過徹夜出海卻空手而歸的艱辛,也拍到過母鯨帶着幼鯨在海面下緩緩遊過的神奇場景。對他們而言,守護自己所愛的動物,是件既“酷”又幸運的事情。“因爲在30多歲的年齡,自己就能找到一輩子想做的事情。”陳默說。

爲了見到布氏鯨,守候3年

“陳哥,這邊有鯨魚!”

2016年3月,陳默接到斜陽島島民楊承騰的電話,腦子裏第一個反應是,是不是有鯨魚又要擱淺了,因爲過去北海曾發現過很多擱淺的布氏鯨,或是可能有鯨魚迷路了游到這邊來了。之後,楊承騰又發給他一段自己在船上拍攝的鯨魚的視頻,但並不清晰。

20世紀90年代,還在讀高中時,陳默就開始關注白鱀豚和江豚,通過綠網參與白鱀豚的保護行動。2007年,白鱀豚被宣佈功能性滅絕,成了他心中永遠的刺。

進入廣西科學院後,陳默做的是海洋觀測和海洋模型,後來原欽州學院(現更名爲北部灣大學)的一名教授到廣西科學院進修。那位教授是做中華白海豚研究的,大家有着共同的興趣,便一同開展一些海洋動物保護相關的工作。

2016年從楊承騰那兒得知鯨魚出現的消息時,陳默手頭的工作還比較多,等過了一段時間他再出海時,由於鯨的數量已經很少了,一行人基本沒有看到鯨的蹤影。

2017年3月,楊承騰告訴他又看到鯨魚了。

“第二次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們就覺得這不是偶然的。”陳默說,儘管2017年追鯨收穫並不多,就看到一次噴水,但他們在潿洲島和斜陽島針對島民開展的問卷調查讓他們有了新的發現——被問到的所有漁民都說看到過鯨魚!這說明布氏鯨的種羣在這片海域是長期穩定存在的。

“大型鯨類一度被認爲在中國大陸沿海已經絕跡,但我們的這個發現就告訴大家,其實我國近海還是有大型鯨類的。”陳默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由於國內做鯨類研究的人很少,所以之前儘管漁民知道這一情況,但科研人員並不知道。

從2017年開始,由廣西科學院、中科院水生所及北部灣大學組成的廣西北部灣海洋哺乳動物聯合研究組,啓動了“布氏鯨基線調查行動”。

“守了3年,終於和它們見面了。”2018年4月4日,陳默在微信朋友圈發了一組照片,記錄下他們第一次追鯨成功的激動。他回憶說,那天,海面很平靜,大家把船的引擎關掉後就安靜地停在海中等候,突然船的左側海面出現氣泡,因爲布氏鯨會用氣泡來捕食,當時所有人都激動地聚集在船的左側,結果突然聽到身後船的右邊,傳來拍擊水面的聲音,大家掉轉船頭,看到一張兩米長的大嘴探出水面捕食,就在離他們大概10米不到的位置。

由於此前有網友在潿洲島拍到了鯨,並在網上傳播,吸引了媒體的關注,布氏鯨一夜走紅。2018年4月,經過科研人員考察確認,北海市政府舉行新聞發佈會,正式宣佈在潿洲島海域發現布氏鯨。布氏鯨的出現讓潿洲島海域成爲我國近海在20世紀80年代後發現的已知唯一的大型鯨類捕食場所。

年復一年地追鯨爲了啥

從2018年開始,陳默和科研團隊開始頻繁地在潿洲島海域開展調查。1月-4月布氏鯨活動的高峯期,他們每月都會出海十幾天,其他月份也會保持至少3天的出海調查。“這幾年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經常被打亂,但我們想做這個研究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所以不着急。”

全世界有很多人研究座頭鯨、藍鯨、灰鯨,但是卻很少有人去研究布氏鯨,因爲它們遊得太快,觀察起來很困難。陳默介紹說,在美國、南非等一些國家海域看到的布氏鯨,只是在海面上游一下就潛到海里去了,而潿洲島及泰國、越南附近海域活動的布氏鯨,有探出頭張嘴捕食的習慣。“潿洲島的布氏鯨在海面張嘴停留最長的一次大概在1分鐘左右,在泰國的只有20-30秒。我們猜測,他們是希望停得更久一點,可以喫多一點的食物。有了這個特徵就好觀察多了。”陳默說。

1月-4月,天氣正常的情況下,從潿洲島海域出海大概20分鐘左右就能看到鯨,如果運氣好一點,可能5分鐘就能看到。每次發現布氏鯨的蹤跡後,科研人員只要能跟着他們就會盡量一直跟下去,拍攝它的外貌特徵進行個體識別,甚至激動地去撈它們的排便,分析它們的健康狀況、飲食結構,提取DNA,爲相關部門實施布氏鯨保護工作提供數據支撐。

這幾年科研人員頻繁見過好多次的布氏鯨大概有二三十頭,作爲一種大型的鯨類,每一頭布氏鯨的個體活動規律都是不確定的。科研人員只能知道它大概的活動範圍,或者是某一頭這一年的活動軌跡是什麼樣的,但也許這一頭第二年它就不是這樣活動了,可能今年識別的這頭鯨明年在這個海域就看不到它了,這都會給科研工作帶來一定困難。

陳默告訴記者,他們年復一年地追鯨,是希望從科研上的角度來說,知道環境的變化和布氏鯨棲息地的選擇有什麼關係。由於生態學研究需要很長時間的積累,科研團隊的成員還需要把環境、氣候、海洋的變化等一項項研究建立起來後,結合漁業資源的相關研究,才能得出一個像樣的結論。

追鯨的過程受到經費、天氣等諸多條件的限制和影響,有時風浪大會暈船,有時會被海上毫無遮擋的陽光“曬成炭”。經常被人問到追鯨苦不苦、累不累,陳默總是笑着答道:爲什麼一定要講苦和累呢?自己興趣所至的時候,整個人都沉浸其中,整個過程都讓人很享受。

如何更好地保護鯨類

國際上的很多研究發現,影響鯨類活動最主要的兩大因素,一是有沒有食物;二是人類的活動是否很多。如果人類活動很頻繁,即使這片海域的漁業資源很豐富,鯨類也會主動避讓這個區域。

潿洲島海域魚蝦豐富,而觀測到的鯨,長相飽滿,可以判斷這是鯨理想的捕食場。但一些處於灰色地帶的行爲依然會給布氏鯨帶來騷擾與威脅:有的遊客搭乘合法漁船,以釣魚的名義私自觀鯨;一些漁船夜間在禁漁海域內外,誘捕布氏鯨的主要食用魚類……

爲了保護布氏鯨,2018年廣西北海市人大常委會通過並頒佈施行《北海市潿洲島生態環境保護條例》,條例明確禁止在潿洲島使用一次性發泡餐盒、不可降解塑料袋和塑料膜等物品,規定潿洲島及斜陽島海岸線向外6公里海域爲永久禁漁範圍。

在2021年國家林草局頒佈的最新版《中國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名錄》中,布氏鯨被列爲一級保護動物。

但陳默及科研團隊這幾年調查發現,布氏鯨在潿洲島海域面臨的最大威脅,是一些捕撈的漁船。儘管《北海市潿洲島生態環境保護條例》規定潿洲島及斜陽島海岸線向外6公里海域爲永久禁漁範圍,但由於島上的執法力量較弱,海警執法船很多都需要從北海開過來,導致一些商業捕撈船會錯開白天,趁晚上執法人員休息時大肆捕撈。“我們開展調查有時會住在斜陽島上,晚上就聽見島周圍全是轟轟的響聲。”

科研人員觀察到,潿洲島海域遊弋的布氏鯨,有的背鰭都被扯掉了,他們判斷應該是漁網捕撈時導致布氏鯨受到傷害。

這幾年,陳默一直建議在潿洲島開展觀鯨旅遊,並以科學合理規範的標準去開展這項工作。“就是用科學的手段來提供依據,然後規定合理的頻次和時間,規範觀鯨船隻和遊客的行爲,以最高的要求來開展觀鯨旅遊。”

2021年,是新冠肺炎疫情發生後的第二年,春節來臨時,所有潿洲島島民都做好準備,要過一個冷清的春節。但當時媒體和抖音上,一些關於布氏鯨在潿洲島海域捕食的報道,一下就吸引來了很多遊客。有商家粗略做了個統計,每天上島的遊客中有10%左右的人都去出海看鯨,而剩下的很多遊客也是因爲出海船隻有限,買不到票所以沒能成行。

“當時我在島上工作,到餐廳喫飯時,餐廳老闆都會激動地跟我說,陳老師好感謝你們,之前都以爲這個春節要涼了。”陳默說,可見布氏鯨對廣大遊客的吸引力是很大的。而且旅遊觀鯨的人多了之後,捕魚船也會主動避讓。

在陳默看來,目前執法力量做不到有效保護的時候,可以用經濟的手段來推動潿洲島生態環境保護這個事情。“因爲觀鯨如果成爲潿洲島和北海的一個很大的旅遊經濟亮點,有經濟上的驅動以後,我相信不管是執法上的動力,還是政府及島民保護的動力都會增強。”

白天出海追鯨,晚上回到島上整理資料,忙到凌晨兩三點是經常的事。陳默在一條發於凌晨2時33分的微信朋友圈中寫道:每每來到潿洲島,會更努力,工作效率都高很多,人就像打雞血一般,越夜越精神。

繁忙的工作之餘,陳默每年還會抽出時間,參加幾十場面向青少年的科普教育活動。“只要時間上不衝突,我儘量都滿足。”陳默說,他一方面希望更多的人瞭解鯨這種動物,另一方面希望通過大家對鯨的瞭解,認識到海洋環境受到污染或垃圾危害後,對鯨造成的威脅,然後傳遞一些環保理念。

在介紹鯨類的知識時,陳默會告訴青少年,人和鯨之間其實有着很密切的關係。過去沒有電的時候,人們會拿鯨油來做鯨油燈,工業革命後,所有機器需要的潤滑油,也是人類從鯨的脂肪中提取的。後來因爲電能以及化學合成潤滑油的發明,人類纔不再使用這些從生物身上提取的資源,鯨類才得以繼續生存下去。

“通過這些我就想告訴大家,一方面科技進步是保護鯨類的重要渠道,另外不亂丟垃圾、愛護環境也是保護鯨的一個方式。”陳默說,此外,他最想傳遞給孩子和公衆的是,科學研究是一個雖然辛苦,但很快樂的過程,希望有更多的青少年能因爲熱愛而好好學習,長大後投入到科學研究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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