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ESG連麥】“用好市場”與“警惕失靈” ,芝加哥大學邁克爾·格林斯通:美最大規模氣候投資是對市場失靈的一種補償

文 | 界面新聞特約撰稿人 蔡木子

邁克爾·格林斯通(Michael Greenstone )有一個非常“綠”的名字。他在全球能源與環境政策研究領域享有盛譽,並影響了全球的政策,研究領域主要集中在評估和分析改善環境質量和新能源替代的社會成本。

格林斯通是芝加哥大學米爾頓·弗裏德曼經濟學院和哈里斯學院的傑出服務教授,也是貝克·弗裏德曼研究所和跨學科能源政策研究所的主任。他之前曾擔任奧巴馬總統經濟顧問委員會的首席經濟學家,在那裏他共同領導了美國政府低碳社會的發展。在來到芝加哥大學之前,格林斯通是麻省理工學院環境經濟學教授,他在普林斯頓大學獲得經濟學博士學位。

“我最喜歡喫成都菜!越辣越好!”10月24,在芝加哥大學毗鄰宏偉的洛克菲勒禮拜堂的辦公室裏,格林斯通接受了筆者的專訪。他對中國的環境問題進行了長達十多年的跟蹤研究,並創辦了芝加哥大學能源與環境政策研究所中國中心。格林斯通熱情地給筆者介紹芝加哥城裏好喫的中餐館子,他的兩個女兒都學習了5年以上的中文。

格林斯通是中國空氣質量改善的見證者。他創造了AQLI(Air Quality Life Index)空氣質量壽命指數,並通過分佈在中國的200多個監測點,跟蹤了中國空氣質量從2013年到2022年之間的變化,並從中解讀了空氣質量變化對中國人均預期壽命的影響;格林斯通也是促進碳減排的踐行者,他創辦了非盈利組織Climate Vault氣候保險庫,讓普通人可以從受監管的市場購買碳污染許可證並將其鎖定在保險庫中。每一份許可證,會促使排放二氧化碳的部門或公司減排2噸。

身爲芝加哥經濟學派的門徒,格林斯通篤信市場的力量。但在環境問題上,他又深深地感受到市場機制的失靈。在應對全球氣候變化議題時,應該如何用好市場機制和政策刺激“兩隻手”?如何尋找一條成本更低的新能源改造道路?如何評價一項環境經濟政策的優劣?格林斯通在訪談中分享了自己的洞察。

十年內人均預期壽命增加兩年

“中國治污的成果是史無前例的!”

筆者:今年夏天,您和您的團隊公佈了一項振奮人心的研究成果:中國在7年間減少的空氣污染與美國在30年間減少的空氣污染相當,甚至能夠提高中國人口的平均壽命。能否給我們簡單講講這項研究中最有趣的發現?

格林斯通:是的,在這項研究中我們有了驚人的發現。中國在2013年開始對大氣污染“宣戰”,根據我們的研究測量,到2022年時,中國的空氣污染水平下降了40%,北京市則下降了約50%。在中國的大多數地區,污染已經下降到了近二十多年未見的水平。正是由於這些改善,中國居民的平均預期壽命增加了兩年,北京居民的預期壽命則增加了四年。

據我所知,這種空氣污染水平的下降速度和幅度是史無前例的!我不知道還有另一個任何國家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取得了如此大的成功。我們的研究是基於衛星數據的,然後把它轉化成了對人均壽命的影響。如果一項政策能讓這個國家的人均壽命增加2年,這可能就是過去幾十年裏最重要的政策之一了。

筆者:您爲何對中國的環境問題如此感興趣?

格林斯通:我都數不清我去中國的次數了,可能介於10次與15次之間,第一次去應該是在2008年奧運會之後。  具體到我的研究方向,是關於能源和環境的問題。事實上,所有社會和國家目前所面臨的都是全球普遍性的能源挑戰——社會正試圖在獲得廉價、可靠的能源與不造成破壞性的氣候變化之間尋求平衡。每個社會都必須找到自己的方式來平衡這些目標。我認爲,可能沒有什麼比中國在做什麼、中國如何努力這樣做更有趣的了。作爲一個取得了如此巨大經濟收益的國家,同時也是世界上最大的溫室氣體排放國之一,我們必須關注中國。中國也將在世界必須應對的氣候變化問題上發揮巨大的作用。

筆者:中國已經作出承諾,在2030年碳達峯,2060年碳中和。您如何看待中國在減排方面的努力?

格林斯通:我認爲目前的中國還呈現出一副混合道路的圖景。一方面,它在降低太陽能電池板的成本等可再生能源發展上作出了很大努力,一方面它也繼續依賴煤炭

尤其讓我關注和興奮的是中國的碳排放交易體系試驗。我們知道,中國的碳排放權交易市場起始於7個地區的試點,去年已經擴大到全國範圍了。在全球,碳排放權交易市場是一種較爲成熟的貿易系統,也是給定碳排放上限的成熟機制。中國開始限制單位經濟活動的排放量,這是非常重要的。我們看到,中國正在努力尋找平衡經濟持續快速增長和限制當地空氣污染的方法。

用好市場&警惕失靈

碳價過低、研發缺失是一種“市場失靈”

筆者:剛剛過去的夏天可能是近來最熱的一個夏天。中國一些城市也在限電中度夏。在能源需求增長和能源改革之間總是存在矛盾。您認爲如何以較低的社會成本完成能源改革並達到減排目標?

格林斯通:我認爲,中國和世界上任何國家都一樣,必須去做的就是在這些相互競爭的目標之間找到適當的平衡。相比命令式的政策,通過碳定價或污染定價等更依賴市場機制的方式,可能更容易取得一種動態平衡。

我想打一個比方。工程師們總想確保自己的權威,他們會說,“我要把這臺機器放在這裏!我要求這家工廠必須安裝這種設備!”當然,這些工程師可能會達成目標。但這肯定是花費昂貴的,更省錢的做法是設定一個高水平目標,然後讓工廠自行在市場中進行調節和技術改造。

全世界的政策制定者在這方面都有困難,因爲他們會反射性地想要看到政策剛性執行的結果。但實際上,如果他們退一步,設定減排的總體目標,然後讓市場決定具體操作路徑,這是一種更有效、更便宜的實現目標的方式。這看起來似乎是矛盾的,設定目標,卻沒有完全的控制。但正是放棄控制,讓人們的創造力得以找到了我們自己無法想到的解決方案。 

筆者:我們知道,美國剛剛通過了史上投資規模最大的氣候法案,有3690億美元支出計劃用於遏制氣候變化和促進清潔能源使用。這種方式,難道不是一種政策干預?

格林斯通:市場很重要,但它也有失靈的時候。我認爲在氣候變化問題上,主要有兩方面市場失靈。首先,人類的碳排放基本上是免費的。我污染,我把二氧化碳排放到空氣中,造成大氣損害,但我不會因此受到懲罰。所以,我們需要有一個碳的市場價格。世界上大多數地方都沒有它,而且那些碳價格相對高的地方的碳價也還是太低了。 

第二個市場失靈,是我們沒有足夠的研發能力去消除碳排放帶來的環境污染,這是我們需要進行大量投資的原因。如今,放眼世界,化石燃料仍然比可再生能源便宜。我們應該花錢去研發更廉價的可再生能源,研發碳捕獲和碳清除的有效方法。

所以,美國這次通過的氣候法案正在做更多這樣的事情。但我想說,這還是不夠的。美國、中國,全世界都可以做得更多。這不僅僅是對現有技術的改造,而是要做更多的基礎研究。直到世界發現新技術之前,氣候變化挑戰仍將是非常棘手的。

筆者:事實上,您創造的Climate Vault,也是用一種市場的手段去補償外部市場失靈。您認爲,這種方式現在或未來能夠在中國或其他國家採用麼?您對中國的碳交易市場有何建議?

格林斯通:前面我們說過兩個市場的失靈,那麼,人們開始自問,我能對氣候變化做些什麼呢?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年輕一代驅動的。一些人對政府未能解決氣候變化問題感到不滿。人們開始自願採取行動,我的朋友、我的家人或我工作的公司能做些什麼來爲應對氣候變化做出貢獻?

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創造了Climate Vault(氣候保險庫),這是一個非營利組織,旨在爲普通人和組織提供一種更好的基於市場的方式來減少碳足跡。人們可以從受監管的市場購買碳污染許可證並將其鎖定在我們的保險庫中。每獲得一份許可證,就會少產生2噸二氧化碳,因此你可以確切地知道你的支持所產生的影響有多大。

現在,在中國的碳交易市場上,只有污染者才能購買排放許可證。未來,如何激發普通人自願減少碳足跡也是很重要的。考慮到中國龐大的規模,中國普通市民的力量也將是巨大的。

目前,中國的碳交易市場主要是由政府定價。但我認爲,現在是更多轉向市場以促進經濟增長和污染減少的一個好時機。除了二氧化碳,排放權交易市場還可以運用於顆粒物、硫化物等,這是相對容易實現的。

地球不關心“美元”

大學應在中美合作中扮演更重要角色

筆者:國際能源署(IEA)的數據顯示,在2021年,中國再次錄得最高的清潔能源投資,達3800億美元,其次是歐盟(2600億美元)和美國(2150億美元)。總體而言,您認爲新能源經濟刺激政策是蜜糖還是毒藥?

格林斯通:地球不關心金錢支出,只關心減少了多少二氧化碳排放。我認爲,對所有的清潔能源投資都必須有一個有效的衡量。它們是直接減少了二氧化碳排放?還是有明確的途徑來建立創新技術?還是會導致大氣中二氧化碳的積累減少?

人們喜歡到處扔這些龐大的金額數字,但氣候問題是如此緊迫,我們真的應該只在地球所關心的度量單位中進行討論。這些衡量單位是大氣中的二氧化碳量,而不是美元。

我不是要否認新能源經濟刺激政策的作用,事實上,世界絕對需要在這方面增加投入。我幾乎想不出有一項政策比世界如何應對全球能源挑戰更重要。其目標必須是使化石燃料和非化石燃料之間的成本更接近。兩者的成本在過去十年裏縮小了,但它需要縮小更多。但我們需要把政策落到實處,用環境的切實變化來衡量它是蜜糖還是毒藥。

筆者:您認爲,2022年爆發的的俄烏戰爭對全球能源和經濟政治地圖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格林斯通:某種程度上,我認爲西方主要國家的通貨膨脹趨勢可能是俄烏戰爭的後果之一。我們可能已經永久地過渡到國際天然氣市場。

戰前,各國天然氣市場高度本地化。如果我們進入一個國際天然氣市場,這可能會極大地改變競爭環境,肯定會提高美國的能源價格。戰爭還非常強烈地提醒到,能源貿易可以被用作武器,這增加了世界各地的不安全感,導致人們進行各種其他投資來保護自己,在能源上實現自給自足。另一方面,戰爭也讓世界更加重視開發廉價和可靠的新能源,減少對煤炭、石油和天然氣的依賴。

筆者:您認爲在中美氣候合作方面,還有哪些地方可以更深入?

格林斯通:美國和中國現在正處於複雜的時期,我認爲找到共同目標是非常重要的。至少,我們都面臨同樣的氣候問題——美國底特律發生的大量排放,對美國人有影響,對中國人也會有影響。這就是合作的基礎。

特別重要的是大學。我認爲,大學在這個複雜和具有挑戰性的時期扮演着越來越重要的角色。大學所能做的是產生想法,想法沒有邊界,想法可以到處流動。在一個對流動限制越來越多的時期,唯有想法是無法阻止的。在中國大學和美國大學之間的合作中產生偉大的想法,這是中美合作的一條重要途徑。在芝加哥大學,我們創建了BFI-China(貝克爾·弗裏德曼經濟研究所中國中心),EPIC-China(芝加哥大學能源與環境政策研究所中國中心)),與中國的一些部門和大學都有合作,努力產生有益的想法。我非常希望能儘快回到中國,開始新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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