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對話|北大趙耀輝:到2030年失能老人或增數千萬,呼籲“健康老齡化”

近期,一篇發表在《柳葉刀·公共衛生》(The Lancet Public Health)上的研究論文指出,由於老年人口數量的迅速增加,到2030年,中國有照料需求的老年人口將大量增加。

這篇論文的通訊作者爲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經濟學教授趙耀輝。論文根據基本日常生活活動能力(ADL),如洗澡、進食、上下牀、穿衣、如廁、排便等,和工具性日常生活活動能力(IADL),如家務、做飯、服藥、購物、理財等,來評估老年人失能程度。

一級失能是指任何一項ADL活動都需要幫助;二級失能是指任何一項ADL活動或IADL中的做飯、購物和服藥活動需要幫助;三級失能是指任何一項ADL活動或IADL活動都需要幫助。

研究闡述了過去近十年中國老年人失能率的變化情況。2011年到2020年,中國老年人一級失能率從11.7%下降至8.1%,二級失能率從20.3%下降至14.3%,三級失能率從24.5%下降至17.8%。研究指出,失能率的下降主要和教育程度提升、老年友好的居住環境、醫療健康服務的提升相關。根據研究預測,未來到2030年,中國老年人一級失能率可繼續下降至8.0%,二級失能率下降至13.3%,三級失能率下降至16.1%。

然而,情況並不樂觀,由於未來老年人口基數的迅速增加,研究預計失能率下降的影響可能會減小,有照料需求的老年人口大量增加。研究預估,從2021年到2030年,中國一級失能老年人將從2139萬人上升到2971萬人,二級失能老人將從3742萬人上升到4907萬人,三級失能老人上升人數最多,將從4650萬人上升到5932萬人。

趙耀輝認爲,未來中國人口老齡化所致的照料壓力依然存在,健康老齡化是未來各界應對積極推進的方向。

對於老年人口基數迅速增加的情況,趙耀輝向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指出,“這就意味着我們需要下更大的力氣繼續降低失能率,讓失能率降低得更快一些”。

趙耀輝同時也是本研究數據來源中國健康與養老追蹤調查(China Health and Retirement Longitudinal Survey, CHARLS)的主要負責人之一。CHARLS採用多階段分層抽樣方法對45歲及以上人口進行抽樣調查。調查對象來自28個省份共150個縣/市轄區和450個社區/村。抽樣概率基於各區域人口規模,樣本具有全國代表性。

以下是澎湃新聞記者和趙耀輝教授的對話:

未來十年需要讓老年人失能率更快下降

澎湃新聞:研究論文顯示,從2011年到2020年,老年人的失能率其實是下降的,並且預估到2030年也是下降的趨勢。主要是哪些因素起到了作用?

趙耀輝:有兩個方面的因素影響着失能率的變化。一是內在的健康的狀況,老人身體越差,自理能力越差。第二個則是客觀設施的適老化情況。比如說在國外經常能夠看到老人無法走動,但是他坐在電動輪椅上,可以自己外出、上汽車、上火車。在這種情況下,他就可以做自己的事情,不需要別人照料。

澎湃新聞:據你觀察,國家現在在客觀的設施適老化方面做得怎麼樣,有什麼可以優化的地方?

趙耀輝:有兩個方面,一是涉及戶外的。比如老年人怎麼樣能夠出門,出門以後在社區裏活動是不是能夠無障礙。你可以看到馬路上很多地方都已經有對殘疾人友好的設計,但是公共交通還差得很遠。比如地鐵能夠有直梯的並不是特別多。我覺得可能需要自己經歷一遍,假定自己是老人,從小區出來想去到某個地方,是不是能夠無障礙地過去。或者即使是家人願意推着你在輪椅裏面走,你是不是能夠出去?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方面。

還有就是戶內。我國絕大部分的老年人是在農村生活的。大量的城鎮化發生在年輕人當中,而大量的老人是留在農村家裏的。我知道很多農村的家庭是有門檻、臺階的,輪椅不能夠通行,老人要出來比較困難,容易摔跤。另外很多地方家裏的生活設施還沒有入戶,比如說自來水、煤氣、廁所。如果戶內有廁所、自來水能夠入戶、煤氣能夠入戶,老人的自理能力就可以實現了,所以目前還有相當多的工作需要做。

澎湃新聞:論文提出,即便失能率下降,但由於人口的增長,需要照料的失能老人數量預計將增加。例如,和2020年相比,失能程度最重、最需要照料的三級失能老人預計增加1402萬人。您能否再具體解釋一下這一點?這種情況對我們有什麼警示?

趙耀輝:過去的失能率是下降的,一方面是有客觀環境適老化方面的改進,另一方面也是人們健康的改進。健康的改進很大程度上是來自於人們教育程度的提升。

過去的十年,失能率在下降,但是老年人基數在上漲,基數上漲並不像未來10年那麼快,所以失能率下降帶來的失能人口的下降,基本上抵消了基數上漲帶來的上漲。但是再往後就沒有這麼幸運了,失能率的繼續下降可能抵消不了老年人口老齡化基數帶來的大量上漲,所以還是會有1000多萬額外的失能人口。

這就意味着我們需要下更大的力氣繼續降低失能率,讓失能率降低得更快一些。讓老年人的身體機能先保持,能夠自理的時間更長一些。這樣雖然老年人多了,但是多出來的是健康的人,不需要擔心照料負擔的增加。

澎湃新聞:可以理解爲我們現在正處於一個拐點嗎?

趙耀輝:是的,中國過去的十年基本上是失能率下降與老年人口基數上漲互相抵消的十年,再往後的話,是不是能夠抵消,就與失能率是不是能夠更快地下降相關。

澎湃新聞:在世界老齡化和人口結構轉型的趨勢中,中國的老齡化趨勢和其他國家,如典型的日本老齡社會,或者和同爲人口大國的印度相比,有什麼特殊性?這種老齡化趨勢會如何影響我國社會的發展?

趙耀輝:和美國、英國、德國這些老牌的發達高收入國家相比,我們的人口老齡化更快,而且程度也會更深。2050年之前,中國人口老齡化程度就將超過英國、美國,到了2050年左右基本上超過德國。日本是人口老齡化程度最高的國家,但是再過50年,中國跟日本的老齡化程度也會非常接近。

中國是一個人口大國,到時候應該就是全世界“最老的人口大國”了。印度人口總量即將超過中國,但是人口老齡化程度方面,比我們要輕得多。到2050年,我國65歲以上人口約爲4億,印度只有大約2.5億,這意味着我國未來的人口負擔比印度大很多。

這種老齡化趨勢帶來經濟、社會兩個方面的後果。從經濟上面來講,社會負擔的人口會增加。我們不去延長人們的工作年限的話,社會保險負擔的人口會上升。養老金的體系會不堪重負,出現赤字。從社會的角度來講,將有大量的人需要照料。中國傳統上是由家庭照料老人爲主,而這些年中國的家庭規模、孩子數量都是不斷地縮小、減少。另外,中國還有子女大量遷移到外地去的現象。實際上,我們在農村已經看到了很多這種困境,老人需要照料,但是子女在外沒有提供照料,這就有可能會出現照料危機。這就是爲什麼我們非常關心中國的老人需要照料的趨勢以及其照料的供給。

“健康老齡化”:人的壽命要約等於人的健康壽命

澎湃新聞:您一直呼籲各界關注“健康老齡化”,什麼是健康老齡化?

趙耀輝:這個概念,比較多的是引用了世界衛生組織的概念,健康包含軀體健康、精神健康以及社會活動能力。世界衛生組織也提出健康老齡化包含改善老年人健康和生活自理能力兩個方面。

我非常喜歡最近美國醫學科學院(National Academy of Medicine)提出的一個概念。他們在一項報告裏提出,健康老齡化指人的壽命要約等於人們的健康壽命,也就是說人的失能期要儘量縮短,這個過程就是健康老齡化。它強調了身體功能的概念,而不只是疾病,健康也不再是一個純粹的醫學概念。

澎湃新聞:你曾經討論過老齡化和長壽紅利之間的關係:“如果我們能抓住長壽紅利,老齡化可能是一件好事。如果人們的壽命更長且身體健康,就會有紅利。”我們如何去理解長壽紅利?要挖掘其潛力,外部社會需要提供哪些支持?

趙耀輝:長壽紅利是說,如果能夠實現健康老齡化,壽命延長的同時就能夠供給社會更多的勞動力,社會的負擔也減少,所以不會拖累經濟增長,反而會促進經濟增長。

長壽紅利的前提是健康,首先人們要有足夠的、健康的生產能力。第二是要能夠把健康生產能力充分利用起來,而不是閒置或者浪費。

一方面,很多國家已經廢除了強制退休的制度。一些發達國家爲了利用老人的能力,已經不再強制退休,或者是不斷延長退休年齡。第二個方面,年長者需要社會支持。這裏的支持很大程度上是社會對於照料方面的支持。五六十歲的人們上有80多歲的父母需要照料,下有子女的小孩需要照顧。所以社會如果能多提供一些幫助,就能夠減輕這些人的負擔、壓力,他們就可以更多地從事生產經營的活動。

澎湃新聞:是不是能有一些激勵的方式鼓勵人們回到勞動力市場?

趙耀輝:國家政策方面,第一個是不要逼着大家退休。再一個在養老金的設計方面,儘量讓人們覺得延遲退休不虧。

我認爲比較好的一種機制是個人養老金制度,如果能夠全面實行,也就是把現在的現收現付制度全部變成個人養老金制度,是鼓勵人們工作年限延長的一個非常好的機制方面的設計。這樣的話,你的錢不管什麼時候用都是你的,如果自己預計的壽命長,就晚退休,如果個人健康比較差,就早退休。因此個人賬戶是利於激勵的一種制度。

實際上,個人賬戶對於低收入羣體的價值更大。像機關、事業、大企業單位等,養老金是比較充足的。然而,有大量農村戶口的居民,或者是在靈活就業崗位、新經濟崗位的人,是沒有開始爲自己積攢養老金的。他們在年老的時候有可能會面臨貧困的問題,而個人賬戶制度可以允許他們早些爲自己的老年存錢。

澎湃新聞:老齡化涉及經濟、社會、醫療等多領域的討論。要實現健康老齡化,感覺不是從一個人步入老年纔開始關注就能切實有效的,而是應當去關注一個人長期的生命過程。

趙耀輝:非常對。人老年時候的健康是一生的結果,甚至在沒出生之前的一些因素就可能影響到老年時候的健康狀態。所以國家應該把眼光放長遠一些,不光是關心現在的老年人,不光是關心10年以後、20年以後的老年人,而且要關心70年、80年以後的老年人。

文獻的證據已經非常充分,人們在小的時候,甚至在未出生的時候,他得到的一些資源、營養都會有非常長期的影響。其實就要求我們孩子生下來要是一個健康的孩子,小的時候就得到充分的養育、很好的教育。目前在低收入羣體中,尤其是農村,對於兒童的支持也存在不足。很多父母生下孩子就外出務工,孩子成爲留守兒童,因此孩子人格的養成、精神健康等方面都得不到很好的保證。

人口老齡化的過程是不斷前進的,因爲人的壽命是不斷延長的,高齡、年長人的比例一定是往上漲的,也因此我們需要有長遠的政策考量。

建立有全國代表性的中老年家庭和個人數據庫

澎湃新聞:近期發表的這篇論文是中國健康與養老追蹤調查(China Health and Retirement Longitudinal Study, CHARLS)的成果之一,你是因什麼契機開始領導CHARLS這項研究工作的?這項研究工作的目標是什麼?

趙耀輝:CHARLS研究項目從2006年就開始籌備。最開始在浙江、甘肅兩個省做了調查。那時候國家對於人口老齡化的政策遠不如現在這樣關注。但是當時在經濟學界、人口學界,大家都早已意識到老齡化是一個未來的大問題。到2011年的時候,我們開始在全國調查一個具有全國代表性的樣本,這批樣本跟蹤到現在已經有10年了。

這個項目的初衷是爲人口老齡化提供一些基礎的數據,尤其非常重要的是關注健康這一因素。我們項目的追蹤對象年齡是在45歲及以上,關注其健康的演化,從工作、身體好,演化到身體變差、退出市場,去看家庭給予其什麼樣的經濟幫助和照料,是一個長期的追蹤項目。

澎湃新聞:調研中收集數據都是通過實地走訪跟蹤實現的,在過程中曾經遇到的比較突出的阻力是什麼?

趙耀輝:這樣的調查是一個非常宏大的、艱鉅的任務。我們首先保證數據是有全國代表性的,是對於中國的整個人口有推斷效力的樣本。要想實現這種代表性,必須保證隨機抽樣,這個過程就非常困難。

在2011年進行基線調查的時候,要根據隨機的原則抽中某一個縣裏的某一個村或者小區,再隨機抽樣這個小區當中訪問的人。過程中,我們在每個層面都會遇到不配合的情況。比如有時候某一層級政府不配合,要求換一個縣或者村,但不可以。我們要克服這些阻力來保證樣本不會因此而打破了隨機性。

另外,我們還需要說服居民參加訪問。受訪者要花幾個小時去介紹家裏的各種情況,這些情況涉及家庭的隱私,所以有居民不願意接受訪問是很正常的。首先,我們承諾會保護隱私,也是我們這麼多年一直做到的。其次,我們對訪員學生做了很多的培訓,目前已經有好幾千個同學進入項目當中工作過。他們要學習問卷訪問的技能,與人溝通的技能,面對各種不信任,要去解釋、爭取對方的配合。

澎湃新聞:你研究團隊的下一步研究計劃是什麼?

趙耀輝:到現在,全球累計已經有7萬多人註冊使用了CHARLS的數據。未來,我們要保證繼續把CHARLS調查工作做好,把數據提供給學術界去做各種研究。

我們自己的研究團隊希望通過10年的樣本去看全國整體的變化趨勢,比如60歲以上人口的健康有什麼樣的演變趨勢、收入經濟有什麼樣的趨勢、照料模式在發生什麼樣的變化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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